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归林挥刀刺在那人心口,叫道:“流水,我看着贺礼,你快去追!”
任流水此时已立在客栈墙头上,甩下一句“等你吩咐,人早没影了”,飞身掠了出去。
逃走的那人像是个小头目,武功平庸得很,任流水在他后面缀着,出了镇子才拦下此人,刀也不拔,三招两式将他踢翻在地。那人不待任流水喝问,跪地连连叩头,道:“大侠饶命,小的们瞎了狗眼,惹到出岫山的大侠们头上。小人在前头寨子里讨生活,寨主见两位大侠像是身上有货的,吩咐小人几个来做一票。大侠饶命,饶命。”
任流水听得明白,却不知该如何处置此人,道:“你跟我回客栈去!”
那人哀求道:“贺大侠一定不容小人活着,求大侠饶了我。”
任流水想了一想,道:“你说我师叔的外号叫什么?”
那人道:“朱、朱碧……笑郎君。”
任流水道:“那是什么意思?”
那人道:“是……是……”一句话没说完,忽然倒地死了。
贺归林笑嘻嘻地走近来,道:“朱是鹤顶红,我姓贺,碧是孔雀胆,”扬了扬手里的孔雀刀,道:“这个。”
任流水片刻之间见了四个死人,头皮有些发麻,道:“师叔,你杀得也太多了。”
贺归林依旧笑嘻嘻地,道:“你师叔暴虐成性,见人就杀,不然怎么得了这么个外号。”忽然收了笑容,道:“这些人是荥山派门下,平日拆房烧桥什么都干,不是好东西,江湖上行走,心软不得。要真是山上的小强盗,怎会认得我?”
任流水挠头道:“那干嘛不留着他问明白?”
贺归林道:“这几个小角色能知道什么,等我们到了扬州,自然就都明白了。”打了个呵欠,道:“走了走了,回去睡觉。”
3
到扬州时,离柬帖上写定的日期还有七天,两人便找了一家客栈住下,甩下了行李在城里游玩。贺归林早将这座扬州城摸得比出岫山还清楚,此时熟门熟路地带着任流水四处吃喝玩乐。扬州之富庶,天下首屈一指,步步绮罗,处处垂杨,任流水自小没见过这等世面,宛然乡下土包子一个,眼睛几乎看不过来。
两人逛了一整天,傍晚时候,贺归林问任流水道:“肚子里还有地方没有?”
任流水捧着一包双麻酥饼,嘴里咬着油饺,连连点头。
贺归林在他头顶拍了一巴掌,笑道:“没出息的小子。”将他带到一家颇热闹的酒楼上,唤过店伴点了几个菜,又问任流水道:“你吃什么?”
任流水道:“包子。”
贺归林忍不住长叹一声。当年朱机不慎马失前蹄,此后见一次任流水便叹几声“看走了眼”,十几年来竟然没间断过。他一来同朱机脾气不合,二来爱护本门弟子,一直觉得朱机是无事生非,此时才略略明白朱机的心境。
一旁店伴笑嘻嘻地接话道:“这位小哥算是点对了,扬州三丁包子,肉丁滑腻,鸡丁滋补,笋丁清淡,那是天下驰名。小哥要不要尝尝?”
任流水大感兴趣,道:“给我来一笼。”
贺归林挥了挥手,话也懒得说。
不久酒菜上齐,任流水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一事,道:“师叔,我瞧了瞧柬帖,七日之后的筵席也是在这家酒楼上。”
贺归林喝了一杯酒,笑道:“小子,只惦记着吃。你知不知道白玉楼是做什么的?”
任流水道:“师叔你从前讲过,说是做生意的。”
贺归林听他将自己说过的话记得这般牢固,心里大是得意,又道:“你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买卖?”
任流水迟疑道:“……人?”
贺归林哈哈一笑,道:“比人值钱得多,他们卖的是消息。上到武林盟主的内功练到第几层,下到隔壁王员外昨晚进了哪个小妾的房,只要价钱到了,便能从白玉楼买了来。”
任流水想了想,道:“那可值钱得很,这生意可不好做。”
贺归林一边吃,一边怡然道:“不错,傻小子也懂点道理了。钱倒也罢了,有些私密事抖出去便是一片血雨腥风,不知多少人盯着。如今白玉楼易主,新主人年轻得很,不知他压不压得住。那夜给咱们下迷香的,想来便是要来砸场子,只怕不止他们一拨,定有好大一场热闹可瞧。小渊这药吃得不亏。”
任流水小声嘀咕一句,咬着包子随意向楼下看,忽然怔了一怔,见远处一个年轻公子骑着马自街上过来,身后跟了四名护卫,失声道:“是他!”自从过了淮水,任流水一直留心当年那少年的踪迹,要报那日偷袭鞭打之仇,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了。
贺归林凑过去瞧了一眼,道:“你认得?”
任流水道:“不认得,见过。师叔,这人是谁?”
贺归林“嘿”了一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纸扇打开摇了摇,道:“这小哥可不简单,年纪轻轻,心够狠,手够辣,脑子也清楚。”一面摇了摇头:“这孩子对我心思,要不是师兄不让,他自己也脱不开身,当年我就收他做弟子了。”
任流水全没听见贺归林说了些什么,时值春初,人都道烟花三月下扬州,端的是繁花铺地杨柳堆烟,说不尽的春情春景,可瞧着这人踏马缓缓而来,只觉花色柳色一齐暗淡,心中不由得怦然而动。
贺归林不知他动的这些心思,挟一口菜,续道:“这位就是白玉楼的新主。”
任流水吃了一惊,嘴一张,包子从二楼窗口直落下去,骨碌碌直滚到那年轻公子马前,恰好被那匹白马踏在蹄下。虽说扬州菜点是出了名的清淡,这三丁包子也是甘美不腻,但毕竟是肉,那马再踏前一步,便在青石街道印了油腻腻的一个蹄印。
那年轻公子皱了皱眉,抬头瞪了任流水一眼,挥鞭策马而去。任流水同他对了个眼,瞧得清清楚楚,那骄傲不屑的眼神,挥鞭子的姿势,决计错不了。他缩回头去,恨得牙痒,心道:“等我捉住你,把你……把你……把你剥光了衣服挂在城门上,瞧你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威风?”这念头一起,自己也觉得绝妙。又问贺归林道:“师叔,这人叫什么?”
贺归林吃饱了,抓着一只鸡爪慢慢啃,道:“他也叫白玉楼。”
两人吃饱喝足,回客栈歇息。任流水悄悄翻墙出去,到扬州城门前打量半晌,估了估城门高度,又到小店里买了一根数丈长绳。他正将绳子打进包裹里,贺归林忽然推门进来,奇道:“你弄来这绳子干什么?”
任流水想不到他突然现身,支吾了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贺归林道:“你要上吊?”
任流水道:“当然不是!”
贺归林笑眯眯地道:“就算要死,也要快活死才是。小子,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任流水道:“哪里?”
贺归林嘻嘻笑道:“你听说过没有,到扬州不喝花酒,那就是没到过扬州。咱们去找点乐子。”
任流水踌躇道:“师叔,师父他……”
贺归林大是不耐烦,道:“又要罚我面壁?面壁就面壁,我面得还少了么?那墙早被我看出花来了。”但任流水说什么都不肯去,贺归林一个人也觉得没趣,只得罢了。
第二天傍晚时候,贺归林忽然不知去向,任流水猜想他是去喝花酒了,一个人到街上闲逛。入夜时忽见两个江湖豪客打扮的人行色匆匆地往城北去,他本不愿多生事端,但想起贺归林说白玉楼接位只怕不顺,便悄悄跟了上去。
他随着那两人奔出城外三十余里,便听到叮叮当当的打斗之声,见两名男子背靠背地被五六个人围攻,四周躺了几具尸体。那两人一使长剑一使双刀,其中一人赫然便是昨夜见到的年轻公子。任流水心中一跳,第一个念头是:“是他!白玉楼!”第二个念头便是:“把他剥光了挂到城门上!”
4
他在一旁审时度势,见白玉楼一时不致落败,取胜可也不易,时辰尽自赶得及,便展开轻功奔回客栈去取绳子。再回来时,任流水暗叫一声糟糕,见地上尸首又多了几具,围攻的也多了两人,眼见白玉楼同那人支撑不住了。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把铜钱,甩手飞掷出去,短刀出鞘,一道银光夭矫腾起。一面叫道:“师叔,二师兄!找到这群贼人了!”
那些人一时不防,被他杀伤两个,其余的也几人被铜钱打中,他们不防白玉楼竟有帮手,见事情不成,一声不响地退走了。任流水哈哈一笑,心中暗道:“二师兄正游历江湖,师叔还不知在哪里风流,他们要是来得了,那才叫奇怪了。”
那使双刀的人是护卫打扮,身上受了七八处伤,深深地向任流水躬下身去,道:“多谢少侠相助!”
任流水道:“何必客气!”一手去扶他,一手倒转刀柄,将那人敲晕了。
白玉楼不知他为何出手相救又打晕自己护卫,想来总是不怀好意,也不说话,冷眼看着任流水。他右边袖子上长长一道伤痕,鲜血一滴一滴淌下来。
任流水笑吟吟地上下仔细打量白玉楼,随意向后一靠,斜斜倚在树上,随手揪了片柳叶放在嘴边吹了几声,心里说不出的得意,一抬手,秘银刀带鞘直指白玉楼咽喉,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白玉楼漠然看他一眼,道:“你怀了我的孩子?”
任流水怔了一下,道:“什么?”
白玉楼冷笑道:“既然没怀,管我记不记得你做什么。”
任流水怒道:“两年之前,你偷袭我,还拿鞭子抽我!”
白玉楼道:“我打过的人多了,一个个都要记住,一百年也记不完。你要报仇,尽管来打来杀就是。”
任流水气狠狠地道:“我不打你杀你,我把你扒光了挂在扬州城门上!”掏出那截长绳来,伸手去抓白玉楼的手腕。白玉楼眉毛一扬,抬腿踢他腰间。他受了伤,动作不大灵便,任流水侧身轻轻巧巧地闪过,脚下一勾,将白玉楼绊倒在地,合身直扑上去,小腿屈着压住白玉楼双腿,飞速将他双手手腕绑在一起,一手按住他,一手去扯他衣带。
白玉楼手脚都被他压住,动弹不得,厉声道:“混账,你敢动我?!”
任流水低头看他,笑道:“我偏偏敢,我偏偏动你,你能怎么样?”嘴里一边说,将白玉楼的衣带扯了下来,故意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白玉楼气白了脸,扭过头去不看。
任流水笑道:“你身上有伤,本少侠好心,放你一马便是,只剥一半。哪,你愿意露上面还是下面?”
白玉楼霍地转过头来,死死盯着他,怒道:“混账,那时候我怎么没杀了你?”骂不绝口。任流水任由他骂,笑眯眯地毫不在意,道:“你既然不领情,那还是全剥了吧。你省点儿力气,待会儿骂给全扬州人听去。”一面扯开他内衫带子,只见白皙的皮肤从衣裳里露出来,也不知怎地,脸腾地一下热起来。
再动手时不禁便有点儿犹豫,随即又想:“他打人时候可没半分犹豫,我一没打他二没骂他,他也不是女人,被人看了又有什么大不了,还能上吊跳河不成?”剥了白玉楼上衣,手往下捏住他裤带,却着实再也下不了手。
此时白玉楼也不再骂,任流水觉得奇怪,一抬头对上他一双黑得不见底的冷眼,呆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来,转头狂奔而去。他奔出里许,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逃,站住了喘几口气,忽然一惊,心道:“不好,我绑了他丢在那里,要是那些人去而复返,那可糟了。”又匆匆地赶回去。
回去时见白玉楼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在自己佩剑上磨那绳子。任流水松了口气,忙过去替他将绳子解了,刚要开口说什么,白玉楼忽地出手,将他周身大穴尽数点了,一脚将他踹倒,脸色铁青,弯腰捡起自己佩剑,刷刷几下划烂了任流水衣裳,剑尖抵在他喉头。
任流水心中懊恼,自己怎地这般不小心,又着了他的道儿,这下只怕要反被他挂到城门上。他仰着脸看这白玉楼,仍旧笑嘻嘻地道:“你把我衣服弄成这样,叫我怎么穿。”忽觉咽喉一痛,剑尖已刺入半分。
白玉楼冷冷地道:“以后你用不着再穿衣服了。你扒我衣服,我扒你的皮。”手上微微用力,长剑也不深刺,出血为度,一点一点地慢慢在任流水身上拖过去。
任流水只觉得不轻不重的痛楚自脖颈一路向下,血腥味逐渐弥散开来,心中一寒:“他真要扒我的皮?”勉强挤出个笑容,硬着头皮道:“出、出血了。”
白玉楼微笑道:“出血算什么,你要不要瞧瞧自己的五脏六腑?”
任流水心里连连叫苦,脸上赔笑道:“那还是免了吧。”
白玉楼淡淡地道:“你皮厚,我受了伤,手上没力气,给你开膛破肚不大容易。不过多割几遍,总能割开的。你喜欢先看什么?肠子?心?”剑尖划过任流水小腹,白玉楼忽然笑了一笑,道:“不如先把这里切了吧。”
任流水吓得浑身寒毛直竖,叫道:“你……你别乱来!”只见眼前剑光一闪,毫不留情地向下斩落。剑尖将要触及任流水肌肤时,白玉楼忽然一手捂住了嘴,脸上神情痛苦之极,身子随即晃了一晃,倒下来摔在任流水身上,那柄长剑紧贴着任流水大腿插入泥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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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楼伏在他身上不住咳嗽,几乎喘不过气来,不消片刻便哑了,声音里都要带出血来。任流水暗叫一声好险,一口气还没舒开,白玉楼一手微微颤抖着沿着他胸膛摸索上去,摸到他的脸,两根手指按在任流水眼皮上,指尖便要剜下去。他咳得全身无力,使不上劲,却也按得任流水眼珠剧痛。
任流水又是一阵遍体生寒,幸好白玉楼受伤之下,点穴力道不重,他全力运劲冲开了穴道,急忙将白玉楼甩在一旁跳了起来。这时才看见他一手按着嘴,指缝间一滴一滴地淌下血来,前臂上淋淋漓漓也都是咳出来的鲜血,不由得吓了一跳,道:“你……你怎么了?”
白玉楼自然不答他,挣扎着起身离去。任流水虽有些怕了他的狠劲,但看他病得这般厉害,心中着实担忧,抓住他手腕,道:“你这副样子,还想要去哪里?”白玉楼奋力挣扎,但此时虚弱无力,怎挣得过他。两个人纠缠半晌,白玉楼本来咳得微红的脸忽地惨白,一头晕了过去。
任流水忙接住他身子,白玉楼昏过去也不安稳,不住皱眉,时不时微咳几声。试着给他输了些内力,反而激得他吐血,任流水一时没了主意,要说送医,普通大夫怕也看不好。忽然想起白玉楼方才一直往西南方挣扎,看了一眼,只见地上是他的内衫。任流水想到一事,不由得有些心虚,将那件衣裳摸了一遍,果然在衣袋里找到一只黑玉药瓶,拔开塞子,里面约莫有四五粒药丸,气味微辛。任流水捏开他嘴,丢了两粒进去,拿过腰间水囊给他冲下去。又等了片刻,白玉楼虽然仍旧昏迷,神色却渐渐安宁下来,也不再咳血。
任流水松了口气,抱着白玉楼在树底坐下。他自从今夜见到白玉楼以来,时而大喜时而大惊,一颗心起起伏伏,此时才慢慢平静下来。低头瞧见白玉楼安然闭着眼睛,头发咳得松散,一缕缕地贴在汗湿的脸颊、脖颈上,衣衫也乱糟糟地,不由得心神摇荡,偷偷地在他嘴上亲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