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楼冷哼一声,道:“我拿它做什么?值几分银子?”
任流水想想也是,白玉楼有钱得很,何必偷自己一只小小布袋,又叹了口气,道:“我来这里一趟,丢了不少东西。白楼主,你这里有没有使唤的人?”
白玉楼道:“原本有两个,给你煎药去了。你要做什么?”
任流水笑道:“涂药。我背上有伤,自己够不到,你帮我涂成不成?”
白玉楼哼了一声,道:“你当我是什么?”却将那包伤药接过去。
任流水背转了身去,笑道:“你收了我的聘礼,我自然当你是我的人。涂药这种小事……”话没说完,觉得他的指甲狠狠刺进自己伤口里,不由得痛哼一声。
白玉楼冷笑道:“你再敢胡说……”瞧见他鲜红的血顺着自己手指流下来,心里微微一动,便不再说下去。隔了一会儿,道:“你疼不疼?”
任流水道:“当时挺疼,现下好多了。”觉着白玉楼的指尖在自己肌肤上轻轻游移,笑道:“若是你次次都肯替我涂药,我许你每月捅我一刀。”
白玉楼不答他,默然半晌,又道:“你怎会受伤?”
任流水道:“被几个人围起来打了一架,说来也奇怪,没人知道我到赤水玄珠谷去,他们却像是早就在那里等着我了。”他说完了,白玉楼也不再接话,堆在院中树下的琼花一点点散发着香气,飘到室内来,和着药香在两人之间缭绕,十分安宁。
任流水觉得很是舒适,靠着床栏,刚刚有点睡意,白玉楼忽然冷哼一声,道:“你若是被人打死,今日我就省下给你请大夫的银子了。”将剩余的药丢在床头,道:“涂完了。”起身走了。
任流水呆了一下,冲着白玉楼的背影喊道:“我死了,你活得了么?”收了伤药,喃喃道:“我又怎生得罪他了?”动了动肩臂,裹帘绑得倒很是妥帖。
此后数日白玉楼没再露面,隋英时常过来给他送药,问他吃什么要什么,房里有两名侍女照顾他日常琐事。任流水问起白玉楼,隋英只说楼主事忙。任流水想到自己几乎连命都送掉了,他却多见自己一面都不肯,不由得有些丧气。
一日隋英如常过来看他,见他正在打包裹,吃了一惊,道:“任少侠,你这是……?”
任流水抬眼看了看他,手下仍旧忙活,道:“回出岫山。”
隋英道:“这个……任少侠尚未痊愈,还是多休养几日的好。若是有什么照顾不周之处,任少侠说出来,我亲自去办。”
任流水道:“没有没有,很是周到,只不过我要回去了。”
忽听白玉楼的声音道:“姓任的,你又做什么?”
任流水扭头看他,笑道:“这里没趣,我要回去了。”
白玉楼冷哼一声,道:“你死在路上很有趣么?”忽然想起什么,冷笑道:“你要有趣,叫几个红姑娘来陪酒。”转头对隋英道:“外面有些事,你去办一办。”
任流水在床边坐下,托着脸看他,道:“我不爱这个,不过你若是有相熟的姑娘,咱们一起玩玩也不错。我也瞧瞧你中意的是什么样儿。”
白玉楼不理他这话,怒道:“你要滚就滚,包裹打了一个半时辰还没打完,怎么没打死你?”将他推倒在床上,伸手扯他衣服。
任流水笑嚷道:“你干什么?强 奸么?”
白玉楼怒道:“瞎了眼的才 强 奸你!我给你涂药!”这次他下手可重得多,几乎要把任流水的皮肉戳破,好在任流水伤处愈合了大半,也不觉得有多疼。白玉楼涂完了药,将那药包啪地甩在任流水身上,拂袖而去。
任流水越发茫然,实在不知道这位少爷发的是什么脾气,他也不再琢磨,笑眯眯地仰在床上,跷起脚晃来晃去。
又过了十几日,任流水伤口结了痂,渐渐地血痂也落了,白玉楼再过来时候,任流水道:“这次我真的要走了。”
白玉楼瞥他一眼,道:“好啊,我省下不少银子。”临出门时,忽然道:“你要我怎么谢你?”
任流水难得没调笑,道:“我不要你谢。你这里有没有好酒?给我一小坛。”
第二天清晨时候,隋英送了任流水出城,回来时遇到管家张伯,嘴里不住嘟嘟囔囔,笑道:“张伯,有什么事?”
张管家叹气道:“老爷藏了一辈子的五十年琼花房,少爷怎么说送人就送人了呢。”
隋英不以为意,笑道:“少爷不爱喝那个,送了就送了。”
张管家仍旧叹气:“这……这是百年的好酒,唉,糟蹋了……”
作者有话说:说明一下,那个袋子不是小墨白做的!是从前那个叫翠衣的绣给他的
顺说,裹帘就是绷带。
4
任流水回了山,放下了行李便去见师父,他前后耽误了不少时日,心下有些忐忑,已是准备好了去陪贺归林面壁。楚倦飞却没多说什么,知道他被人围攻重伤,只问了问路上情形便要他去歇息。任流水逃过一劫,熟门熟路地摸到后山面壁的静室,小声叫道:“师叔,师叔你在不在?”
便听贺归林的声音懒洋洋地道:“我在,进来吧。”
任流水笑嘻嘻地进去,将白玉楼所赠的酒放在石桌上。
贺归林眼前一亮,道:“好小子,师叔没白疼你。”拍开泥封,酒香登时如清泉四溢,飘了满室,他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是扬州琼花房,怕是有一百多年了。”喝了一口,急忙又将坛口封了,美滋滋地道:“这酒酿得好,藏得好,香气也好,好酒。像是白琼藏的那几坛。小子,你把白玉楼勾上手了?”
任流水正倒了一杯茶来喝,听见末一句话,险些一口水呛了出来,道:“没有。”
贺归林眯着眼笑,一面回味酒香,口中道:“他舍得给你这个,那也不远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任流水一遍,笑道:“你小子运气不坏,想必是弄到药了。那个姓苏的小家伙活着?唉,也算是他叔叔平日积德。”
任流水想起苏合那张冷淡淡的脸,与“小家伙”三字实在是半点不搭,又道:“师叔,二师兄快要回山了吧?”
贺归林道:“九月就该回来了。”他知道任流水的心思,问道:“你也想去?”
任流水点了点头。出岫山门下惯例,弟子艺成后一律下山历练,以五年为限,须得做出三件大事来,一事无成者立即开革出门。
贺归林斜他一眼,道:“你当是在外逍遥自在五年么?你年纪轻,江湖经验也浅,你师父未必肯放。就算是放了,若到时候双手空空地回来,你怎么办?”
任流水挠挠头,道:“师叔,赤水玄珠谷主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答应替他看守谷口七年。”
贺归林呸了一声,道:“混小子,惦记着你小情人就爽爽快快说出来。去吧,你师父要是不肯,回来找我。”
过了中秋,任流水向楚倦飞说明自己想要外出历练,下山去了。他往赤水玄珠谷去,路过扬州时,从白玉楼前经过,停住了向内看了几眼,却不进去。正要离开时,忽听身后一人叫他:“任流水。”
任流水回头见是白玉楼,奇道:“你怎在外面?”
白玉楼不答,道:“你跟我来,我有事问你。”
此时已是正午,白玉楼吩咐送午饭上来,他穿了一件轻缎衣衫坐在桌边,一举一动都是富贵风流。任流水一身布衣,眉目英挺,却也不输给他。
白玉楼道:“你到过赤水玄珠谷,是么?”
任流水点点头,又道:“我答应过决不将谷里所见告知别人。”
白玉楼凝视他双眼,道:“你肯不肯告诉我?”
任流水摇了摇头。
白玉楼却也并不如何失望,不再问他什么,神色自若地饮酒吃菜。
任流水喝了一口酒,忽然道:“上次的酒还有没有?我想尝尝。”
白玉楼脸色微变,道:“给你的那坛呢?”
任流水道:“送给师叔了。”
白玉楼“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怒道:“没了!你去账房拿两钱银子,够你买十坛烧刀子!”
任流水嘀咕道:“烧刀子也没什么不好喝……”
虽说没有,任流水临上马时,一名侍女从里面出来,捧了一小坛酒给他。
到了赤水玄珠谷时,安墨白见了他很是开心,苏合虽然不大乐意,但他亲口答应过留下任流水,也不好多说什么。日子一长,有时两人见了面,居然也能聊几句。只是任流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提起青木玲珑丹之事。任流水住在谷外不远的一间房屋中,苏合极少外出,也从不在意他人在何处。任流水有时溜出去玩玩,想到自己手里没药,白玉楼未必乐意见他,始终没再去过扬州。
渐渐的将近一年过去。中秋那夜,任流水瞪了那圆月几眼,早早上床睡了,反反覆覆只是睡不着。他烦躁起来,跑到外面游荡散心,半月后回来,一连几日都没见到安墨白,任流水觉着蹊跷,去问苏合,苏合漠然道:“走了。”
任流水大吃一惊,道:“走了?去哪里了?为什么?”
苏合不答,道:“与你无干,你回去吧。”
任流水略想了想一想,匆匆收拾了包裹,沿路打听着寻下去,终于在七星铸剑庄找到了安墨白。他并未现身,在暗处瞧那少年独处时候的黯淡神色,全然是一副被人抛下不要的模样。任流水心里疑惑,不知这师徒两个到底弄什么玄虚,又匆匆赶回赤水玄珠谷,寻到苏合,道:“我找到他了,你想不想知道?”
苏合眼也不抬,道:“在七星铸剑庄。”
任流水忍不住跳脚,道:“你自己知道,还要我跑一趟!”他走到门口,忽又转回来:“没人做饭,吃什么?”
苏合皱了皱眉,道:“我不吃。”
任流水道:“你一顿不吃,十顿也不吃么?”他从没下过厨,此时好不容易弄出几样菜,将那坛酒也拿了出来,碗碟杯筷都摆在苏合面前。苏合抬眼看了看他,终于伸手拿起筷子,忽然微微一笑,道:“酒里加了丁香。”
任流水不明所以,只应了一声。
这酒不如带给贺归林的那坛,却也是寻常难求的数十年佳酿。任流水的厨艺原本便拿不住手,况且两个人也没心思吃饭,只顾喝酒,酒入愁肠空腹,更比平日易醉几分。
任流水喝了几杯,醺醺然有些醉意,苦闷道:“苏谷主,我瞧上了白玉楼的楼主,你猜没猜到?”
苏合道:“我知道。”
任流水笑道:“你也知道他么?”
苏合道:“听人说这位白楼主眼睛生在头顶上,谁也瞧不起。”
任流水嘿嘿一笑,道:“说得好,眼睛生在头顶上,他……他就是这样。”
苏合笑了笑,喝一杯酒,并不说话。
任流水喝得比他快得多,渐渐迷糊起来,趴在桌上,手里仍捏着酒杯,口中道:“苏大哥,那些人围攻我时候,曾说了一句‘五十两金子花得不冤’……你说,那五十两金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我到这里来,除了师叔和他没人知道……”
苏合喝得不多,沉静道:“他把你卖了。我不是你大哥。”
任流水呆怔怔地道:“不会,我到赤水玄珠谷是为了替他求药,他是知道的,怎会这样对我?就算我惹了他,他也该派人来杀我,为什么……为什么卖我?”
此时距安墨白离谷已整整一月,又是十五月圆之时,月光银灿灿地照下来,只听得窗外流水潺潺而过。苏合喝了半杯酒,垂眼看他,微微一笑道:“你倒比我还惨些。”
5
第二天任流水醒来时头痛欲裂,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卧榻上,环顾四周,像是一间书房,却不记得自己到过这里。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却是苏合。任流水揉着太阳穴坐起身来,道:“苏谷主,你早。”
苏合点点头,问道:“昨晚说了些什么,你记不记得?”
任流水摇了摇头,捶着额角道:“我喝醉后的事情一概不记得。怎么?”
苏合微微笑了一笑,丢给他一颗药丸,道:“醒醒酒。”
任流水想不到他竟会关怀自己,手一颤,差点将那药丸掉到地上。
半月之后,苏合忽然到任流水居住的小屋中来,交给他一只黑玉瓶,任流水惊喜道:“青木玲珑丹?”
苏合笑笑不语,转身离去。
任流水捏着那瓶子,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以后的药你也肯给么?”
苏合并不停步,一面走一面缓缓点了点头。任流水虽不知苏合为何忽然大发善心,但他肯出手相助,不必自己挖空心思地求药,自然是再好不过。
入了秋,下过几场雨,天气便一日凉似一日,夜里睡得晚些,便觉得凉意沁到骨子里。白玉楼合了账册,眼光扫过案头那只黑玉药瓶,正要上床安歇,忽听房顶上轻轻一响。他心中一凛,一手刚按到剑柄上,便见两条腿映到窗纸上,正在荡来荡去。随即听得有人坐在檐头哼歌,隐约是什么“天上水,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调子早跑到出岫山去。白玉楼硬生生打了个寒颤,他活了这二十年,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唱得这么难听。
他心里微微一动,推开窗子,道:“谁?”
话音刚落,那人倒转了身子,双脚勾住屋檐挂在窗前,垂下来的头发拂到他搁在窗沿的手上。一张脸笑意盈盈,看着他不说话,不是任流水是谁?
白玉楼原本便猜到是他,但一年未见,此时果真看到任流水的脸,仍是不由得一怔。任流水趁他出神,身子向前一荡,飞快地在他嘴上亲了一口。白玉楼回过神来,眉头一皱,揪住他头发,伸手便是一掌。
任流水堪堪偏头躲过,从窗子里窜进来,笑道:“喂,这么久不见,一见面便打人,你也太薄情。”一面晃晃右手。白玉楼这才看见他手里拿了一只黑玉瓶,哼了一声,道:“你三更半夜来做什么?隋英越来越没用,什么人也随随便便溜到后院来。”
任流水笑眯眯地道:“来采花。”
白玉楼脸一冷,道:“任流水,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再敢胡说一个字,我割了你的舌头,让你自己吃下去。”
任流水叹了口气,道:“好吧,我赶夜路累得很,想睡会儿。”
白玉楼道:“我叫人带你去歇息。”
任流水道:“这么晚了,何必再来回折腾,我在这里凑合一夜便是。”转头瞧瞧白玉楼的床,笑道:“三个人都睡得下,我睡着了老实得很,一定不会挤到你。”
白玉楼上下打量他几眼,挑剔道:“你沐浴没有?”
任流水挠挠头,道:“马背上哪里是沐浴的地方。”
白玉楼斜他一眼,终究叫了侍女来,将任流水赶到客房去。
任流水虽走了,他带来的药却留在桌上,与先前那只瓶子并排放着,玉光柔和,相映生辉,瞧上去很是悦目。白玉楼伸手将它拿了起来,微微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