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瑞儒颔首道:“受教。”
张猛指图道:“自此处转下,便入荒凉戈壁,这些是王爷所得地图与末将这些年来出征北戎时收集的东西合在一处,可是……也不能保完全……多是边缘之地,腹地之内……可说是一片空白。”
齐瑞儒朗笑道:“将军且安心,小王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张猛久久望着他:“王爷是去定了?”
齐瑞儒握拳道:“小王不平北戎誓不还!”
张猛一颔首:“好!”这就单膝跪下,“愿王爷皇天庇佑,马到功成!”
齐瑞儒连忙扶他:“将军何必如此多礼?倒是小王也谢将军肯用瑞儒之策才是!”
张猛却人跪在地上不起身:“还求王爷体念,答应末将一事。”
“无论何事,起身再说!”
张猛单手握住腰间跨刀,面色沉静:“王爷,若是末将之后言语有所冲撞,望您忍耐!听末将说完了,要杀要刮,悉听尊便!”说时双手抱拳跪了下去。
齐瑞儒一愣,忙的扶他起来:“张老将军折杀本王了。”
张猛握着他手臂:“末将有罪!”
齐瑞儒只得扶着他:“将军怎的如此言语?”
张猛面上一红,似是万分为难,却又硬着头皮道:“王爷,敢问一句,末将那不孝子……可是在王爷麾下?”
齐瑞儒一顿,只得道:“张老将军,此事……”
张猛叹口气:“王爷便不用安慰末将了。生出这般不孝子,当真是家门不幸。”
齐瑞儒咳嗽一声:“张祊张大人有心报国,张家满门忠烈,这是我朝之福,亦是张老将军教子有方。”
张猛幽幽道:“王爷不用包庇这个不孝子,他来做甚么,你我心知肚明。”
齐瑞儒心里咯噔一下,却嘻嘻笑道:“张老将军玩笑了,小王当真是不知,”
“不晓得会带他前来?”张猛垂目道,“王爷想必也晓得,京官不得圣旨不可擅离京城,这可是大罪啊!”
齐瑞儒叹气道:“张大人不过是一心报国,这才出此下策。”
“那皇上晓得么?”张猛面色稍霁,却又不安。
齐瑞儒一顿:“这……”
张猛叹气:“果不其然……唉。王爷,请您体谅末将一次,将那逆子交给末将押解回京请罪吧!还望皇上能念在老臣忠心耿耿的份儿上,网开一面。”
“张老将军,父皇自然是宅心仁厚,可这事儿便也不是甚么了不得……”齐瑞儒有些不忍,“更何况,父皇亦是……性情中人,不会如何的。”
张猛举目望他:“王爷,皇上是个甚么性子,你我都明白。一是一二是二,从不花言巧语肃穆严整。这事儿往小了说,便是可有可无;往大了说,可就难言了。”
齐瑞儒低声道:“张老将军,真论起来,这事儿小王亦有责任,还望张老将军体己。”
“王爷想立功,末将明白。王爷有抱负,末将也明白。以往末将不偏不倚,只求报效朝廷,惟愿安身立命,可如今想来,便是这害了三元。”
齐瑞儒拉他坐下,亲自给他倒了茶,双手奉上:“张老将军切莫心急,这事儿总有来龙去脉……”
张猛起身双手接过,颔首为谢方道:“王爷亦知,末将年过半百,便是只得这一个儿子,平日里他如何胡闹末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此事……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齐瑞儒幽幽叹气:“张老将军,此事儿小王是爱莫能助啊……毕竟人心所想,不是旁人可明了的。”
“王爷说的是,他便要如何,横竖末将也活不得千载万年……只是战场是甚么地方,也是他来的?莫说能助阵,便是抱住自个儿小命都不容易!”
齐瑞儒颔首道:“可张老将军,您可晓得张大人为何要来?”
张猛面上一红,却又叹息:“还不是听说骆大人失了踪迹,他就疯了一般……”
“正是!”齐瑞儒握住张猛的手,“张老将军啊,请您仔细想想。平日里张大人看来闲散不羁,但胸有丘壑心思灵巧,遇着这战事,人人都当个烫手山芋一般推来挡去……”
“王爷!”张猛苦笑道,“这些大道理的,咱们面前便也不说了吧。”
齐瑞儒看他一眼便又下定决心道:“既然张老将军已经晓得了,这就请主帅发落!”说时跪下来双手抱拳,“末将私自带非士卒之人入军,请主帅军法从事!”
张猛摇头扶他起来道:“王爷,末将不是这个意思……只求您劝劝那傻儿子,叫他回去吧……”
齐瑞儒心中一酸便道:“张老将军想的小王都明白,只是……您觉着便是小王劝了,他能回去不成?”
张猛一愣,齐瑞儒又道:“想他那闲云野鹤一般的性子突地自个儿说要做甚么,谁能拦得了?”就又低声道,“况且,你我皆知骆大人凶多吉少,可张大人还是要来……说老实话,小王,敬佩张大人得紧!”
张猛又羞又愧,却见齐瑞儒双目真诚,这才放下一半心来:“王爷,便是无论他心中如何想,私上战场,这可是大罪啊!”
齐瑞儒轻声道:“张老将军,这事儿……若是皇上不晓得,小王哪儿有这么大的胆子呢?”
张猛一愣,心头不安:“王爷的意思是,皇上也晓得了?”这就苦笑不迭,“这可叫末将如何做人……”
齐瑞儒正色道:“张老将军,依小王愚见,张大人虽是您的儿子,亦是我朝大臣,更是他自个儿来做主的一人。张老将军爱惜子孙,这是人之常情,可……他自个儿怎么想的,便不要了么?”
张猛一愣,这才低下头来不言语。齐瑞儒看着他后颈,心里一叹:“张将军,有的事儿还是让他自个儿选吧……”
张猛无言一叹:“那就求王爷……多照顾他些……”
齐瑞儒温言道:“张大人亦是聪明人,只怕是小王得他照应。”
张猛垂目落泪:“自此,末将便当从没生过这个儿子吧!”这就冲齐瑞儒一躬身,转头去了。
齐瑞儒待他去了,方才回身叹息:“你听见了?”
营帐一拉,里头儿转出张祊来。只见他连连拍着心口:“还算躲得快,不然可麻烦了……”
齐瑞儒亦是叹气:“我说你啊,为甚么不与他说说呢?好歹是父亲……”
张祊似笑非笑看他一眼:“王爷这话真稀罕,您也甚么事儿都和皇上说么?”见齐瑞儒一脸尴尬,便又呵呵一笑,“看我糊涂了,天子怎比黎庶?”
齐瑞儒顿足道:“三元三元!”
张祊无奈一笑:“好好好,我不该捉你痛脚。”
齐瑞儒叹息道:“好三元,这些年你悄悄助我,也让我助你一次吧。”
“这也不是你欠了我的,就当是交个朋友吧。”张祊微微一笑,“这满朝文武的可都不晓得,我看连你三叔都不晓得,你还真有法子。”
齐瑞儒惨然一笑:“处于弱势,自然谨小慎微。”
“弱势?我可看不出。”张祊一笑。
“不说这些,你打算如何?”齐瑞儒急道。
张祊一眯眼睛:“我与骆柯有书信往来,最后一封便提到他有计谋,想出奇兵,只是夏白不允,故此两人分兵。其后我不见他信来,一则推测战乱连绵,不易往来;二则,便是他出事了。”
齐瑞儒感慨道:“有时候儿,当真艳羡你们。”
张祊苦笑道:“若是他有一半性子明快些,便也不至如此……罢了罢了,且拿地图来,咱们详细议议。”
两人这便挑灯夜谈,直至拂晓方罢了。第二日,大军依日前所定拔营而去,便也不曾有人留意,一对两千人的小兵悄悄往北而去,前途便是茫茫草原背后之荒漠。
诸位看官,这世间事便是一言难尽。有的人您瞅着仁义道德,其实不过欺世盗名;有的人安分老实谦卑小心,不过是心有所想默默所图,预知后事如何,咱们下回“朝中喜庆庆喜来 边塞情急急情往”再说!
第六十六回
词曰:
苍岚寒林间涌泉。笑他年、万里白雪。时泥污皂靴,欲更又恐梅已倦。两踌躇、难周全。
烈风扬,炽火天。又梦得、琅瑶小轩。往复皆无路,楚江不过夜夜悬。金盏倾、琉璃血。
诸位看官,上回说说到这张猛将军夜间单独寻了绥靖王齐瑞儒,两人言谈之间便定了分兵奇袭之策,张老将军虽则不放心独子张祊张三元,却又无可奈何。
这战场瞬息万变,刀剑无眼。往来攻守,拔城掠民,马踏残花。放眼这北境之地,战火连天硝烟四起。起初彼此小心,互相试探,待得一夕作准,便是短兵相接生死之搏,何敢大意,孰能轻敌?但见刀光剑影旌旗卷地,漫天黄沙盖处,分明白骨。
看官呐,小老儿便是见不得这打打杀杀夺人害命的事儿。可看官们都晓得,这怎能说是无奈之举?便是当真不可和乐相处毗邻而居么?
那位看官说了,这两国之间,何来万古长青之情谊?便是秦晋之好,又何尝不是始皇帝一统天下?说来当真叫人无奈。眼见得互有死伤,彼此震摄,却也停不得,不得停。只为两者皆明了,囧朝便是一战要平了北境,而北戎,自然是绝地反击。
人常言,正义之师,仁者无敌。可朝廷说蒙托尔嗜父杀兄阴谋乱政,且扣押绥靖王意欲不轨;蒙托尔则言汉人欺人太甚罔顾神恩。两边儿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仗,便是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打下去。
一边儿是良田无数,广厦千万,兵多粮足;一边儿是草原无边,战马无记,拼死一战。一方是志在必得,一方是早有准备;一处是决心已定,一处是绝不更改。这仗,便是一个投降认输也无济于事,非得血溅五步死在剑下,才能见一段高下。
咱们这儿闲话的功夫,便已是两月余,便是入得季秋。正当第一候豺乃祭兽。
《礼记·曲礼下》有云: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祭日于坛,祭月于坎。以别幽明,以制上下。
祭日于东,祭月于西。以别外内,以端其位。
日出于东,月生于西,阴阳长短,终始相巡,以致天下之和。
秋祭大典自然比不上冬至隆重,但也不可小觑,是为常礼之一。待得一候过了,便是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蛰虫咸俯了。如今正直与北戎交战,这次祭典便分外显眼。皇上齐微生亲自祭拜,百官随行,人人小心谨慎,可皇上还是发了脾气。
说来便也是小事儿,其一,皇上嫌对祀坛祝版上的文字写得不够工整,认定有不敬先神之嫌。其二,对具服台更衣幄次所设之坐褥不够整齐,认定是有意辱没苍天。其三,便是对依规矩应悬挂之三盏天灯只见其二而不悦。待得回宫,皇上大发雷霆,下令查办。连着拔下几位朝臣官服,便是说情讨饶的也连带惩处。
一时隆栖殿里静悄悄的,无人敢言语。个个面如土色,生怕一不留神撞在皇帝的手上。眼见得皇上余怒未消,谁敢上前说项,只管将个脑袋耷拉着。皇上发了一通脾气,又见无人应声,这就气急挥手叫都退了。
赵壑心里叹口气,正欲随着众人退去,谁想皇上却道:“赵太傅稍候。”
吏部尚书王润则不觉一顿,王太师转过身冲着他微微摆手,两人便随了众臣而去。
出得殿外,王润则叹气道:“本也不是那般打紧的事儿,皇上怎的就龙颜大怒了呢?”
“此事不大不小不紧不慢,分明就是借题发挥罢了。”王太师也叹气,“分明还说跟皇上提提赐婚的事儿,这可叫人如何说得出口?”
王润则打量他一眼:“父亲,这事儿稳当么?”
“有甚么不稳当的?”王太师无奈一笑,“太子爷自不必说,便是一心同体了的,只若是……”
“若是二弟,岂不糟糕了?”一个声音突地插进来,淡淡带笑。
王太师转过头去:“太子千岁。”
王润则亦见礼:“给太子请安。”
太子齐瑞暮将手拢在袖里,不疾不徐道:“太师啊,这事儿小王原就不乐意的,若不是太后和您坚持,也是说不得的。如今父皇不提,分明是另有打算,又何必自讨没趣?”
王润则听着这话自然有些不悦,分明是替他打算,怎的好说这些个风凉话。况且便是皇上与父亲言语,还得讲个礼数,这太子也懑的无礼了。可王太师却不以为意,肃然曰:“太子殿下说的是,老臣心急了。”
“你们只想着拉拢,只想着联络,可若是父皇下旨将太师爱女赐婚王弟,届时太师可怎生办呢?”齐瑞暮的手指头在袖中慢慢转着,面上笑得云淡风轻。
“这,应该不会。”王太师似是有些惊讶,“皇上可是答应了的,君无戏言啊!”
齐瑞暮只一笑,伸出手来拍拍王太师肩膀:“太师啊,君无戏言是没错儿,可,也得君‘言’了,才可无‘戏’啊。”
王太师眯眼道:“皇上总不会反悔吧?”
“太师啊……”太子日瑞暮好气又好笑一般看着他,“太师忘记了,父皇可是甚么都没应承呢,”
王太师摇首道:“可太后的意思说的明明白白……”
“说得明白?当真明白了?”齐瑞暮这就笑笑去了,行的几步却又回头,“听说先前王太师送进宫的那个小侄儿可是福大命大,如今便又是改头换面再为御前奉召了呢。太师,果然好眼光!”
王太师这就一皱眉头,太子却已行远。王润则有些疑虑:“父亲,这个王弗居,还靠得住么?”
“自是不能和以往比……”王太师轻声道,“但这时节的,总不好下手。且在观望一阵吧。”
这边儿太师观望着,殿内赵壑壑三郎亦是屏气凝神,小心观望。
“三郎啊,朕好久都没见着你了……”
赵壑愣得一愣,方上前道:“皇上请息怒……”
皇上抬头看他一眼:“三郎,你住嘴。你以为朕当真就为了那点儿破事儿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