子信轻叹──天意。
他撩起袍子坐在我旁边,把烟枪搁在地上,用手指细细摩挲我脸上泛红的指印。
看见他那半支小指,我不由地问:“你到底喜欢谁多一些呢?是我、左匀翊、还是你自己……”
“这个问题,小於应该问自己。”他指指自个儿的胸口,又指指我:“小於推匀翊下车的时候,又是为了谁呢?”
原来他是知道的。
果然什麽都瞒不了他,最初想要欺骗他的那次,也是被他耍的团团转。
沄江村落边那尸首,不知最後有没有被送回家乡……
隔著堵墙,店外的人群还在争抢满地的银钱,厅中的官员们在酒令和喜乐的嘈杂声中,有的酩酊大醉;有的却掉了手里的银箸,被士兵们拖了出去。
从此之後,大邗天子的殿堂上,恐怕再也没有一个人敢直面子信的权力了。
後来,在南邗亡国的那个春季,有人因为饥饿撬开了东门外的那个屯放军粮的米仓,却发现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一具具无头尸体几乎填平了坑面,那些尸体都穿著颜色鲜豔的公袍朝服。老鼠、野猫、疯狗和黄鼠狼和平共处在阴暗寒冷的仓库中,扒开那层用来草草掩埋的薄土,泡在血水里享受著骇人的盛宴。那些肮脏的肉体,原本可能带著残存的大邗军队,苦撑些年岁,延续这个帝国的历史。可是他们却在这里,慢慢变成了泥土。
喜宴依然在继续,唢呐的鸣叫显得外厅格外嘈杂,而内院却异常安静。
压著石盘的井口显得孤苦伶仃,竹楼上一扇窗子斜斜开著,里面传来齐广明细碎的咳嗽声和隐隐约约的呼喊,声音不大,却满是不甘。
他反复地喊著,但是喊得不再是我的名字,而是“畜生”两个字。
子信看著烟枪说:“这是邵愆送给匀翊的。”
他又拿起我腰上紫色绶带系著的翡翠蒲牢:“这是我送给你的。到了今天,你还不懂麽?”
我呆住了。
他颓然地搂住我:“小於,匀翊死了。”
我吃惊地问:“什麽?你说什麽!”
“邵愆重伤不治,拜长史左匀翊为上卿,令其无论碧落黄泉也要追随左右……”
“什麽,你说什麽,邵愆到底是什麽意思?”我疯了一样抓住他的手问。
“……徐安世遵照遗旨,将匀翊殉葬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邵愆不会这麽做的,一定是弄错了……”
“邵愆的坟茔被乱军毁了,珍宝器物掠劫一空,只剩下棺椁里躺著两具尸首。一个身下,血水渗透了三十三层的锦垫,还有这把折断过的烟枪。”
我跪在子信面前,泪水倾泻:“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
子信俯身吻住了我,说:“你的手好冷,以往都是你帮我暖,没想到今天竟然像湖里的冰一样。我累了,我不想再看见战火蔓延在翠竹遍地的家乡,不想再看见百姓的鲜血渗入脚下的稻田,我只想拥著你,暖热你的手,捂热你的心。”
“子信,我不该推他下去……不该推他下去。我为什麽不怜悯一次,带他回来?我是铁石做的心肠啊……”
他道:“不说这个,咱们不说这个,到外面喝些酒,给你暖暖身子。”
我被他拉著进了喜气满盈的大厅,再後来所有的老爷们都恭维起了我的酒量,我拎著酒壶命人一次次把钱和食物撒向人群。
在攒动著的蓬头垢面的乞丐中,我似乎看见了一双臃肿的水眼。那眼睛早不似先前的那双花眼,只透著对残羹剩饭的渴望。
我挤进人群,拉住那人肮脏的破棉袄叫道:“魏向晚,你凭什麽砸广明,你下得那麽重的手,你是让他死啊!”
他油乎乎的双手紧紧抓著一条糖醋鱼尾,急著把东西连泥带汁塞进嘴里。
这就是那个手拿紫檀护板,轻酌浅唱的魏家才子;这就是那个为了情人,拆了京师清江木桥的魏家才子。
我的手不由地松了:“你进去看看他,看看他吧,或许他还想见你呢……”
魏暮猛然推开我,爬向一桶刚刚被拎出来的泔水,他像野狗一样嚎叫,警告其它饥饿的人不要靠近。陈汝才也抱著一只鸭架,鸭子的脑袋卡在他的嘴里。他踢打著身边抢食的人和魏暮,含糊不清地边吃边说:“大邗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我被拥挤的人群推倒在地上,一队子信的亲兵冲进人群,冲散了抢食的人们。
子信扶起我,说:“算了小於,你醉了,我们回去吧。”
宣容六年!月苗军南下,因兵力悬殊,邗紫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顾淳郁率百官跪伏清江岸边,举国投降。
西岷布隽未耗一兵一卒,灭邗。
南邗未经大战,百姓性命田地皆得以保全。但顾淳郁弑君叛国,为士人所不容、为天下不齿。世人皆道,北邺邵愆战死,可悲可怜;南邗不战而降,却是顾淳郁此奸臣贼子之罪行。顷刻之间天下左衽,顾淳郁并非区区邗贼,实乃汉贼。
布隽的肩舆停下的时候,子信始终没有抬头。
布隽依在竹栏扶手上,冷眼笑看著子信,隔了好久方道:“折了腿的战马,再也上不了沙场了……”
史俊脸上还带著那行墨字,他刚要开口劝阻,布隽却抬手拦住了他,缓缓对子信说:“今儿,我就放你自由。”
子信什麽谢恩的话也没说,只是用额头触著路边的新泥。
齐广明就是在这个春暮的一天死去的。那天晚上他吐血不止。元亨的大门紧闭,他在黑暗中吐了一地的血。他气息奄奄的趴在床边,孤零零的等待著迟迟不肯降临的死亡,血顺著他的唇滴洒在地面上,却没有弄脏白色的床单。这个沈默寡言的人在最後断断续续地只说了一句“临晚境、伤流景……”。直到咽气,还是没有来得及念完那首词。
第二天清晨,我站在专敛死人财的方大育宅子门口,听著里面热火朝天的刨木材的声音,闻著松香烤板材的烟味,敲开了棺材铺的大门。
方大育指著一口柳皮棺材,开口便对我说:“搁别人我只要二两银子,但是於旻远,你要是想在我这儿抬走一口棺材,至少四两,少一厘都不成!我还就是看著你这种卖尻子的货色不顺眼,啊呸!什麽东西……还敢跟我叫板,今儿你怎麽不撒疯了?你倒是趁著身上还有几件衣服的时候多订几口棺材呀,好把你和你那位顾东阁一起葬了,免得哪天穷得光著屁股来找我……老子从不赊货……”
我转过身,在大当里犹豫了一会儿,最後还是解下腰间的翡翠蒲牢,置了四两银子。
我欠齐广明的,这下都还清了。
子信和我走出京师的时候,他穿著身青衣小帽问我:“小於想去哪儿?”
我说:“跟你在一起,去哪儿都一样。”
他点头:“那去泾州吧,那是我祖上的封地,也是我一手修建起来的城池。”
我们沿著那日狩猎的大路,一路往北,满地里桃柳争妍,桑麻遍野,竹篱茅舍散落林中,错落有致,遥遥相望,像极了我们初遇时的模样。
经过那个空无一人的破败村庄时,他依著那株百年老槐休息了好久。
我催他:“日头渐高,我们在这里待得久了,夜里就赶不出这片芦苇荡了。”
他懒懒地摇头:“走不动了,腿疼的厉害。”
我给他揉了好一阵子,他忽然说:“小於,你背我吧……”
看著他苍白的脸色,我道:“好。”
日暮时分,泾州城的百姓堵住了城门。守城的苗兵依照百姓的意思,劝我们绕城而行,以免触了众怒。
他失笑:“怎麽会忘了,温恪的兵被我逼著几乎吃光了城里的百姓啊。而且我现在又是弑君叛国之身,怎麽有脸回到祖上的封地来呢?”
我背著往回走:“咱们今晚到芦荡里去吧,上次我在那儿看见了许多白色的大鸟,也不知是什麽,很好看的……”
子信没有作声。
我背著他,就这麽在银色的芦荡里慢慢地走,脚下的泥很温柔。因为我们的经过,白蓉擦著身边缓缓地飞了起来。我们行走在黑暗之中的月光下,浩淼的水色粼粼闪闪。
天地间一直都很安静,不知何时,耳边子信那微弱的气息被熟悉的长萧曲调所取代。
似乎有一条宽阔的,但是薄薄的水雾在天空中飞翔。
“那是银河麽?”我问。
子信却没有回答我。
在田野里行走的芦苇,它们的身体发出哗哗的声响,应和著空雅的箫声。我抬起头,望著天空中一轮皓月,浮云流动。
芦苇无边无际地温柔蔓延,一直铺泄到天边。那天清晨,浓雾散尽,温热的阳光好像细碎的云母片,从天顶落下来。芦苇中飞舞著云雀,风从所有的方向吹过来,穿过衣襟。而我在江边,静静地看著潺潺的沄江,那江水带著千百年来的忧伤,我似乎看见了左匀翊,看见了他坐在一只孤舟上,渐渐消失的身影……
*********************************************************************
非常感谢看完此文的各位,对於一个拖了一年多的文,大家还有如此耐心,令河马感激不尽。
此文速度拖沓,情节残断,人物性格不够鲜明,结尾含糊……实乃败笔。河马几欲弃之,但因为有竹子和给河马画了超级漂亮插图的青淮大人,还有每章一条留言的大大,所以此文今天才得以勉强完结。河马再次感谢各位!鞠躬,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