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当锦绣风华时候,相貌生得好,天生一股雍容气度,明面上是首屈一指的扬州巨富,暗里是赫赫有名的白玉楼主。江湖上的俊俏女儿,扬州城里的深闺小姐,悄悄对他倾心的不知多少;甚或喜欢他的男子,也是有的。可这般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护得他周全的,却只有任流水一人。
白玉楼捏着那瓶子想了一会儿,吹熄了灯烛上床就寝。半夜里隐约觉得任流水悄悄摸上床来,他嘟囔了一句“滚下去”,向里让了让,就此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时,床上却只他一人。白玉楼问过侍女,冷着脸到了客房,见任流水窝在床上睡得正香,抬手将他被子掀了,喝道:“起来!”
任流水身子一弹,当即一跃而起,还没睁眼,先将秘银刀抓在手里。看清眼前之人后,他松一口气,倒下去打了个呵欠,道:“大清早你就过来,这么想我么?上来咱们一起睡。”伸手去捞丢在床角的被子。
白玉楼一抬腿,一只黑缎云头履踏在被子上,道:“不许睡!我这里有规矩,我起床之后,任是谁也不许再躺着。”
任流水道:“你……你先把脚拿下去,踩上床多不好。”
白玉楼踩着被子碾了几碾,道:“我的东西,我要踩便踩。再不滚起来,我赶你出去睡客栈。”转身走了。
任流水叹了口气,看看床上的鞋印,只得起身穿衣。
这一日是月末,盘账清点忙得很,不巧又有几桩江湖上的往来,中夜之后白玉楼才抽身出来,路过任流水所住的客房时,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却见任流水坐在房顶上,西天遥遥挂了一抹残月,夜里静得很,隐隐听得见远处江水流动之声。
白玉楼跃到房上,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近了才看见他身旁搁了一把酒壶,一只酒杯,想是已喝干了。
任流水抬头看他,笑道:“你的影子印在窗纸上很是好看。赤水玄珠谷主答应了供你吃到病愈,他说还有四年。你不必再省了,对身子也不好。”
白玉楼默然半晌,在他一旁坐下来,道:“你早已不欠我什么,为何还给我送药。”
任流水道:“我喜欢你。”
白玉楼微微一怔,道:“嗯。”
任流水想不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不知道这个“嗯”到底是什么意思,试探着挪近了些,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白玉楼扭过头去不说话。
任流水颇有几分诧异,道:“咦,我以为你又要打人。”
白玉楼哼了一声,月色里扬起脸来,道:“我自小便知道自己活不久,硬撑到如今,隔几日便跟无常打个照面,死都不怕,喜欢你又有什么不敢认?”
任流水双手搂住他,笑道:“我原以为你不怕死,却怕喜欢一个人。”忽然将他压在屋脊上,亲亲他嘴唇,道:“今晚一起睡,好不好?”
白玉楼清楚他的意思,道:“好,你去洗干净了等我。放手,硌人。”
任流水脸上现出些伤心难过的神色,道:“你对这个熟得很是不是?扬州青楼多,你的银子也多。”
白玉楼呸了一声,道:“我从前病得只剩半条命,生意都照看不过来,哪有闲心寻花问柳,你当我不要命了么?”
任流水笑道:“那就由我来便是。”
白玉楼道:“难道你就懂了?”
任流水凝视他双眼,低头凑在他耳边道:“我懂。你知不知道这一年,我在梦里跟你缠绵了多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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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楼脸上一阵发热,偏过头去不看他,想要将这无赖一脚踹开,腿却被他压住了;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般不知如何是好的境况,他在任流水面前固然是从没有过,过去这二十几年里也不太多。
任流水不知他心里转的这些念头,握起他手腕,含住他一根手指舔舐,一边轻轻啃咬。白玉楼只觉得一股酥麻从指尖直传到腰间,不由得全身微微发抖,道:“做什么,你……你是猫么?”声音也不自主地发颤。
任流水笑道:“我是猫,你就是鱼,乖乖被我吃。”
白玉楼道:“做梦!”抽回手去撕任流水的衣服,秋衫单薄,没几下便被他扯开了,露出右肩上寸许长的一道狰狞伤痕,白玉楼一愣,手垂下来,满腔爱欲缠绵顿成冰雪。任流水不知他心思,只道他是在犹豫,俯在他耳边软磨硬泡道:“玉楼,你让我来好不好?你别怕,我一定不弄疼你。”
白玉楼闭了眼不去看他的伤,一时心烦意乱,便想把他推开,手伸出去抵在任流水肩上,指下皮肉凹凸不平,却不巧按在了那道伤疤上,他忙将手挪开了,觉得任流水贴住了自己脸颊温柔挨擦,咬了咬牙,道:“好。”
任流水大是开心,撑起身子去解他衣裳,手下略一用劲,一片瓦“咔”的一声碎了。白玉楼低声道:“到下面去。”
任流水应了一声,抱着他顺着屋顶滚下去,在檐上借力一按,两人落在地上,直滚到花丛里去。任流水拨开挡在两人之间的一枝海棠花,扯下他衣带,道:“这里会不会有人来?”顾不得等他回答,一口吻住他双唇,勾住他舌头玩耍戏弄,喘不过气来才舍得放开。
白玉楼透了几口气,道:“不会。”
任流水不再多说,沿着他下颌吻下去,在他颈上细细亲吻,一边剥了他衣裳,双手在他身上乱摸。任流水虽不是老手,白玉楼却也嫩得很,渐渐被他重新勾起兴致来,两人情热如火地纠缠在一处。
任流水回头从衣裳里摸出一只瓷瓶打开,道:“我开始了?”
白玉楼扭脸不答,觉得有什么异物探到体内来,倒吸一口气,疼得冷汗直冒,刚要抬腿踢人,一眼看见任流水肩上伤疤,转头扯过自己的衣裳一口咬住。
这后园中植了一片秋海棠,娇红嫣然,如美人倦妆,月下花枝摇颤,端的是美不胜收。
一时花歇影静,任流水满足地叹一口气,抱住白玉楼想去亲他脸颊,这才看清他脸色惨白,鬓发早被汗水湿透,丢在一旁的缎衫也硬生生咬破了。任流水着实吃了一惊,道:“你……你怎样?怎地也不跟我说?”
白玉楼咬牙道:“没……没事。”
任流水道:“疼得厉害么?让我瞧瞧。”
白玉楼喝道:“滚!”
任流水道:“咱们这事都做了,你害羞什么?我瞧瞧你伤得怎样。”
白玉楼咬紧了牙,强忍着痛一脚当胸踢去,他实在疼得厉害,这一脚便软绵绵地无甚力气。任流水捉住他脚踝,硬是分开他两腿看过,见他股间白浊黏腻,更夹着丝丝缕缕的鲜血,忍不住有点儿脸红,道:“我去叫人给你准备浴水。”
白玉楼道:“你敢!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叫你爬着出扬州!”
任流水道:“好好,我不叫人,你别生气,别急。”做贼一般抱了白玉楼溜回卧房去,悄悄打了水来给他擦身洗浴,又拿出方才那瓶子,沾了些药膏向他后面探去。
白玉楼大怒道:“禽兽!你还想干什么?!”
任流水忙道:“这是金创药,你倒想想,我若是随身带着那种药,那才叫禽兽。”
白玉楼哼了一声,皱着眉让任流水涂了药,又道:“你给我记牢了,若给别人知道我被你……被你……”
任流水笑道:“是是,我若泄露给人,便爬着出扬州。”不忘将残水泼了,吹熄了灯烛,上床来同白玉楼睡在一处。白玉楼累极了,往任流水肩窝里一靠,眨眼便睡着了。
第二天任流水睡醒时候,白玉楼正坐起来穿衣服。任流水揉揉眼睛,道:“昨晚睡得迟,你要不要再躺一会儿?别累坏了。”
白玉楼摇摇头,穿好衣裳匆匆走了。
任流水也穿了衣裳起来,一名小婢捧了一碗粥、两色点心给他,任流水吃过了,靠着廊柱看那小婢喂一对儿白凤,一边同那小婢闲聊。那小婢正是天真烂漫时候,爱说爱笑,任流水问她道:“你们楼主今天忙不忙?”
那小婢道:“今儿是月初,事倒不多,只不过昨日太忙,想来公子没歇足,看起来气色不大好,脸也板着。”一面又给鸟儿添水。
任流水笑道:“啊,那你用心做些吃的给他补补。”
那小婢忽然吃吃笑了几声,道:“你老实说,昨晚你跟公子是不是……是不是……?”
任流水扶着腰哼哼两声,道:“正是,你们楼主把我那个了。”
那小婢抿嘴一笑,道:“那你怎么不多睡会儿?当心今晚公子又要那个你。”
任流水道:“咦,你们这里不是有规矩,他起床之后,谁都不许再睡么?”
那小婢奇道:“哪有这规矩?我从没听说过。”
任流水道:“是么?”心底琢磨不透:“那么昨日他干什么不许我睡?”
中午白玉楼回内院来,进房便回身关了房门,双腿忽地一软,扶着桌案才没摔倒。任流水忙上去将他扶住了,道:“还是不舒服么?”
白玉楼皱眉道:“你扶我到床上去。”
任流水将他抱上床去,白玉楼解了外衫躺着,倦倦地闭上眼。任流水坐在一旁,手底用了半分内劲,在他腰间诸穴轻重有致地揉捏,依着经络走向梳理推按。白玉楼闭着眼道:“你这手功夫不错,赤水玄珠谷学来的?”
任流水道:“从前我小时候,时常被师叔抓着捶腿揉腰。”
白玉楼“嗯”了一声,被他揉按得舒服,一口郁气似是舒开了些,开口道:“你同湘帘说什么了?那丫头炖了一碗稀奇古怪的汤给我。”
任流水笑着亲他一口,道:“说你把我睡了。”
白玉楼哼了一声,道:“昨晚我特意叮嘱你两边,你也没听在耳朵里。”话里倒没发怒不悦的意思。
任流水道:“你这里这么多双眼盯着,要瞒也瞒不过去。与其等他们猜来猜去,不知猜出个什么花样,我认了便是。面子归你,我要里子,这不是公平得很么。”
白玉楼笑了一笑,道:“你倒会算账。”
任流水柔声道:“你睡吧,我再给你揉一会儿。”
白玉楼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秋海棠的香气从窗子里飘进来,任流水想起昨晚之事,不由得微笑。低头看白玉楼渐渐睡熟了,在他颊上轻轻亲了几下。他正当青春年岁,打过架,做过想做的事,没什么烦恼,可这样安宁满足的时候,也并不太多。在白玉楼身旁躺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也睡了过去。
廊下那对儿白凤扑棱几下翅膀,叫了一声,小婢湘帘嗔道:“再叫,扰了公子午睡,当心剪了你的舌头。”
午后时候,白玉楼慢慢睁开眼来,看见任流水在一旁还睡着,微微有些气恼,又觉得好玩,拿手指一下一下戳他脸颊。任流水被他弄醒了,睁眼看见白玉楼的指尖悬在眼前,伸手握住,道:“睡足了么?”
白玉楼不答,转了转眼珠,忽道:“你玩没玩过骰子?”
三,不知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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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楼不答,转了转眼珠,忽道:“你玩没玩过骰子?”
任流水道:“有时候跟师兄他们玩一玩。怎么,你也会?”
白玉楼嗤的一声笑,指着桌上一只小小漆柜,道:“那里面有一套两人玩的,你去拿过来。”任流水依言将那小柜打开,见角落里搁了两只叠在一起的小碗,里面放了六粒骰子。那骰子色作暖黄,看上去颇有通透之感,入手微有暖意,沉甸甸地却不是玉,不知是什么材质。点数用红豆镶嵌,十分玲珑可爱。
任流水道:“这样好看的骰子倒是头一回见。”拿出来递给白玉楼。
白玉楼接过来,他也不坐起,支起肘来,一手托住下巴,一手在碗里拨弄几下,道:“是犀角。”抓起六枚骰子来一把掷下去,碗里叮叮当当一片脆响,十分悦耳。
任流水听说犀角骰子,大感兴趣,是拿起一颗对着光细看,道:“人说犀角中心有一道白线,叫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咦,这只犀牛没灵性。”
白玉楼微微一笑,道:“那是通天犀,《山海经》里讲的,纸上才有这种稀罕物。”
任流水扭头看见他笑微微的模样,将什么通天犀彻地犀一概抛在脑后,靠过去在他嘴角亲了一下,道:“玉楼,你平日为什么总是板着脸?活像有人欠了你钱不还。我头一次见你时候,你不识得我,却也对我笑。”
白玉楼道:“你道谁都同你一般没心没肺么?你若是知道自己没几年好活,也还笑得出来,那也奇了。”又侧过脸想了一会儿,道:“头一次……去年你在春风楼掉了包子的时候?那会儿我爹过世不久,我还没接位,处处忙得一团乱,哪有心思笑。”
任流水道:“不是,再往前两年。”
白玉楼皱起眉思索,道:“三年前?不记得了。”
任流水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道:“这个呢?你总该记得吧。”
白玉楼看了一眼,沉吟道:“有几分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他将玉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细看,眼光忽地在任流水身上打了个转,道:“那小贼是你?”
任流水喜道:“就是我!”
白玉楼瞥他一眼,道:“这有什么好开心的?你那时候干什么偷我东西?”
任流水不敢说看不过眼他出手太狠,笑嘻嘻地道:“自然是一见便喜欢了你,想要留点儿念想。哎,你被我偷了,为什么却笑?”
白玉楼微笑道:“瞧你好玩。”那时候白玉楼在外奔波已久,坐骑疲乏,他瞧任流水的马匹倒是精神健旺,思量着现下动手,只怕追之不及,不如暂且缓一缓,日后自有炮制他的时候。没几日任流水便撞在他手里,果然吃了大亏,只是这番内情却不必对任流水说明了。
两人一般的心思,相视一笑,十分融洽。
任流水笑道:“那时候你性子可真是难缠得很。”忽又想起一事,道:“阿白……”
白玉楼瞪他一眼,任流水改口道:“玉楼,我师叔从前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白玉楼道:“大略知道一些,怎么?”
任流水道:“你可知道他的外号是怎么得来的?”
白玉楼转了转眼珠,道:“他怎样对你说的?”
任流水道:“师叔那时候说‘朱是鹤顶红,我姓贺,碧是孔雀胆’,指的是孔雀刀。我总觉得有些蹊跷。师叔他性子刁钻古怪了些,但要说毒辣心狠,却实在称不上。”
白玉楼怔了一下,伏在枕上大笑,双肩不住耸动。他笑够了,喘几口气,道:“早听说笑郎君的话只听得三分,想不到对自己师侄也漫天胡扯。”
任流水奇道:“那么这外号究竟是什么意思?”
白玉楼拈起两粒骰子,笑道:“你赢了我,我就告诉你。”
任流水道:“好!”也拿了两粒骰子。
白玉楼微笑道:“你用三粒。”
任流水道:“不必,咱们玩就玩得公平些。”将骰子合在手心里摇了几下,投在碗里,一粒五点一粒四点,倒也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