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陌度阡 下————河马凉
河马凉  发于:2010年06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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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答。
  魏平在文臣首位上噗通一声磕了个头,颤著花白的胡须奏道:“臣有话说。”
  皇帝在陆统耳边低语了些什麽。
  陆统哈腰点头,之後对著丹墀下的魏平说:“皇上念你年迈,起来回话吧。”
  魏平执拗地俯在地上不肯起来:“老臣二十年躬耕垄亩,少年出仕,两次削夺,今六十有余矣。幸蒙陛下圣恩宽宏,赦臣不死,使臣得以垂老之年重瞻天颜……”
  皇帝安抚道:“卿之所言,朕都知道。”
  魏平听了这话激动不已,老泪纵横:“恕臣在大典之上直言死谏──今日圣聪被佞臣所蔽,众臣畏惧权势不敢谏言。臣将死之人,如若遇事缄默,则何以报陛下?何以尽臣职?何以死後有脸再见先皇?”
  皇帝似是有些吃惊,但是却没有犹豫,下旨道:“魏老丞相但说无妨,今日朝堂之上,众爱卿皆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朕定不怪罪。”
  “皇上圣明!”,魏平趴在那里,涕泗滂沱。
  “正如皇上所言,天子殚精竭虑,皆为天下百姓安居,但有人竟然弃黎民於不顾,广开杀戒,血染山河。使陛下陷於不义,使我大邗百姓陷於炼狱之中啊!”
  魏平的突发诘难,让我感到措手不及。今天,不是庆功的大典吗?
  他的话犹如掉进干炭里的火星,朝堂上顿时一片悉索之声。
  御座之上,却是沈默。
  子信突然独自一人撩起袍摆,站了起来。
  众人大哗。
  子信却只是垂著眼睛望了一眼黑压压跪著的朝臣,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一半骄矜遮掩著另一半忧伤,人群立刻又没了声音。
  他朝皇帝躬身:“皇上,臣早些时候在沄江一战,右腿负伤,如今跪的久了身上多有不便,请皇上体谅。”
  “赐坐”,皇帝说。
  一个小太监搬著个瓷墩子过来,放在子信身後。子信优雅地掀起罗袍,坐在上面,露出了朝服下丧服白色的一角。只是一瞬,他便恢复往日气定神闲、置身度外的神态,白净的面目看起来犹如冬天湖面里的冰,一脸的波澜不惊,云淡风轻。
  可谁都知道,此时的大殿之上,已是暗流汹涌,杀气腾腾。
  我的手心发潮,指甲渐渐嵌进手掌中。
  魏平毫不掩饰愤恨的眼神,几乎为了想要履行“文死谏,武死战”的臣子最高荣誉,欲与所谓的权奸在朝堂上拼个你死我活,只是他的教养不允许他这麽做。
  他爬著向前几步,以示自己的急切。
  “皇上可知,此次出征虽无大战,但泾州城内已是白骨被野,冤魂无数。顾淳郁下令围城不攻,空耗国饷。温恪之军叫战不应,退守无路,早已心存降念。可顾淳郁竟然下令概不受降!城中士兵饥饿难耐,隧以百姓为食,妇女幼童皆为锅中餐羹,惨象撼天啊!!!”
  他说到这里,匍匐在地,像是等待著什麽。
  宫门外的哭叫声仿佛一团乱糟糟的合唱队,在一位高明的指挥下很适时地放开了嗓门,加大音量。
  不知谁忽然把手里的笏板掉在了地上。
  皇帝缓缓问:“究竟是何人在宫外哀戚?”
  此时的魏平已经泣不成声,无法言语。
  一个佝偻的身影跪行至众人之前,他双手痉挛地抓著地面,道:“臣礼部左侍郎陈汝才有事起奏。”
  “准。”
  “皇上,那些在宫外的人是泾州城幸存的百姓……他们、他们聚集在皇城之外要伏阙上书,求皇上为他们死去的家人主持公道。臣已命人将其多次驱散,可又不忍心责打他们。那些人便仍跪在那里不肯散去。臣,请皇上治臣办事不利之罪!”
  好一张嘴!明明是他们下好了套子,倒显得是一片赤诚之心。
  在朝中原本依附子信的那些大臣听了此话,自当难以忍耐。可不等御史中丞卫千秋起来说话,子信却朝他摇了摇头,暗示他不要出头。
  此时却有一人上前忿忿而言:“皇上莫听他们一面之词。朝务内宁,国家方可安定。现如今急患虽除,但朝局并未就此平静。文臣武将,在朝在外,却不能和衷共济,一个个结党立派,徒事攻讦,哪有什麽尽忠之心?”
  我抬头一看,原竟是本届恩科的探花,身上穿著礼服,连个正式授职的品阶都没有。他的一番话明显不是久在朝中的人所能讲出的。因为他的话里,既攻击了文臣,也指责了武将,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竟一下子说出了所有人绝不敢说的话。
  陆统在站皇帝身边呵斥道:“放肆!”
  年轻的探花脸上写满了无辜的惊诧,他立刻申辩自己的无辜:“陛下,臣句句话都是为君为国,不存半点私心啊。”
  “出去侯旨!”
  “皇上有言在先,今日朝堂上知无不言言无……”
  “如此狂悖,体统何在,出去!”
  他的话没有说完,两个宫监已将他拖出了大殿,他的脚尖在地面上划出了两道灰白的痕迹,高高的门槛挂掉了他一只鞋子,崭新的朝靴像只刚刚出生就已经死去的黑色幼犬,突兀地躺在明晃晃的台阶上。
  卫千秋平日里吊著八字眉,歪著两片嘴,总是揣著明白装糊涂。可实际上只要有他掌握著弹劾之权,就没人能在正常情况下搬得动身任本兵的顾淳郁。今天魏平突然发难,是越过了御史中丞职责,丝毫不给卫千秋留情面。身为御史,在朝廷说话也是掷地有声之辈,虽然子信并不让他说话,可他还是忍不住抬头争辩,他的声音就像是镰刀切过麦!,有一种接近燃烧的感觉。
  “我官军在外征战,沐雨栉风,颇著辛劳。战事之中百姓死伤在所难免,如今战争得胜却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魏丞相怕皇上失了民心,就不怕朝廷失了军心吗?!”
  眼看著庭争下去,难以收场。我急得去拉子信的衣角,可谁知他却转过身子,不再理我,而是只望著御座上的皇帝。
  不知不觉间在吵闹声中早已过了退朝的时间,但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这个朝会从封赏大典,变成了清算大会。看样子还要上演一场公审,这较量的两方,想来必有一人不能全身而退了。
  太阳爬上天顶,毒辣得如同一只滚动的刺蝟,光芒炙热尖锐。满空的云朵流出血似的赤红,地上的汉白玉宫砖热浪沸腾,惨白得像是大火过後的灰烬。
  中书舍人魏暮忽然一反常态,结结巴巴地稽首开口:“庭争……无益!皇上今日只需……需……召见殿外的百姓,将惨死的无辜冤魂加……加以安抚便可。其它诸事,退退……退……退朝再议。”好容易说完,他用手背抹去额上豆大的汗珠。
  魏平似乎用一种嘲讽的目光看著自己的长子,仿若感叹著他这个嫡子,从生下来就一直和他作对。魏暮在外人眼里也是个不在祖宗基业上下功夫的浪荡子弟,日日迷恋於些个琴棋书画,风流雅事。人们简单地认为,他此时说出这种话,不过是想大事化小,两面讨好罢了。
  皇帝下旨:“且让流民之首上殿来。”
  一切都像一场阴谋。
  所有人都望著大殿通著偏厅的一扇朱色的小门,仿佛在等待著一位名角的出场。
  安静、安静、安静忽然被打破,一道悠长的哭声从门的那边传来。两个太监拎拖著一个老人冲了出来。那老人瘦得就像是一副披著人皮的骨架。他哆嗦著,灰白的目光胆怯地四处张望。
  宫监把他掷在众人面前,他罗嗦著哧溜在地上。
  魏平那帮人催他:“说啊,说啊,说出你的冤情给皇上听啊!”
  此时此刻,我才看清那张肮脏瘦小的脸──赵不定!
  赵不死现在看起来倒真像是在阎罗殿转了一回又溜了出来,他伸著长的像鸡一样的脖子,终於哭著开了腔,说出的话却让人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吃啦!”
  他浑浊的泪水像布满田间的小道纵横而下,堆积在嘴角。他语言混乱,词不达意地控诉著他看到的一切。
  “城里三个多月没有粮食了,糙米全被於旻远带著位大官买走了。精米撑不过十几天,就没了。小民的女儿,眼睁睁看著被……被守成的士兵放在放在西市口熬胶皮的黑铁锅里煮,煮成了一锅肉粥……她才十六岁啊,他们把她剁成了一块一块的,她身上的皮肉在锅里化成了一锅粘稠的像糖浆一样的羹汁,几十个男人围著灶台争抢锅里的肉。我女儿到最後只剩下一副像被刀子刮过的白骨,连肠子都没剩下……小民前去拾骨,差点也被分食呐……城里没有活人了,死的全被吃了,活的也被吃了!吃啊!吃了!全吃了……”
  我瘫坐在地上。
  很难想象,那个在谷仓的大磨坊里和我拜过天地姑娘,就这麽被人分而食之了。
  如今回想一下,我都做了些什麽?
  我似乎没有错,似乎又做错了;我似乎明白了,似乎又还是不懂。
  围城不攻,绝不受降的军令;战场上那骨瘦如柴的敌将;还有每次将死去的敌人尸首扔在城墙下的计谋。
  子信的确善於带兵打仗……
  他用最小的损失,攻破了温恪最後的防线。
  自己人的尸首在极度饥饿的驱使下变成了食物,渐渐的,人性早已被渴求果腹的欲望吞噬,战友亲人死去了能吃,活著为什麽就不能吃?
  这一仗,温恪从一开就输了。
  因为,他的对手不是龙椅上的温裕,而是碧阶下的顾淳郁。
  可是,到头来……子信又是赢是输呢?
  在魏老丞相的带领下,很多人哭了起来,这哭声渐渐变得很可怕。我看见他的眼里没有泪,白眼球上布满血丝。哭声如潮,一浪高过一浪。礼部侍郎陈汝才跪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用洁白的苏杭刺绣蚕丝帕子捂住整张脸,右手攥成拳头,捶打著胸脯,不只是在表示愤怒还是在倾斜著悲恸……
  甚至在丹墀下的一位小太监,也被这种悲哀所感染,发出吱吱的像鸽哨一样尖利的哭声。
  陈汝才忽然想起了什麽,大声问:“何人是老伯口中的於旻远?”
  该来的,还是来了……
  大臣们的哭声,震得轩宇殿的大梁都在哆嗦。始终沈默的子信却背对著我,绛紫色的衣摆褶皱,涟漪般的微微晃动。
  很少有人在这种时候仍旧看起来这麽洒脱,他却是个例外。
  他缓缓转身面向哭泣的人群,垂著眼帘道:“看来今天的早朝,势必要给列为臣工一个说法了……”

  越陌度阡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那个从来都只会拿别人替自己挡刀剑的顾子信,此时就站在我的前面,想要为我遮住眼前的惊涛骇浪。
  或许,在今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他跪在祖宗的牌位前,就已经知道了将会发生什麽。
  皇帝始终没有开口。
  魏平颤巍巍站起来,指著子信道:“顾淳郁欺天子年幼,蒙蔽天聪,恃宠而骄,依兵而悍!无德无仁却在今日之际厚颜邀功、广封党羽、壮其势力、无视国法!!!使天下百姓对朝廷寒心。请陛下圣衷独断,杀权臣以安朝纲,斩佞臣以平民愤!”
  “杀佞臣以平民愤……皇上……”
  我笑,渐渐笑得不能自已。他妈的什麽叫做卸磨杀驴?!多生动啊。
  在一群痛哭流涕的人群中狂笑,引来了一片惊异的目光。
  我把笑出的眼泪擦掉,捂著肚子说:“魏丞相真是有才华,能把黑白颠倒,是非模糊,怪不得两次遭到贬谪之後依然能够再爬上如此高位!”
  魏平自视清流一派,听了这话勃然大怒,大喊:“黄口小儿,血口喷人!”
  子信有些惊异,胆小怕事的於旻远此时的勇敢令他出乎意料。他抬起手来欲遮住我,让我始终站在他的身後。
  我拨开他的手臂,走至众人中间。
  子信厉喝:“於旻远,回来!”
  走到了这一步,又怎能轻易回头?
  “丞相口口声声说别人无视国法,结党营私,利用职务之便壮其党羽,可这明明皆是丞相自己最擅长的,怎麽就栽赃给了顾大人呢?”我笑著问。
  “空口无凭,信口雌黄……”魏平跺著脚,魏暮拉著他不让他冲过来,以免这位耄耄老者会对我拳脚相加。
  我道:“众位可知,魏丞相主持了本届恩科,暗地里把自己人和亲信往朝廷安插。就连他儿子所养的戏子男宠,也名列二甲,成了和众位一样的孔圣弟子,与各位共事一朝。请问,朝廷颜面何在,老丞相居心何在?”
  众臣有的惊叹,有的唏嘘,有的满脸不信但是又惊诧不已。
  “既然他们指责顾大人为国杀敌是陷皇上於不义,我也能证明丞相大人以权谋私,把持朝政!”
  兵部的左右侍郎,还有一班武将文臣也站了出来,齐声声讨魏平一派,要求对质。魏平自视甚高,叫嚣著:“你且证明给在场所有人看!”
  “无凭无据下官怎敢妄言,现下就有人可出堂为证!”
  “让他们把人带来,老夫倒要看看是什麽人敢毁我清誉!”
  我喊:“魏老丞相可敢当面对质?”
  “有何不敢?!”
  “去把城南元亨客栈的头牌歌女筱凤带来,看看在今日大殿之上,如班的进士里可有她们店中的戏子一名。”
  ……终於,撒了不该撒的谎。
  从头到尾又像是场闹剧。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甚至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但是无计可施的我觉得,只有用这个法子才能救子信。
  各朝历届为了公平的选拔有才之人,并使入朝的官员在之後为官之时能够不朋党相结,很重视士子的清白身家。如果我现在说魏丞相身为一国之相、恩科主考,竟然将儿子的男宠,风尘戏子也擢为二甲进士,事情的严重那便已是非同小可。
  我不敢去看跪在殿外的等待恩封的齐广明,缓缓地从角落里起身时是什麽神态。
  他会……恨我吗?
  一定会的。
  不久之後,筱凤惊魂甫定地出现在赵不定的旁边,她的声音显得孤苦伶仃而又战战兢兢,可她却不容置疑地说出齐广明何年何月曾在元亨挑台唱戏,客满如潮。而且她还说,齐广明唱得有多好,京城官宦富贵人家是人尽皆知的。
  清水入油,满锅皆沸。
  有时候,在事实上摹画出来的谎言──最难拆穿。筱凤说的是假话吗?不是。筱凤说的是真话吗?也不是。但可怜齐广明,恐怕只有老天才能还他一个清白了。
  众人争执不已,魏平一巴掌掴在魏暮的脸上,魏暮结巴的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朝堂仿若闹市般混乱不堪。
  但此时的我却甚至有暇远眺,越过人海漫漫的台阶和广场,我似乎回到了初遇齐广明的那个傍晚,他穿著一件白衫,只用一方墨色软巾束发,在子信的府宴上清诵著“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我似乎又看到他拉著我的手说“我替你用四两银子,赎回了两条人命,有一个还是人家搭给我的……”;我似乎又和他坐在火把通明的军营边的小丘上,他劝我“小於你要多为自己打算,早日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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