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说得轻巧!我们以後,就真的谁也不欠谁的了?我怎麽觉得,还是我比较吃亏呢。
几个城门口的守备兵丁正在盘查来往行人,奇怪的是,他们只盯著出城的人,却完全不管进城的人,所以狼狈不堪的我却很顺利地回到了京城。
横穿鲁家大巷,顺著骡马场,绕过丞相府,隔著条胡同就是鱼市。当我走上那座刻著“遥秋”二字的石桥时,忍不住用手摸了摸桥头上卧著的石狮子。一摸蹭了一手的灰白,看来真是刚雕好的,粉末一样的碎石屑还留在狮子凹凸不平的脑袋上。
客栈门口依旧是那两盏被油烟熏黑了的纸灯笼,因为是白天没点燃,所以倒不像往日里显得那麽黄。焦墨拓的“近悦远来”在江风里晃晃悠悠,偏就是露不出背面的“元亨客栈”几个字来。
我一脚踹开腐朽了的舢板一样的木门,冲进去。
小二听见响动,从前厅跑过来,看见是我,又转身伸著脖子喊:“掌柜的,掌柜的你快来……於爷不知道怎的,恼得要拆咱的铺子啦!”
前厅的黄板夹杂著叫好声,把他的喊叫遮了个严实。
我径直往後院走,先看见马大麻子抱著个油腻腻的罐子。他也瞧见了我,立刻停住脚步,躬下身行礼:“东家。”
我冲他吼:“滚开!”
院子里支了口大灶,这儿的人有个习惯,碰上个儿大东西,夥房里的小灶不好使了,就在院儿里就地挖个坑,钉上木楔子然後用熬胶的大锅来煮。上次我在左府吃人参,就是这种排场。
崔一鸣、小狗子、还有没了门牙的刘瞎子一圈儿人围著铁耳朵大锅,锅里煮著马肉。
为什麽说是马肉呢?因为有一条带著蹄子的马腿从锅里伸出来,斜指著天。马腿深紫,可马足腕处的距毛却像山羊的胡子一样雪白,蹄上月牙形的蹄铁正映著日头闪闪发光──五明骥!
崔一鸣背对著我,听见脚步声不耐烦地说:“大麻子,叫你拿个辣子坛你也去那麽久,是不是又偷著跑到前厅听筱凤唱曲儿啦!我可告诉你,你要是再敢碰老子看上的女人,老子就把你给阉……”
我几乎一脚把他跺进铁锅里,他撞在锅沿儿上,锅里的水洒了出来,扑进火中,火见了滚水,不但不灭反而“嗤”地一声,火苗猛窜。其他人惊叫著往後躲,刘瞎子看不见自然躲不及,被燎著了打著补丁的道袍,小狗子为了灭火对著瞎子的胯下一阵乱踩。
“小於哥,你这是咋啦?”小狗子嚷嚷。
我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跟腊月的祛魔鞭一样响脆。
他捂著脸,特委屈。
我指著锅:“你们把五明骥杀啦!”
“咋啦!这马吃不得?”崔一鸣蹦起来,冲著我喊。
刘瞎子捂著下身,一听见我说话,忍著疼插嘴:“你说啥,这马叫五明骥!哎呦……糟蹋啦……北国的千里驹啊!!!不杀的话,指不定能卖多少钱……”
“马在这儿,人呢?”我拽著小狗子的斜短衫,他两脚不著地,腿肚子直哆嗦。
“啥人?”
“马上的人!”
“我们折回去的时候,马上没人啊……”
“放屁!”
马大麻子扔了手里的罐子,跪在我旁边:“东家别生气,气坏了身子,小的担待不起……”
“真没人,我去迎小狗子的时候,觉得这麽好的机会,不再讹点什麽可惜。於是沿路折了回去。谁知到只剩一匹马斜在泥潭里。我们几个人,扯著缰绳硬是把马拽出来了。”崔一鸣忍著气解释。
“你们还想骗我,那麽深的潭子……”
“真不深!才没到腰。”小狗子手忙脚乱地给我比划。
马大麻子抱著我的腿:“东家,狗子说的是真话,您撒撒手消消气,您看您的脸,怎麽整成这样了?我给您找郎中去……”
刘瞎子说:“老夫不是郎中!又把钱往冤枉地撒。於旻远,你过来让我摸摸,老夫今儿少算你两个大子儿的诊费,就当吃了你的马肉折点现钱好了。”
我不理他,问众人:“当时潭子里真没人?”
他们齐齐点头。
我再问:“那左匀翊去哪了?”
他们又齐齐摇头。
疯了我!手一松,坐在地上。左匀翊你到底跑哪去了?是得开始认真反省反省了,有问题,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左匀翊有事儿瞒著我,顾淳郁也有事儿瞒著我。但是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呢?我现在懵了,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搞不清楚。其实我这人心里挺能藏住事儿的,以前他们不说,我也就不问。可现在都到了这份儿上了,我怎麽还能就这麽任他们摆布!
刘瞎子的手摸上来,解开我脑袋上的布巾。
“你咋整的!额上没一块整皮,麻子,把我的膏药拿来,再弄点菜油。还有,问掌柜夫人要根纳鞋底的针……”
我揪著他的袖子:“轻点!轻点啊……”
“谁把你弄成这样的?”崔一鸣一只眼睛上包著块黑皮子,皮子两端挂著皮绳绕过耳际。他坐在只劈了腿的胡扎上问,虽然面色不善,但对我踢他也没再计较。
“自个儿撞的。”
“能耐!撞得时候你咋不疼呢?”刘瞎子手下一点不含糊,针头在肉里面剜,一小块一小块的树皮被挑了出来,“老夫要是轻点,那这些东西留在你肉里头,不出浓血才怪,出了浓你小子一张俊脸可就完了!别扯我袖子,瞎子我本身就看不见,全靠摸的,你一扯我手劲儿歪了,你还得搭上只眼睛。”
“废话,我当时要是不往树上撞,绝对得憋死!手脚捆著,嘴巴堵得也太严了,真差点断气儿。”
“谁捆的你?”崔一鸣接话。
“……”我默了,说了他们指不定又要找顾淳郁报仇,只好打岔:“别弄了,疼死我啦!”
“麻子,按住他的手,对!按牢,莫让他碍著老夫。”
廖秉被小二引著,匆匆地进了後院儿。他本就有哮喘的老毛病,这一跑,跟风箱似的。
“谁说於爷要拆咱的铺子?我看是你们这群王八羔子在折腾他。”廖秉嚷嚷著训斥:“前头刚乱完,你们又在这儿让人不得安生!”
小二语塞:“刚才……刚才确实……”
廖秉吩咐:“少废话,还不快去把门都掩上。城里要出乱子了,能避就避,今天的生意不做了。”
崔一鸣慢悠悠说:“廖掌柜,你娘怀胎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她的肚子里受过惊,嘛破事儿都把你吓成这样子?”
“我在京师住得久了,除了二十多年前北邺的大军差点攻到离城七十多里的那次,真还没见过这阵仗!半盏茶前,啥都好好的。齐公子还在前厅给筱凤谱了首《乌夜啼》的新词。谁知到一眨眼的功夫,几个魏府的家丁跑进来报,说是什麽皇上降了旨,兵部尚书顾淳郁代驾狩猎,不知图报天恩圣意却恃权而骄,竟违背本朝祖宗章法,践踏祖庙,惊扰圣祖龙脉。随行一干人等全部削职缉拿,著刑部严办不贷!昨天去了多少在朝的官员啊,现下城里翻了天的抓人,当兵的满街跑。魏暮大人虽是丞相嫡子,竟也被下了大狱,魏老丞相拖著病躯,匆忙进宫面圣,据说被陆公公挡在宫门外,跪了将近一个时辰也没见到圣颜,齐公子急的打翻了茶盏,连轿子都不坐……”
忽然想起左匀翊那句:“我下帖子邀的,你吃了人家那麽多人参,还不不回请人家呐。”
子信触怒圣颜,被囚下狱;拉魏暮下水,逼迫魏平求情;朝中大乱,人心惶惶……这些是早就算计好的麽?
我猛地推开刘瞎子,爬起来问:“齐广明呢?”
“齐公子急著回府,我刚把他送出去,就赶过来看你。他们说你得了失心疯,一进门就打人。”
“追回来,追回来!”我要往外跑,却被马大麻子抱著脚,只得冲崔一鸣说:“快!不管你用什麽法子,把齐广明给我追回来!”
“成!”
看见崔一鸣把齐广明扛进院子的时候,我有点後悔刚才说了那句“不管你用什麽法子”了。
齐广明被放在地上,好一会儿都站不稳。脸色更是憋得通红,估计气儿不顺,人看起来愣愣的回不过神。
脑袋被刘瞎子还用那块布巾重新扎好,我捂著半边脸,说话都不太利索。走过去,轻轻拍他的背,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咳出来。
我搀著他劝解:“这时候你还敢回去?不是明摆著往陆统的嘴里送人!”
他掩著口鼻,咳得撕心裂肺,眼泪滴在袖面儿上。我拿手乎撸著给他擦:“别这样,魏结巴死不了。”
他转过头,这才看清是我。
“小於,你让我去吧。只要能救向晚,就是……”
“就是什麽,就怕你去了,结巴也回不来。”我从马大麻子手里接过茶,递给他:“喝口压压,有我呢!我来想办法。”
他扶著我,就是像是抓到了根救命稻草。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这麽本事,虽然脑子里也是一锅粥,但是看著他们,我总觉得自己能把事情搞通透。人就是这样,在比你强的人跟前,就想依赖。没了依靠,又眼睁睁看著还需要你照顾的人,忽觉得这再重的梁子,也得一肩挑起来。
“广明,你留在客栈,一步也别出这个门。崔大哥到外面打听,看现在刑部典狱押司的王刀头的下处在什麽地方。马大麻子,你去一趟顾府和左府,莫让人发现,瞧瞧里面是什麽动静。小狗子,给我买双鞋,我一只靴子被泥沼吸了去……夜里上灯之前,全部回来!”
夜半时分,我跟著崔一鸣,戴著一顶破草帽,悄悄地出了院门。大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明晃晃的一轮圆月,放射出绿油油的寒光。再看那条小河,白花花得像一片银子。一想到马大麻子说,顾府的下人全被收押待审,府邸被封,我就不由感到心寒。好端端,怎麽就堤裂厦倾了呢?左府稍好一些,因为左匀翊本就是个内职,再加上主子不在,闲杂人等一律遣散,倒没顾府那麽惨。
贴著草鞋巷那道矮墙,用墙的暗影遮著身体,弓著腰,一路小跑,潜进居柳街,过了居柳街就是油坊胡同,绕过胡同,王刀头青衣布褂,腰里系著红布带,立在一堵灰白的高墙之下。我知道,这就是刑部典狱押司的後墙。
我冲他作揖:“多谢王刀头成全。”
他摆摆手:“您看得起咱这种出身的人,咱报答还来不及,无须客气。”
我说:“现下不比当初,刀头怎说出这种话。我和主子如今已经沦落至此,刀头还肯出手相助,於旻远怎能不谢!”说罢取出藏在袖口里的三百两银票,这可是我撕了缝在袍角里的备急钱。
他说:“於兄弟客气了,咱这出身,哪个大人肯正眼瞧咱。别说请咱喝酒,就是咱站在他们府门口等著他们给签押的条子下印,也会被管家哄得满路兜圈圈,嫌咱们不吉利,脏了人家的府第。咱吃的是朝廷饭,领的是皇家的饷,怎麽就像锯了腿似的比那三六九等的家夥都矮了一截!那日你庙门前的一抱拳,咱就认了你这个朋友。树怕屎尿浇根;人怕酒肉灌心。你这钱,咱不能收也不会收!”
我咬牙:“为盗杀人,天理难容;执法杀人,为国尽忠!於旻远佩服刀头一身铮铮铁骨,豪侠气概。”
左匀翊确实教会了我不少东西,什麽人跟前说什麽话,什麽事儿跟前拿什麽腔。
他听得愈发高兴,拉著我的手道:“时候不早了,估计堂会一毕,人就会回来,你且随我来。”
崔一鸣正欲跟上,王刀头说:“能带一个人进去就不错了,两个人恐怕不方便。”
我对崔一鸣说:“崔大哥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去就好。”
崔一鸣道:“你什麽时候回来?”
我抬头看看天,漫天的星星像一场冻结了的大雨。
“问清楚了,我就回来。”
我也不知道冒这麽大的风险,是不是只为了向顾淳郁问个清楚,要个交代。
“保重!”崔一鸣说,走了两步,又转过来:“别勉强……大夥儿在客栈等你。”
我点头。
毕竟是南邗刑部典狱,和以前北邺的县衙不同,石狴犴是有的,但是竟还有竹林假山。只不过竹子一半是绿色的,一半已经开了花,变成了槁色。
并没有想象中的满目殷红,屋子高大阴森,石阶,地砖,柱础,甚至板壁上,都染涂著一层深深浅浅的苔尘暗绿。走进狱廊的时候,一种混著陈腐的土木泥腥的霉气扑面而来。看见我们的衙役,全都放下手中正干的活儿,恭恭敬敬地向王刀头问安。
他也不答,只是悠悠地往前走,乌靴踩在地上潮湿的稻草上,无声无息。
这阴沈沈的廊子尽头,顾淳郁,你在做著什麽呢?
……
终於可以更文了,我还以为要放弃鲜了 = =||
越陌度阡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我们走到一进房子,先由王刀头开锁,链子当啷一响,木门吱呀一晃,就噗噗就落下只东西来。王刀头捧起那东西,却是只刚出生的蝙蝠。
他嘴里念念叨叨:“福公公,您让让房子,有人来探贵客了”,然後转身退了出来。
我伸了脑袋进去,看见一张木榻,榻几上面散著黑白的围棋子。榻是竹子做的,外面也没有帐子,榻上方是一扇钉死的格窗,被捅掉的燕子巢的干泥,还附在上面。
顾淳郁不在。
我释然,溜达进去,坐在榻沿儿上,一盏三支灯草的豆油檠在木桌上摇晃不定。刚才有点紧张,现在才发现,衣服泛著潮气,原来外面不知什麽时候飘起了蒙蒙小雨,雨声虫声风弄竹声悉悉索索,犹如窃窃私语。
顾淳郁回来的时候,带著身若有若无的酒香。他外袍半敞著,内一件净里暗花布衫,更显得肤若雪玉。
我正在逗著棋盘上的一只老壁虎玩儿,那家夥慢慢悠悠地趴在我掌上,半张著嘴犹如在打哈欠。
他瞥了我一眼,没作声,径直走过来,面朝里侧躺在竹榻上。我弯下腰,把壁虎抖进他靠在榻下的布靴里。
“……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背对著我,忽然开口说话,把我吓了一跳。
我搭腔:“可这儿也不是顾大人你该来的地方,不是麽?”
他不作声。
我继续:“你是不是以为我舍不得你,所以才跑来找你?趁早歇著吧。我是来要债的,你欠我一条命,一句话就说咱俩两清了,我可觉得划不来。”
“於旻远!”
“有何吩咐?”
他坐起来,半倚著墙,抬手指著桌面:“那儿有茶,喝口润润嗓子,别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