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拿过茶碗,慢慢抿了一口,冷冷笑道:“卖了你们又如何?我做的就是这个生意,管什么得罪不得罪。莫说从前,便是如今,只要价钱到了,我照样卖你。你看不上我,门开着,我可没求你留下。”
任流水气得浑身发抖,一手指着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白玉楼微笑道:“任少侠,你别急着发火,请坐。你们出岫山师徒两代一共十人,算上没正式入门的少年,一共三十六人。杂役之类的想来没人要,不算在内。等我一个一个挨个卖过了,你再来找我跳脚也来得及。”
任流水怒道:“你……你……我……老子强 奸你!”扑上去推他。
白玉楼喝道:“你作死!”一掌甩了过去。
任流水同他扭打在一处,房内狭小,不久便滚在床上,怒道:“我不作死,我做你,我把你扒光了挂在城门上!”
白玉楼想起从前两人初识不久时候,哧的一声笑出来,两行眼泪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闭了眼将头扭到一旁,忽觉两滴水落在脸上,烫得他浑身一颤。任流水将他衣裳扯得一团乱,抓住他两手怔了一会儿,忽地放开了手,扭头走了。
如今五年之期未满,师门不能回,赤水玄珠谷中也无人,任流水出了扬州城门,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信马由缰浪荡多日,一天夜色深了,他走到一处镇子上,懒得去找客栈,滑下马背来,坐在墙根下,抱膝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3
任流水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时时被噩梦惊起,却又不记得梦见什么,虽是睡觉,却比醒着还累。第二日清晨,周围人声渐起,行人来来往往地走动,他也懒得动弹。忽有人晃了晃他肩臂,任流水只是不理。
那人道:“这位兄台,如今日上三竿,为何仍旧高卧不起?可是贵体不适?你……”
任流水抬起头瞪他,不耐烦地道:“酸死人,闲事少管。”
那人看见他的脸,怔了一怔,道:“是你!”
任流水听他这么说,也不由得一怔,抬眼去看,见那人是书生打扮,模样颇为清秀,但面生得很,不知他为何识得自己。
那书生惊喜道:“大侠,果然是你!多年前小生被强盗打劫,是大侠仗义相助,才保住了小生那三百两银子,难道大侠不记得了?”
任流水硬邦邦地道:“不记得!”埋头又要睡,几年来这种事他做了没有一百件也有八十,哪能件件记得清楚。
那书生却不肯罢休,道:“整整四年七个月之前,在归安城外的四禾山中,大侠再细细回想一番?”
任流水听到“归安”二字,想起白玉楼,心中顿时便是一阵疼痛。他再瞥那书生一眼,隐约记起确有此事,黯然道:“哦,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书生大喜道:“正是如此!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大侠既然来到此地,一定要去寒舍坐坐,好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任流水本不想去,却不过他盛情相邀,便牵着马慢慢随他过去。路上那书生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名字,叫做李苑,几年前考中了秀才,但无心功名,如今守着家中十几亩田地收租过活。
李苑今日早起到山寺中上香,没来得及吃早饭,如今便同任流水一起吃。小镇上没什么珍馐美味,早餐只一碗豆浆,一碟包子,味道倒不坏。他家中只有一名老仆,一名书童,也无人侍候杯盘。任流水闷头吃东西,李苑问他来历去处,他只是摇头不答。
李苑瞧他一脸落索,转了转眼珠,道:“大侠,你若有烦心事,不如在这里暂居几日散散心。此地人多热肠,风景自有佳处,温汤也是远近闻名的。”
任流水道:“多谢好意,不必了。”
李苑不再劝说,指指他的空碗,道:“大侠可要再喝一碗?”
任流水道:“好。”将碗递给他。
李苑伸手去接,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两人手一错,一只青花瓷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李苑腾地跳起身来,扑下去捡了碎片捧在手里,心疼道:“大侠,你……你……”
任流水道:“怎么了?”
李苑伤心道:“这是我外祖母的外祖母传下来的古董,值不少银两,大侠你……”
任流水道:“哪有人拿古董来吃饭的?”
李苑眨了眨眼,道:“待客讲的便是诚心,何况大侠救了我的性命,是不能再尊贵的贵客,自然要拿出最好的家什来。”
任流水道:“那我赔你就是。”
李苑顿时喜上眉梢,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小小算盘,噼里啪啦打了半日,笑道:“五百八十三两八钱银子!瞧在你救我的份上,零头抹了,五百八十三两银子拿来!”
任流水被这数目吓得一跳,瞪大了眼看着李苑。
李苑笑眯眯地道:“没钱也成,留下给我做一年工。”
任流水道:“我替你保住了三百两银子,如今利息也该翻了一番,抵过了就是。”
李苑苦着脸道:“大侠再不要提起此事,我拿着这钱做了笔生意,赔得一个铜板都不剩,如今想起这事便犯心口疼。”
任流水道:“那你的性命总值得这只碗钱了。”
李苑肃然道:“这碗是我祖先所传,如今却毁在我这不肖子孙手里。事关孝道,小生的性命可以不要,这笔账是定要清算的。”
若是平时,任流水必会同他辩一辩,定要他自认倒欠五百八十一两银子,如今什么都懒洋洋地,提不起兴致,叹气道:“一年便一年。”
李苑笑眯眯地唤道:“阿伯,收拾东厢房给客人住!”又出来叫过自己书童,悄悄吩咐道:“碗打碎了,你拿两个铜钱再去买一只来。”
李苑一再胡搅蛮缠,定要他做工抵银子,任流水岂会看不出他留下自己散心的好意。这小镇名叫汤泉,距金陵甚近,自古便以温汤出名,春日融融,正是浸温汤的好时候。任流水闲极无聊,时时花几个铜钱去泡一泡,再是满腹烦恼,一池暖暖的温泉水浸下来,也不由得神清气爽。
他趁便去了一趟赤水玄珠谷,谷里仍旧无人,便留了一封信。
自从任流水到赤水玄珠谷替白玉楼求药,已过了四年半,但白玉楼正正经经地吃药,也只有三年半时候,按苏合说的,还要半年才能病愈。他这病最动不得气,一上火便有一股郁火从右胁四下乱窜,烧得五脏六腑痛楚不堪。此时瘦西湖上春风无限,醉死游人,白玉楼身子不适,整日只懒洋洋地歇着,楼里事务一概抛给隋英。
如此两月有余,隋英终于看不过眼,劝他道:“楼主,任相公那边,总不能就这样抛下不管。便是不为别的,宿疾未愈,这时候药断不得。”
白玉楼立在廊下调弄那对白凤,嗯了一声,也不知听见没有。
隋英道:“这事由属下出面说和如何?任相公不是不讲理的人,内中情由解释清楚了,他纵是仍旧有些小小介怀,却决不会见死不救。”
白玉楼不答,隔了一会儿,道:“他在哪里?”
隋英忙道:“在金陵汤泉镇。属下……”
白玉楼放下喂食的小勺,道:“过些日子我去一趟。”
隋英担忧道:“楼主,你这几日咳嗽得厉害,属下代您前去如何?”
白玉楼摇了摇头,道:“你放心,这次我分说明白就是了。”
隋英知道他素来要强,更不愿别人插手自己私事,也就不再多言。
4
白玉楼到汤泉镇时候正是盛夏,他早听手下人禀报说任流水如今同一个叫做李苑的秀才混在一处,此时寻到李苑的住处,也不敲门,足尖一点,悄无声息地落在墙外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上,树叶虽繁密,竟没一丝摇动。
此时正是傍晚,白玉楼一低眼便瞧见任流水正在院中,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布衫,招呼了一名小童收拾了碗筷,从井里捞出一个西瓜,拿刀利落地切开了,同那书生分吃。那两人边吃边说笑,隔得远了听不清楚,只瞧得见笑语晏晏,一团和乐。
白玉楼躲在树影里咬牙看着,心中不住翻腾,一时如烈火炙烤,一时如寒冰封藏,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种种难受滋味都浸到骨髓里。他撇头硬压下嘴里泛上一股腥甜,再转回头去,恰好看见那书生伸手替任流水拈去一粒粘在脸上的瓜子。他再也忍耐不住,低低咳了几声,飞身掠下树去。这一动之下,树叶哗哗乱响。
任流水一惊抬头,只影影绰绰地瞧见一个背影,也不是是男是女,却不由自主地叫道:“玉楼!”扔下手里半块西瓜追了出去。他不知这人是不是白玉楼,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追出来,却紧跟他身后不放。
不多时奔到镇外,白玉楼停下步子,任流水在他身后也停下来,道:“果然是你!”
白玉楼转过身来,银晃晃的月光下瞧得明白,只见任流水嘴角仍旧沾着些红红的西瓜汁,不由得脸色铁青,狠狠“哼”了一声。
任流水看他面色不善,想起前事,不由得心中戒备,道:“你来做什么?”
白玉楼冷冷地道:“贺归林死了没有?”
任流水恨道:“要不是我师父去得及时,师叔早就没命了!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出岫山之事,今后与你再无干系,你若是再害我同门,我决不与你善罢甘休!”
白玉楼不语,向前踏了一步。任流水看着他,心里忽然一动,想起白玉楼似是有话要说,却被自己打断了,便静静等着。忽见他手一扬,只听“啪”的一声恶狠狠响过,眼前登时金星直冒,耳朵里嗡嗡响了半晌,好久回过神来,白玉楼早不见了人影。
任流水立在原地怔了一会儿,擦擦嘴角的血,怏怏回去。李苑仍旧坐在院子里乘凉啃西瓜,见他回来,指着他的脸,奇道:“这是怎么了?”
任流水摸摸高高肿起的左脸,道:“猫挠的。”
李苑自然不信,笑道:“哪家的猫?竟然长了人手。”
任流水叹了口气,也不答话,捧起一块西瓜坐着发呆。半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爬起来走到院子里,伸手入怀,摸出两枚红豆镶嵌的骰子,看一会儿,叹一口气,再看一会儿,再叹一口气。
任流水想得出神,不提防李苑从后面冒出头来,笑道:“咦,是哪家姑娘给你的?”
任流水微微一惊,将手掌握起来,道:“你不是睡了么?”
李苑嘻嘻笑道:“起夜,起夜。哎,这姑娘用心不浅,你懂不懂得?”
任流水道:“不过是贵重些的玩物,有什么深心了?”
李苑道:“有句诗叫做‘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你听说过么?”
任流水一时怔住,慢慢摇了摇头。他没读过几本书,更不懂诗,若是拿一首词给他看,只怕他也要诧异为何这诗长短不齐,但此时听李苑念出这十四个字来,虽不知字里深意,只听着这缠绵往复的音节,内中滋味已咂了个透。
李苑不住瞄他手掌,道:“这玩物精巧得很,像是大户人家的物件。”
任流水收了骰子,道:“快入秋了,东家,我有事要办,大概要去一两个月。”他虽然恼恨白玉楼不顾两人情分害了贺归林,但既然许诺过为他求药,将他抛下不理的念头,却从来没起过。他心中打定了主意,拿了药便去扬州,问清楚白玉楼那时没说出口的话到底是什么、又是为什么定要将贺归林的消息卖与他人。
任流水回了赤水玄珠谷时候,安墨白恰好外出未归,苏合正在摆弄几样机关暗器,见他到来,道:“你来得正好,帮我将这些机关装在入后庭路上。”
任流水奇道:“你弄这些东西做什么?”
苏合道:“防人前来寻衅。”
任流水拿起一架细看,道:“这玩意儿好用么?”
苏合微笑道:“这暗器机关是从一位前辈高人那里取来的,毒药是我自制。若有人来,解得了毒的拆不得机关,懂得机关的却又解不了毒。”
任流水赞道:“苏大哥果然高明!那个,药快吃完了。”
白玉楼此去本为修好,他原本想得虽好,但眼睁睁地瞧着任流水同别人如此亲昵,想要管住自己二十多年的脾气,当真是千难万难。回程时想起那情形犹自气得连连咳嗽,何况当时。回了扬州时,隋英看他脸色便知事情又不成,暗暗叹了口气,道:“楼主,丹凤阁有人求见,已经等了半月了。”
白玉楼冷冰冰地道:“丹凤阁的人,不宰了留着做什么?”
隋英道:“是个小孩儿,像是有话要说。”
白玉楼喝道:“杀了!”火气上撞,不由得咳了几声,嗓子里微微发甜。他摸出黑玉药瓶倒了一粒青木玲珑丹,想了一想,只吃了半粒。
隋英忙道:“是,属下这就去杀了他。”躬了躬身,便要出去。
白玉楼喝一口茶,咽了那药,忽道:“等等,你带他过来,我瞧瞧他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5
隋英带过来的是一个男孩儿,白玉楼虽听他说过是个小孩,但看他如此幼小,却也不禁微微吃惊。眼光冷冰冰地扫过,道:“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做什么?”
那男孩儿道:“我、我叫郁双栖……”说到这里,也不知是不是被白玉楼的气势吓住了,嗫嗫嚅嚅地说不下去。
白玉楼冷哼一声,不耐烦地瞟他一眼,起身就要走。
郁双栖忽然双膝跪下去,道:“求你帮我报仇!”
白玉楼顿住了脚,冷道:“我这里不卖人命。再者,帮了你有什么好处?”
郁双栖怯怯地道:“你要什么?我、我家有很多很多银子……”
白玉楼冷笑道:“要你的命,你肯么?”
郁双栖急忙道:“肯!肯的!”
白玉楼却也不理,径自走了,唤了隋英来,一边玩弄着腰上玉佩,道:“这位小少爷落在这里,若是拿他做饵将丹凤阁的人钓过来杀了,倒是省力不少。”
隋英迟疑道:“楼主,这事实在太大,何况之前已有荥山派之事,若是不慎留下些痕迹被人看破,这一行以后怕是不好做了。”
白玉楼也不过是随口提起,并非认真如此打算,但想起有丹凤阁生出的这些事端,心中烦躁之极,来回踱了几步,道:“苏合那边怎样了?”
隋英道:“苏谷主眼下正在谷里,礼物都已备好了,楼主何时前去,吩咐一声便是。”看了白玉楼一眼,又小心地道:“只不过任相公眼下正在赤水玄珠谷,属下派人盯着,等他走了,楼主再去拜访如何?”
白玉楼微微一怔,隔了半晌,从牙缝里绷出几个字:“不必了,仰而求者难,去抢容易得多。”
隋英大吃一惊,道:“楼主,这、这事可不易,咱们对赤水玄珠谷所知不多……”
白玉楼冷道:“自然不易,要做便得做绝。我主意已定,该打探的,你去打探清楚。”
不久便是中秋时候,安墨白外出未归,任流水在谷里同苏合闲谈,忽然笑道:“半仙,你听,不知是什么野兽,我去捉来烤了吃。”他再仔细一听,脸色不由得大变,这决不是野兽,分明是许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