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还不招呼客人。”掌柜的一身宝蓝衫,脚踩皮扎翁:“大爷您看,这是小店上好的香米。”
揭开用竹篾编成的大筐,里面的泛著青银色的光泽。
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挽起阔袖,将手插入米中,沁凉的润感从指间渗入。
“怎麽个价?”
“您是大主顾,小店还想留住您这尊佛,日後的生意自然好做”,他伸出五只蚕蛹般的指头,满脸老实巴交的笑容:“每石五百钱。”
子信踱过来,温婉地征求我的意见:“如若喜欢,便买了吧。”
一听这话,掌柜的大笑起来:“二位公子好眼力,全泾州就属我们家米最好,黏米、香米、丝苗米和八桂香……样样齐全。”
我把手抽出来,低下头吹吹上面沾著的那层莹莹粉白。这种触感,只有在左匀翊的皮肤上才能寻到。
“……贵了”,我说。
“您看看您看看,确实不贵啊。实在不行,您给每石四百五十钱,少了这个价,我可就真不能卖了……”掌柜的苦著脸望子信,希望能从这位好说话的主儿上多沾些便宜。
子信笑而不语,朝他使眼色,意思是──这事儿那位说了算,我拿不了主意。
我撩起自己的真丝暗花绸袖擦了擦手,伸出两根指头:“我出二百钱,多一文没有。”
掌柜的那张肥脸立马肌肉松弛,垮塌得像扇门板, “送客”二字喊得铿锵有力。
我嘻嘻笑道:“莫急,在下说的这两百钱一石的糙米,贵店一定会有吧,怎麽买卖未成,倒急著把客人往外轰?”
掌柜的上上下下把我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自嘲一笑:“今儿倒是走了眼,看二位身上这身衣服,也不像是吃糙米的主顾”,撇撇嘴喊:“老赵,你把他们带到後面的米库陈仓,小心别丢了东西……”
“咱要的可不是一石两石,你的糙米,咱们有多少要多少!”我不屑地说。
“哎呦……”掌柜的膝盖一软,差点儿就给们跪下,“瞧我这张嘴,该打、该打!您二位歇著,我这就去多雇几辆车。小九、老赵……这人都跑哪儿去了……赵不死!喊人出来搬粮食!”
一个打著灰布短襟的瘦老头躬身赤脚,从後院晃了出来。那双裸露的赤脚触目惊心,看起来仿若一张苍老的脸,一道道长长的裂痕就像是深深的皱纹,裂痕里又嵌满了黑!的污垢。
“跟我来吧。”他抬起头说,干瘦的鼻梁两边,眼睛就如同凹进去的小洞,让人不由地想起法济寺後面那口眢井。
这张面孔!
“赵不定!”我喊。
他猛地回神儿,却已被我死死揪住领口──“还我那一吊钱来,装了死尸越狱,还偷了我的钱;陪我个媳妇,还让我挨一门闩……”
赵不定挣播著:“我倒是谁?原来是你小子,穿著身葛绢长衫,咱还认不得了。”
子信疑惑,指著老头儿问我:“你认识他?”
“那是自然!他是我老丈人”,我咬牙切齿地答。
子信愕然,然後摇摇头拍拍我的肩,我忽然觉得,怎麽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了呢?
子信、我、我媳妇!
顾子信啊顾子信,您君子端方、温良如玉、神清内敛、泱泱风范……我於旻远是娶过一个媳妇,可是……可是我和我媳妇没洞过房啊。
这怎麽分辩???这怎麽解释嘛!!!!
子信用指尖勾著我的白缘掖领,脸上的表情永远是那麽温和平静,就像冬天湖面上的冰。他把我拉至身侧,撩起袍摆俯下身子看著赵不定,唇齿微露:“一吊启价,月月生息,日日起钉,利上叠利。九出十三归,斡脱债、不能赖呵……还不速速还来!”
我靠!比我专业多了,职业流氓的口气。
“那人真的是你老丈人?”,捏著手里那吊被黑乎乎的霉绳穿起来的,整整一吊又四十七文铜钱,子信看著来来往往,将米搬上马车的脚夫,似是不经意地突然问了这麽一句。
“这个……算是吧。赵不定,外号赵不死。大狱里被我当尸体抬出来过一回,却骗了我一吊辛苦钱;後来又在北邺军营里偷粮食,被我和小狗子抓住以後拿闺女抵债,结果一眨眼又让他跑了,什麽世道那家夥都能活得旺旺的,都快成人精了。”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女人的话题,免得他再往下问。再好脾气的人,也有发作的时候不是?
子信笑:“还说别人,你不就是个泼皮猴子,白条人精!”
我缩著脖子,颇不同意他的见解,却又不敢抢白他,只得道:“快酉时了,我们是不是该早些脱身?”
他敛神正色道:“运完这最後一批,立刻就走。”
越陌度阡 第二十七章(下)
太阳卡在树杈上,归鸦漫天。当日暮时分,都江王温恪的精兵一路无阻,庸庸嚷嚷地从南门进城的时候,泾州城的百姓在不知所措中陷入了一片恐慌。
骑兵队耀武扬威地走在最前面,铁蹄踏伐,青石板铺成的街道顿时混乱起来。马队训练有素,腿脚灵活,跳跃著冲击散乱的人群。惊恐的人们转身奔逃,却撞翻了扁担,踏碎了陶罐,相叠著倒下。一排马冲过去,後面的马蜂用而来。街上的人在马中间旋转著、跌撞著、惊叫著,像一片逆来顺受、根扎土地无法脱逃的植物。
已知温恪的骑兵,兵行神速,但未料到来得这麽快。幸好刚安拍完最後一批打扮成普通商队的运粮队伍从北门撤出,但我和子信却被困在了这里。
眼前纷乱,拽著子信的手心不禁湿了。他猛然拉我闪到路边,我跌跌撞撞脚下一绊,两个人便向下倒去。子信手腕翻转,几块依在墙边的破旧舢板就势依次滑下,正好斜架在我们的头顶,遮住了我与他。
他的鼻尖贴在耳边:“嘘……别做声。”
缩在墙角的阴影中,使劲点头。
透过板子间的缝隙,看见不远处的脚踏马镫、寒剑金枪、隐隐闪闪,好像永远不会停止。
忽而杂乱的马阵静了下来,只能听见嗒嗒的蹄声和马儿偶尔打出的响鼻。
“来了!小於你看……”
子信用指尖透过板缝,轻点一下。
赤电宝马腹侧,一双金丝纹龙的绛色马靴,深紫的锦袍斜搭在银色盔甲的膝边,腰间黑玉束带若隐若现,乌色纱冠上一双游龙盘云而上。我从下往上瞧,终於看见了那张面目。马上之人的脸,几乎像是用紫檀木雕刻而成,又刷上了三遍防潮的桐油,凝重肃杀。
“这便是野心勃勃的都江王──温恪?”
子信的下巴靠著我的肩,轻声道:“正是。温恪,先帝唯一的胞弟,景顺十一年被封为都江王镇守一方,是当今圣上的皇叔。为人稳健庄容,颇有王者风范,先帝特赐名──恪,寄欲为恭敬谨慎、辅佐帝业。”
“哼”冷笑一声,这名字起得真好。回头,却看见子信一手挽著散乱的青丝,口中咬著浩然巾的缚带一端,另一手两只手指捏著丝带,灵巧地束发。
现在是什麽状况?!他还有心整理仪容。被人家发现了,我们恐怕就得让别人来收拾遗容了。
“小於,你适才弄散了我的头发。”
靠……是你要来拉我的好不好。看个男人,我脸红什麽!无视,转身,继续参观阅兵……
温恪想要急攻京师,速战速决,野心自是不小。马队、步兵轰轰烈烈地不知进了多久,不多的辎重却不起眼地跟在队伍的最後,显得可怜兮兮。看来,急行军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当最後一匹螺子甩著秃毛尾冀,摇摇晃晃消失在路的尽头时,沈重的城门被泛黑的巨大木桩牢牢插死,发出微微叹息。
心下一凉,温度瞬时好像也降了不少。抬头看看,原来早已入夜。太阳大爹疲倦,想进被窝睡觉;月亮吐出清光,宛如一个贫血的寡妇。
贴著耳垂,传来他幽幽的声音:“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一只手按上了我的腰。
我怕痒,身子一缩,像条蛇般拧起来,一头撞在舢板上,隐身之所瞬时倒塌。子信挡开砸下来的破木板,蹲在我旁边,笑吟吟的。
我揉著脑袋:“别玩儿了,你瞧城门都拴死了,咱们怎麽出去啊?”
“游泳。”──他说。
哦,忘了。这里是江南,还有水路。
看著黑黔黔的护城河的河水,我死都不肯相信,我们要在初春时节潜过厚厚的石墙下布满青苔的栅栏。那常年泡在黑水中的巨大木桩,发出一股浓郁的腐朽味道,恶寒……
子信站在我的旁边,优雅地解开罗衫。
“你干嘛?”
“脱衣服。”
“这不是海滨浴场吧,大哥!”
“水流湍急,衣物沾水後会过重,河底又有暗锁,潜渡之时难免发生意外。”
“可不可以不从这里逃,会冻死的?”
他摇头,只剩得一身纯白亵衣,在微风中款款轻荡。
嗯~是不冷,还有点热。
子信款步走进河中,冷冷的月色映著他的身影,这景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谁家的白衣小媳妇在投水殉情呢。
眼看著他如白鲤一般消失在湍急的河水中,好吧!为了避免被暗锁或水下植物挂住,安全第一的我硬著头皮、脱光、伸脚、下水!
慢慢地向水深处走,河面上跳跃著千万光点。水草缠住我的脚,好像有鱼在用嘴巴啄著我的膝盖,又试著往前走了几步,河水淹没了我的腰,肠胃一阵绞动,难以抵御的冰冷攫住了我。顾子信,你在哪呢?大著胆子又往前走了几步,水流猛然淹到了我的肩膀。不好,有暗流!
“妈呀!救命……救我……”拼尽全力站稳脚跟,想与水的力量抗衡。一团团旋转的漩涡出现在面前,吸附住我的身体。我感到脚底下的泥沙正在被水底的激流不断掏空,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下陷、前移,向可怕的漩涡中心冲去,向黑暗的死亡靠近。
我向下越陷越深,耳边像是隔著堵墙,但大脑嘈杂,如同快裂开来。肺痛得厉害,除了空气,还有水灌了进去。
被最後一道力量猛拽过去时,我惊恐到绝望。
“小於,你在做什麽?”
“救命!救命!救、救命……”
“小於,你已经到底啦!”
猛然睁开眼睛,已在粗大的、朽烂栅栏的另一边。子信托著我腰,我正在只有膝深的河水里,像只被甩上岸的鱼一般疯狂挣扎。
“小於,城里面为了防止有人潜渡,故意封窄并挖深了河道,巨木又使水流形成漩涡。一般人看到这些,便不敢试险,但是其实只要顺著河底暗流,便可以从木栏下游出。而外面的河面宽阔,水流平缓且极浅,不适合攻城的大船吃水……”
我死死拽住子信的里衣袖摆,趴在他身上脸色发青,嘴唇抖了好久问:“你怎麽知道?”
“这座城池是我修的呀。”他抬眼一笑,黑色的双瞳深敛如海又纯净似泉。说话间,空气轻轻撩过我的身体,让我的每一寸肌肤映於泓泓涟衍中,我──说:“啊……嚏!”
“小於,你脱光干嘛?!”
越陌度阡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小小的一只铜盆里,浙东府鲤鱼窑捂出的上好白炭窝著忽明忽暗的火星,白色的灰中藏著焦糊的香气。顾子信倚在低矮的藤榻上,纱笼、素縠、绢衫、并紫结缨、卧云丝履一只扣著掉在地下,一只挂在他颠晃著的脚尖上。帐外的夜风卷进来,火盆里的碳便猛地劈啪燃起,映得他雾绡薄裾,仿若清凉寺里的文殊菩萨一样好看。
他手里举著一卷经义,半遮著脸,眼睛却斜斜地瞟过圣人的教诲,望向正在抱著火盆取暖的我。
“别笑啦!你笑了整整一个晚上,嘴巴还没抽筋啊!”我终於忍不住冲他吼了起来:“脱光干嘛?怕死呗!是你先吓唬我的好不好,我於旻远就是怕得要死,你奈我何?!”
他用书顶著下巴上的那个浅窝,皱著眉做回忆状,趴在方枕上道:“适才兰汤滟滟,月影宏波,於旻远沈浮於流水之中,犹如三尺寒泉浸明玉……”
我气急败坏地打断他:“如今炭香缭缭,软襦竹榻,顾子信侧卧帅帐之下,明珠交玉体,薄酒雅兴酣;罗衣何飘颻,轻裾随风还。”
“小於之诗,至精至雅。”他半坐起来,指著我赞叹。
“大人之言,至虚至假!”我脖子一伸,冲著他叫板。
“顾帅真是剿抚有方,在这里与娈仆调笑,吟诗赏景、敷衍时日,却纵容温恪盘踞泾州,势如养虎。待他日京师沦陷,汝辈拿什麽回复圣上依畀之恩,报答先帝托孤之意?”范承!灰头土脸地进了帐来,第一句话就说得让人脸上实在挂不住。我又不是“那个啥”,你至於说得这麽难听嘛,指名道姓地骂你上司就行了,还偏偏喜欢见人就咬。
子信并不答他,用手指了指矮几上的几盘糕点,示意要尝。我规规矩矩地爬起来,端著巴掌大的一碟虎眼窝丝糖,呈到他眼前。
他半张开嘴,却不伸手来接。
我只好跪在榻前,捏起一块送入他口中,谁料他不知打得什麽主意,竟忽扔了书,抬手抓住我的手腕向前一推,我的指端竟然已碰到了他滑腻的舌尖!我吃惊不小,猛地想要抽手,却被他握得更牢。
他的身子倾斜过来,唇含在我的指腹轻吮,之後才道:“好甜。”
我吓得连忙把手缩回来,在衣衫上乱蹭,全身紧绷地进入警戒状态。当然,我防备的是已经怒不可遏的范都尉,我估计若没有人拦著他,他下一刻就会操起开山斧,劈了我这和眼前的这个祸害。
幸好老天有眼,不等范大人发作,又有一人不经通报,掀开帐子便走了进来。
“说好的混口烟吃,怎麽大呼小叫地就来了气呢?”范承!後面跟著位大人物,人还没完全进来,那种特殊的沈淀声调却已经传来,听起来脾气很坏似的,又有点腻哒哒,像东柳街窑子里权威摄人的鸨母。他那没有胡须的下巴高高扬起,滴粉搓酥的圆脸饱饱地往下坠著,八字眉耷拉眼,鼻头往上一抬,更显得那细小的鼻孔的高贵。
范承!气急败坏地朝他躬身问好:“梁公公。”
“你在这儿喊什麽?体统何在。”
“顾大人今日放了那温恪进入泾州,实属有意之举,公公代皇上行监军之职,怎可不查?”范承!甩袖忿忿地说。
“本监军只看见你私闯帅帐,出言不逊,违礼不和,依律当罚!”
“公公……”
“切莫多言,再不道歉,就停你一月俸饷,如若不服,可向皇上申诉。”
范承!咬牙,犹豫了好久,低头道:“卑职鲁莽,冲撞了顾大人,望大人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