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流水叹了口气,回头问那对姐弟道:“你们吃过东西没有?”
两人一齐摇了摇头。任流水带他们吃饱了,又将他们安置在一家客栈里。想了一想,到了白玉楼前,悄悄从后门翻进去,找到隋英,问道:“玉楼还在发脾气?”
隋英苦笑摇头,道:“楼主从不对不相干的人发脾气,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任流水叹气道:“我回赤水玄珠谷替他取药,过几日他消气了,你代我转告一声。那两个孩子住在城东那家客栈,你帮我劝一劝,要他们回乡,实在不肯,便硬送回去。”
隋英点头答应。
四,流水落花
1
任流水从湖阳归来,在路上奔波多日,刚进了扬州城,还没坐下便被赶了出来,他回了赤水玄珠谷时疲惫不堪,着实歇了几日。又过了一些日子,四年前离谷的安墨白忽然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叫做齐含光的重伤少年。苏合一张脸板得死紧,任流水同他相处久了,早看出他心中欢喜,只在一旁偷笑。
安墨白被苏合关在谷里,齐含光却安置在任流水这处。一日苏合又来替昏迷不醒的齐含光医治,任流水在一旁看着,道:“半仙,我问你一件事成不成?”
苏合这几日心情大好,道:“什么事?”
任流水道:“你可知道一个叫做秦客的人?”
苏合沉吟道:“这不大像是人名,你在何处见到的?”
任流水道:“在玉楼的江湖生意账簿上。”
苏合“哦”了一声,道:“这人叫做秦一斛,一条舌头说得瀑水倒流,枯骨生肉,厉害得很。他年纪不小了,且多年不在江湖上走动,你不知道也是寻常。”
任流水大是感叹,道:“这人果然这般厉害?”
苏合不答,思索道:“只是账册非进即出,你怎会在账册见到他的名字?此人二十年前便悄悄投在白琼麾下,属下替主人做事,难道还要讨谢礼么?”
任流水“啊”了一声,大吃一惊,心下盘算:“难道是阿白派他挑拨荥泽将荥山派灭门?秦一斛得了两千两,荥泽派给阿白的报酬定然不止两千两,这买卖做得当真合算。唉,灭门,太狠了些。他这一着是借刀杀人,那是为了什么?”
隔了半月,任流水又去给白玉楼送药,他思量着自己托隋英送那对姐弟回乡,白玉楼必定知道,也该气平了。到了扬州时,隋英却道:“不巧楼主今日在赌庄,他吩咐过,任相公你若想见他,须得将赌庄里的人都赢过了。”
任流水叹了口气,道:“只怕要我去摘星星还容易些。小英儿,你跟了他这许多年,知不知道他生的是哪门子的气?他不是这般小肚鸡肠的人。”
隋英道:“这个……楼主的心思,属下不知。任相公,你、你别管我叫小英儿。”
任流水又道:“他这几日在做什么?”
隋英道:“没什么,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任流水道:“我在路上听说丹凤阁死了个要紧人物,轰动一时,觉着有点儿不对劲,小英儿,你说清楚,这事儿跟玉楼有没有干系?”
隋英苦笑一下,道:“任相公,你定要刨根究底,说给你听倒也不妨,此人是楼主的杀母仇人,正是被楼主亲手杀了。”
任流水吃了一惊,道:“他受伤没有?这是大喜事,那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还是不肯见我?”
隋英深深地看了任流水一眼,道:“楼主没伤着,只是这些日子心绪不佳,任相公,我劝你暂且不与楼主相见为好。”
任流水想了想,点点头,就此告辞离去。他路过白家开设的那家天下会馆时,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进去赌了一把,将身上钱财输了个精光,摸到白玉楼里偷了几两银子才回了赤水玄珠谷去。
2
任流水刚走不久,隋英便到了天下会馆,将青木玲珑丹交给白玉楼。白玉楼接过来,摩挲着玉瓶道:“他走了?”
隋英道:“是。楼主何必为此事烦恼?像上次一般,借那人仇家将他杀了便是。江湖上行走,最不缺的便是仇人,也不惹眼。”
白玉楼摇了摇头,道:“这种事只做得一次。做得多了,惹人疑心,以后这生意便不好做了。我已经坏了两次规矩,不能再坏第三次。”
安墨白在外面时被人打伤,苏合半是要为徒弟报仇,半是另有事情,不久带了安墨白出谷。任流水自然也跟着,路过扬州时,又去天下会馆碰运气。师徒两个久等不见人,苏合知道他的心事,便带着安墨白寻了过来。从前任流水在谷里时,教苏合玩过骰子,苏合于此道比他有悟性得多,对白玉楼的病情又了如指掌,赌了几把,引得白玉楼旧病复发,轻轻巧巧地任流水输在他手里,带着爱徒逍遥去了。
白玉楼倚在榻上咳了几声,斜了站在一旁不知该留该走的任流水一眼,怒道:“你干什么不动手宰了他们?”
任流水忙坐到身旁,安抚道:“这个……你想,若是他们死了,以后谁给你药。”心中着实害怕他被苏合弄得咳血,又去将苏合杀了。
白玉楼道:“等我病好了,将他一剑一剑地割了!”
任流水赔笑道:“阿白,这不大好。这酒毕竟是你点的,只是巧合,巧合。”
白玉楼哼了一声,道:“我只道不爱喝,谁想到内中有这些玄虚?”
任流水想起许久之前苏合曾笑眯眯地说过那酒中有丁香,不由叹了口气,就算拿上来的酒不是琼花房,只怕他也另有算计。
白玉楼道:“这人是不是苏合?”
任流水道:“我答应过决不泄露……”
白玉楼不等他说完,抬腿将任流水踹出门去。
任流水从门边露出头来,道:“玉楼,你不生气了?”
白玉楼恶狠狠地道:“滚!”
任流水笑嘻嘻地道:“阿白,我先回去,今晚我等你。”两人总算是和好如初,他心中说不出地欢喜。白玉楼料定这人十有八九便是苏合,这人虽然可恶,却将任流水送了回来,心中倒也并不如何记恨。但想到月余之前的一件大事,却又不由得有些发愁。
任流水爱吃城南一家老店铺的笋肉小烧卖,一日傍晚,白玉楼从赌庄出来,绕几步路买了烧卖回去,略想一想,又顺手从一旁书坊中买了几卷时兴小说。回来时任流水正在洗浴,他闲来无事,翻开书卷闲看,一边从案头取了玉瓶吃药,咽下去时忽觉口中略有几分甜味,决非青木玲珑丹。他怔了一下,想要呕出已来不及了。
一霎之间,白玉楼心中转过几千几百个念头,忽觉一点温软之意自体内缭绕而起,在四肢百骸里纠缠不去,渐渐地热起来,像是一股蜜汤在身上流动不休,甜腻万端,直教人筋酥骨软,又有些毛躁躁地。他这才知道方才吃了什么,暗骂一声,擦擦额上细汗,大步走到浴室前,一脚踢开门,将任流水从浴桶里揪了起来,咬牙切齿道:“任流水,你弄了什么混帐东西来?”踹门时膝盖却有些发软。
任流水水淋淋地站着,茫然不解道:“什么东西?”看他平时一双泠然眼眸泛起湿意,忽然想起一事,“啊”了一声,道:“我从半仙那里弄了一瓶……那个,也放在桌上了,你是不是吃错……”
白玉楼心中大怒,手上使力,将任流水按到水下,此时情潮上涌,一半火热一半冰冷,煎熬之中却带了无上欢乐,不自禁地打了个颤,又将他提了出来,咬牙道:“任流水,你给老子快点。再婆婆妈妈的,老子阉了你!”
美人主动送上门来,哪有拒却之理。任流水将他捞进浴桶,摸索着解他衣带,白玉楼嫌他慢,伸手几下将自己衣裳扯了个干净,抬腿踢他下身,骂道:“磨蹭个不住,你究竟还行不行?”
任流水抓住他脚踝抬上去,伸手在他两腿间抚弄一阵,贴近身顶进去,笑道:“阿白,我行不行?”
白玉楼喘息一声,脖颈仰在浴桶沿上,长发零散,发簪将堕未堕,瞪了任流水一眼,道:“你死了么?干什么不动!”
一时欢情停歇,任流水将溅了满地的浴水辛辛苦苦地擦干净,拿了件干净内衫替白玉楼穿上,悄悄见他抱回房去。白玉楼嫌热,一回房便扯了衣衫,任流水看他眯着眼躺在床褥上,颊上湿红未褪,漆黑的头发散在肩上,双腿修长白皙,犹自不自觉地轻轻磨蹭。不由心中感叹:“苏半仙果然好本事,春药也比别家的好。”他正当热血年岁,抵不住眼前美景,抱过白玉楼在他颈上亲吻。
白玉楼道:“你滚……”声音却软绵绵的。他嘴里这个“滚”字,任流水听了几千几百遍也有了,但如今听他嗓音微颤地说出来,骨头也酥了一半。
第二日任流水出门闲逛,见一人腰间系了一串玉珠,正是出岫山标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这五年之内都不许与同门联络求助,但见这人神情惊惶,行色匆匆,当即叫住了他,亮明自己身份,问道:“你这般匆匆忙忙的,是出了什么事?”
那人道:“师叔!师叔祖他被人伤了,此时命在垂危!”
任流水如遭雷劈,回过神来,提气疾奔回白玉楼中,牵了一匹马便冲出去,一面叫道:“隋兄弟,我师门出了大事,我要回去一趟,你代我转告阿白!”
隋英大吃一惊,道:“任相公,你且等一等……”话没说完,任流水早已扬尘远去。
任流水走了大约半个月,一日忙完了杂务,白玉楼坐在书房里出神,隋英匆匆走进来,道:“楼主,前些日子过来交换消息之人在外请见。”
白玉楼面露厌恶之色,道:“不见,叫他有多远滚多远。”
隋英道:“他说还有两条消息要同楼主交换。”
白玉楼道:“上次命你盯住这个人,寻到什么端倪没有?”
隋英道:“他离了扬州,一直住在六十里外一个镇子上的客栈里,平日闭门不出,看来是专门防范咱们的。”
白玉楼沉思片刻,漫漫道:“你看他手里还捏着什么?”
隋英道:“这个……除了夫人之事,属下想不出还有什么咱们用得着又打听不着的消息。”
白玉楼冷冷一笑,道:“也罢,我就去见识见识他带了什么新鲜货,你带他到花厅去。”
他又思索一阵才过去见客。那人坐在客座上,一身布衫,身材高大,戴了一顶黑纱帏帽,看不清面目。白玉楼里来来往往之人,多有不可告人之密,白玉楼见惯了,也不在意,举起茶碗示一示意,道:“尊驾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那人道:“江湖人快言快语,白楼主不必客套。我盼白楼主能告知赤水玄珠谷苏合的下落,以及杀他之法。”
白玉楼心里微微一动,心道:“若是他们得了手,绣那锦袋的人多半也要一起死。”这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随即知道决计不可:“不成,若是苏合死了,我也活不久。莫说我不知,便是知道,这笔生意眼下也做不得,日后倒要多派人留意。”当下道:“赤水玄珠谷自苏百濯死后,绝少与外人来往,行踪极是隐秘,苏合现在何处,我也不知。劳贵客空走一遭,白某甚是不安。”
那人道:“白楼主回绝得如此干脆,何不先听听在下要换给白楼主之事?”
白玉楼微笑道:“贵客,说出来便不值钱了。”
那人道:“白楼主听了便知。”
白玉楼道:“请讲。”
那人道:“听说四五年前,白楼主以五十两黄金的价钱,将任流水任少侠前往赤水玄珠谷的消息卖给了任少侠的仇家,他因此遭人围攻重伤,不知是真是假?”
白玉楼瞳仁骤然一缩,原本笑微微的颜色顿转冷厉,冷冰冰地道:“是又怎样?”脑中急速思索:“荥山派死得一个不剩,他怎会知道此事?他怎会知道……是了,我只防范荥山派内有人得知此事,却没想到张陵泉竟然讲给外人听,呸,泄露这等机密乃是大忌,便是与流水无关,我也留他不得。与张陵泉交好的,又有哪些人?”
那人续道:“不单此事,听说任少侠的师叔贺归林,也是因为白楼主之故一命归西?”
白玉楼不再多想,盯住了那人,双眼中寒意森森,嘴角一弯,勾出个刀锋般笑容来。
那人明知白玉楼看不到自己面目,却也不禁胆寒。顿了一顿,续道:“只要白楼主将苏合下落告知,这两件事我便决计不会泄露出去。”
白玉楼冷冷一笑,道:“你不说,下回另换人来,我白玉楼岂不是一世被你们牵着鼻子走?打得好如意算盘!”手掌在身边小几上重重一拍,那人座椅中钢圈暴出,将他双手双腿牢牢箍住了。
白玉楼上前一剑划开他帏帽,皱了皱眉,命隋英进来将他的易容除了,冷笑道:“你是丹凤阁的金长老。我原本奇怪楼里打探不到的消息,你竟然会知道,原来是自家人。”长剑直抵金无对心口,鲜血微微渗出。他心中已是雪亮:“是了,丹凤阁拿我娘之事来交换,意不在贺归林,是为了给我设套,拿自家副阁主做饵,我上了钩,丹凤阁才拿得到消息,除得掉苏合。”
金无对颤声道:“十日之内不见我回话,任少侠便会知晓这两件事,白楼主三思。”
白玉楼冷冷一笑,道:“白某从不受人要挟。”长剑一递,穿心而过。
隋英命人将花厅收拾干净了,担忧道:“楼主,任相公那边该如何是好?”
白玉楼踱了几步,道:“你看该当如何?”他自小极拿得定主意,这般郑重其事地问计于隋英,还是头一回。
隋英想了一想,道:“依属下看来,不如楼主修书一封,属下亲自送到出岫山,交到任相公手里。他若有什么话要问,属下也尽可对答上来。”
白玉楼思量半晌,道:“罢了,许多话信上说不明白,你也说不明白。待他来了,我亲口同他解释清楚就是了。”
又隔了月余,一日清晨,白玉楼刚起床不久,正由湘帘服侍着梳头,忽听有脚步急急靠近。他听出是任流水,一颗心跳了几跳,命湘帘退下。不久任流水果然推门进来,脸色苍白郑重,道:“阿白,我问你一件事,有人同我说是你卖了消息给人,师叔才被人伤了。我不信他们,我信你,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白玉楼凝视他双眼,半晌道:“是真的。流水……”
任流水脸色大变,直直地看着他,道:“你为何如此?”
白玉楼道:“我……”
任流水也不等他说完,踏上一步,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怒道:“你为什么?从前你卖了我,那时候咱们没在一起,我又不知好歹得罪了你,那也罢了,如今你为什么卖我师叔?你念过半点咱们的情分么?我师叔从没得罪你什么!没得罪你的,你要拿去卖钱,我去替你求药,你也拿我换了五十两金子!若不是恰好被人救起来,我早死了!”
任流水素来是嘻嘻哈哈的好脾气,在白玉楼面前更是千依百顺。白玉楼本要同他好好分说明白,此时见他横眉怒目,言语句句刺在心上,忍不住怒气上涌,更兼他提起赤水玄珠谷来,白玉楼想起那锦袋,火上浇醋,更是势不可挡,浑身的血撞到脑子里,翻成一腔冷冰冰的刻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