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太监面子不小,毕竟是代表皇帝身在营中,范承!对子信再有不满,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我朝著子信挤眉弄眼,得意地向他暗示:看看!连监军大太监都向著咱们,你多有面子。
谁知子信比我还小心眼儿,他竟然道:“也好,不罚不能明我军纪。就罚你今日戌时至明日巳时衔枚禁语,切莫再口出呓言,扰了我军中士气。”
忒狠啦吧!枚,那是行军时用的一种形状看起来像筷子的木片。为了防止士卒喧哗,暴露目标,军中常常责令士卒把枚衔在口中,就好像给牲口戴上口嚼子免得它们乱吃。没想到子信竟然要身为都尉的范承!含著那玩意儿到明个晌午,真是毁了这位忠君爱国的士子的高洁与自尊。
范承!的确能忍,脸色比踩了屎橛子还难看地从牙缝里挤出个“卑职领命”就冲了出去。
梁公公看了看子信,又瞥了眼猫在一边儿的我,道:“皇上派大人出征,将大人视为周之方叔、汉之亚夫。是望先生旌麾所指,寇氛尽消。此时大邗国运系於大人一身,还盼大人在此危急之时切莫分心,以治军退敌为重。”
“请公公放心”,子信端起手边儿的茶盏,应承了一句。
我看他端茶不饮,知他意思,心下想:你赶人也不必做的这麽直白吧,唉……又要得罪人了。腹诽再甚,但嘴上还是得依著他的意思陪著笑脸对那太监说:“时辰不早了,公公舟车劳顿,不如……”
太监高声打断我的话:“本是想来讨口烟吃,可现在也没了那份兴致。大人安寝吧,奴才这也就回去睡了。”
“您慢走……”我追到帐口,热脸贴著人家的冷屁股叫唤,希望能为床上那位主儿挽回点人气。那家夥不但不领情,反而叫道:“小於你到哪里去,难不成要追著那阉货到人家帐子里伺候?”
“阿呸!”我扭头对著他啐了口吐沫:“你还好意思说,都弄得要夏天烤火盆了,也不知谁玩儿的太过,不知节制。”
帐外雨声涟涟,叫人烧了热水端进来,我用手试了温度,又添了些热的在里面。他腿上有旧伤,刚才又沾了护城河里的凉水,还是烫烫脚比较好。解了他的布袜系带,他的脚踝便露了出来,摸上去似是有些肿了。
冷不丁把他的脚使劲按进盆中,只听见他大叫:“小於,烫!烫烫烫烫烫……”
我乐不可支,待他挣扎起身,那白瓷一样的脚面早已经被烫得通红。
我蹲在一边儿笑:“正好,活血化瘀,省了我给你揉腿的麻烦。”
他皱著眉:“小於啊~你怎麽这麽记仇呢。”
“宁可得罪君子,切莫得罪小人。我於旻远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谁要是惹了我,我可会一直惦记著。”我揉揉鼻子毫不自惭地说。
“幸哉!”他不怒反笑。
“你高兴什麽?”
“幸叹你是我的人,若是真跟了别人,哪天还不把我撕著活吃了。”
“算你有自知之明。”
到帐外,吩咐近卫将水倒掉,折回来的时候,看见他盖了锦被躺在床上。
“要睡了麽?”
“嗯。熄了蜡烛,只留一盏油檠便可。”
我吹灭了烛台,执著盏豆油檠,把灯芯捻到最小,夹著被褥在他的塌下娴熟地打起地铺。
他忽然问:“平日里匀翊都是让你睡在地上?”
“嗯。”好端端地又提那个人,我悻悻地答:“他夜里总喜欢嚷著喝茶,有时还要吃烟,又或者要垫些宵夜点心,身边没个人不好伺候。”
子信把身子往里挪了挪,轻轻道:“上来。”
我大喜:“真的?”
他拍拍松软的褥塌:“地上那麽潮,怎麽睡得人。这麽大的榻子,多容你一个也仍有余。”
我爬上榻,睡在他的旁边浑身上下一通透的舒畅。子信的脾气出奇的好,虽然骨子里带著贵胄的架子,但是却不拿捏作态,出落得干净清雅。我咧著嘴看著他的脸笑,他闭著眼睛叹口气,转过身拿背冲著我,呼吸绵长安宁,肩膀轻轻起伏。
睡得迷糊,感到有人推我的肩。我眯著眼坐起来问:“要奴才伺候什麽?”
“卯时了,起身洗漱吧。”
原来你不觉间已经睡到了凌晨,我翻个身才发现自己不是睡在地上,而是子信的的身边。放肆起来,打个哈欠,喃喃地抱怨:“司晨的鸡还没叫唤,你倒叫唤起来,这麽著急著起床做什麽?”
他捏我的鼻子:“这是在营中,你以为是在家里啊。纵便是在府里,这个时辰也要上朝了。”
忽然想起,以前在左府,那位主子是不上朝的。只用在兵部应个卯,便可跑马泛舟,逍遥自在。
出了帐子,才发现外面的另一番景象。一夜之间,大军到齐,营帐围著泾州城,已牢牢扎下。夜雨过後的清晨,太阳从东方缓缓升起,晨风从田野里、大江上、芦苇荡刮来,像一匹水淋淋的黑猫,在泾州城鳞次栉比的乌色瓦片上冷傲地徜徉。紧闭的城门上,温恪的战旗早没了进城那时的风光,湿漉漉地垂头丧气。
子信命人牵了皇帝御赐的战马,跃上马背。我正欲伸手去牵缰绳,他转身说:“来人,给於从事也牵匹马来。”
我这才知道,子信一句话,自己也做了官。不过同是顾府内职,不知是这“从事”大一些还是左匀翊那“参知”大些。
一个士兵牵著匹枣花大宛驹,恭恭敬敬地请我上马。我这辈子只在北邺军营骑过匹骡子,还有左府上那匹牙口颇小的玉顶赤,这战马……我还真是上不去。
子信命人端来一个朱漆描金楠木马杌,我踩著那东西才爬上马背。这马明显是精心准备的,十分温顺。摇摇脑袋算是认了新主人,跟著子信的马,四平八稳地开始溜达。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小狗子像是烟囱里生出来的煤娘娘的孩子。
他满身是灰地趴在地上,嘴对著土里的火苗猛吹,腮帮鼓得像只猪崽子。
我问他,你干什麽呢?
他那张小脸黑得令人赏心悦目,张了嘴只露出口白牙,嬉皮笑脸地说:“烧桩子呢,这和我老家烧炕差不多,崔大哥还夸我哩。”
看我疑惑,子信道:“是我吩咐的,这营地四周要围起一道木墙,防止温恪突袭。”
我伸著脖子看,原来他们砍了许多红栌围做两排,把树干烧焦以防腐烂,之後埋其二分之一入土,外高内矮,十分牢固。木栏之间再架木板,板上可让士兵巡逻放哨,板下则能存放辎重并供士兵休息。工程之浩繁,竟犹如修起一座临时的新城!我叹,昨晚酣睡时,几万人一夜之间,便已将此墙完成了大半。
子信也倒是省心,因为整整一夜,范承!都叼著块竹板,站在人群里指挥。当然,他不用嘴,他用的是眼神。白净的一张面皮上,凝著一层厚厚的霜,愣谁看见了也不敢偷懒。
星宿角旗分作两排,从帅帐一只立至辕门。辕门外,官兵如林,明盔亮甲,刀枪剑戟在清晨的薄雾里闪著寒光。此时东南关道上来了一辆黑色的马车,拉车的是两头毛色纯正的青葱驹,那马的脖子上坠著著铜铃铛,碎碎地叮叮当当听起来十分悦耳。马车上的鞍桥黑得发亮,车辕包著闪光的黄铜。车篷则用白布蒙成,白布映著熠熠晨光,一看便知刷了厚厚的防雨防晒的桐油。这马车虽不张扬,但却透著股一般人家没有的贵气。我很好奇,大战在即,出入军营时,谁还会坐在这样的车中。
驾车的把式勒马很稳,马车在辕门十丈处停下,就像是铁底爬犁滑在冰面上一样,成了一种值得炫耀的舞蹈。
“爷,到了。”
车子的帘帐还未掀开,便听见几声几不可闻的咳嗽。声音犹如风中之烛,时隐时现,飘忽不定。踩著胡扎先下来的,是位长著一双花眼的蓝袍子大人,此人看起来好生面善,双眼皮挑著,满脸透著恭维的笑意。
他一下车,就提了袍摆快步上前,跪在子信的马前,“卑职内史长史魏朝,叩见大人。”
“就说怎麽这麽眼熟,原来是你啊!”我问他:“你怎麽不接巴了?可是得了什麽神方,治好了这娘胎里带出来的顽疾。”
他看看我,挤眉弄眼地朝後努嘴。我这才看见,马车里又下来一位乌纱皂靴的大官,那人下了车却不急著过来,站在车下伸出手,慢慢扶著里面一个白衫团领的公子出来,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是在伺候著个爵位更大的主子。可是他扶著的那位,分明一身素衫葛巾,并不是蟒袍加身的朝中之人。
我踩著马镫几乎要站起身来,冲著他们叫:“广明,别来无恙否!”
白衣公子掩口轻笑,朝著我们的方向深深地施了一礼。
“家兄经家父保举,此次是奉皇上之命前来犒赏三军的。”我们跟前的这位魏大人,侧身遥遥指著他哥哥说道。
我这才发现,这人和魏暮长相的确颇为相似,但却仍是有一点不同。魏暮虽然也是一双花眼,可那眼睑却总是肿著,而这位的眼稍却是吊起来的。刚才没听真切,且又看走了眼,却是把这位魏家二公子,当成了他们家老大。
梁守澄不知什麽时候打著哈欠冒了出来,阴著嗓子抱怨:“什麽专使,一个传口信的罢了。”
魏朝装作没有听见,仍旧毕恭毕敬地站著。我怕他尴尬,故意岔开话头:“方才是我於旻远眼拙,冲撞了这位大人,大人莫要计较。”
“怎敢、怎敢”他朝我抱拳,笑得十分大度:“卑职初涉政事,在您面前仍属小辈,您若是不嫌,还望今後多提点晚辈……”
魏暮拉著齐广明的手慢慢踱过来,听见他弟弟的话,一脸的鄙夷。
焚香祝礼,一行人全换了簇新的朝服接旨,朝南而拜。子信的梁冠上披著层四方的貂蝉笼巾,立笔上的缨子红得若血。梁守澄窄袖绒衣,束著小玉带、玉发冠,一身随君出猎时的打扮。这位在皇帝身边儿端惯了鎏金痰盂的公公,对著那香案前朗声诵旨的魏暮很是不满,就像是窑子里的姐儿忽被抢了熟客,恨不得立时就扑上去啃了人家的鼻子。
回偏帐歇息时,我总瞧著那身猩红的朝服不顺眼,要子信换下来。他却不肯,我心下不高兴道:“怎麽忽然爱起做官来了,外搭内褶的看著让人好生厌烦!”
他依在案前看军务内参,听见我这麽说,挑眉反驳道:“小於,你怕是嫉妒吧。”
“谁稀罕!”我把手里正从瓷钵舀水的小铜勺子扔在砚台里,墨汁溅了一桌。
坐在一边打瞌睡的魏暮立刻来了精神,也不怕漏了自己口吃的底儿,张著嘴巴开始拿我打哈哈,对子信说:“几日、日不见……贵府内奴的脾、脾性……见涨啊。”
我拍著案子回敬:“魏大人不愧是读书人,讲话的确有见识。从古自今谁不认这个理儿,跟的主子高贵了,奴才也自然高贵,天经地义。这就像某些人受了祖上荫蔽,既不会带兵打仗、也不会治国兴邦,只是咬著秃毛笔杆子写两句狗屁文章,就能登得庙堂摆出副人样一个理儿。”
我现在可不是左匀翊家的奴才,他惹不起你,顾子信可不一定怕你!
“放肆!”魏暮这句倒喊得利索,看来读书人的面子还真是扫不得,他磕了手里的茶碗就要与我理论,一段话说得支离破碎不知所云:“大人们在这里说话,哪容、容、容得你插……插嘴。我在朝里,是专给皇上拟、拟圣旨的,你竟然敢……敢……没规矩的东、东西,小心我拿……拿拿拿了片子送你到、到……稽礼司吃军棍!”
梁守澄窝在楠木椅子里,把毛发稀疏的脑袋摇晃个不住,歪著嘴边打瞌睡边笑:“魏舍人,你至於跟他计较嘛,也不怕失了身份。”
站在魏暮身後的魏朝眼见气氛不对,连忙打岔,指著桌子上的砚台:“哎呦,可惜了这上好的歙砚,一年里婺源龙尾山的溪涧中出的贡砚也没几块,竟然被砸裂了……”
这句话一出,我还真有点害怕,这块龙尾砚是子信一直带在身边的。子信曾夸其石理坚润,抚之如肌、磨之有锋。我刚才又是摔了铜舀子,又是拍案几,不料依在笔架上的一块虎纸镇倒了下来,把刻著卧松的砚角生生磕掉一大块。
一直没有吭声的范承!忽然撩袍而起,看了眼帐外的日晷,伸手解下自己颈上系著的丝绳,吐出口里的竹枚,一字一句地说:“别说一块砚台,毁了这案上的折子,按大邗律当斩!”
我这才发现,子信手里的军参,还有旁边搁著的昨晚刚拟好的陈兵折子,全被焦墨溅得淋淋一片,看不出写著什麽了。
我脸色煞白。众人面面相觑,就连找事儿的魏暮也不说话了,都直著眼看著我们三人,不知该怎麽收场。平日朝臣拟好了折子,需要拜案叩首,才能递交通政史司。私毁大臣呈禀圣裁的奏折,的确是死罪,而且我还弄坏了军务内参,更是罪加一等。
子信抬头,面有不悦,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我知道自己当著众人又闯了大祸,只想一个劲儿往後躲。所谓军令在前,他不会真的砍了我吧。就算不用刀斧手像劈柴一样废了我,那顿魏暮嘴里的板子看来是怎麽也逃不过了。
谁知子信却从袖子里取出块帕子,拉起我的手慢慢擦拭,我手上和他指尖沾著的墨汁晕在白底的丝绢上,仿若山人隐士在熟宣上的淡墨泼荷,层层叠叠,意境深远。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能听清──“真是拿你没办法,你不喜欢我穿著这身衣服,我换就是了。动不动就撒气,也不怕气坏了身子。现在好了,咱俩的袖摆上都吃了墨污,不换都不行了。”
我的手冰凉,哆嗦在他掌中,只愣愣地看著他。
他低头仔细擦著,轻描淡写地吩咐那些面色各异的大人老爷们:“尔等先去辕帐等候各路将领,我与小於退置暖帐换了衣裳就来。”说完头也不回,拉著我慢悠悠走了出去。
进得我和他就寝的帐子,我偷偷拿眼睛瞟他。他盯著我,半天不说一句话。我们两个僵了好一刻,我还是忍不住,小声试探,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麽,支支吾吾道:“……那折子。”
他用额头抵著我的额,离得太近,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眼睛连成了灰蒙蒙毛茸茸的一条线。
“因为军中禁烟,而梁守澄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烟鬼,我那折子本是想卖他个人情,求皇上废了不准吃烟这条规矩。不想竟被小於你洗了个墨澡,梁公公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抱著烟袋哭死。”他笑著说:“今儿是点兵的第一天,拜圣接将皆要身著礼服,你却没事儿在那里闹。我现下都答应你了,众人且在外面等著。可你从进来就不吭声,榆木桩子一样立在人面前,还真的想让我亲自动手换衣服不成。”
我心里懊悔的要死,忽就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向来都是无理取闹。他哄得诚心,我要再不知自责,良心便是真的让狗叼去了。怎麽猛然鼻尖就酸溜溜地,一句宽心的安慰、一个在乎的眼神、一只握住自己的手……左匀翊都没有给我,他只给了我不该给的。而子信却隐忍至今,於情於理,能给我的竟全然不留。这种袒护,谁人不叹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