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仙录与渡鬼经之不可云 下————百纳川
百纳川  发于:2010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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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人出了高阁,步上汉白玉须弥座,来到大殿跟前。

殿里殿外,全黑压压一片。

飞檐下的铜铃,叮叮地响两声,月从天来。

子虚敛起呼吸,借着月光,依稀看见檐下匾上有‘秘密宝境’几个镏金大字。他挨身到紧闭的殿门口,想推门进去,却听见里面有稀稀疏疏的声音。他吃一惊,忙招呼来四下寻找灶房的道士。

道士把耳朵贴上殿门听了听,一耸肩,拉上子虚就要离开。谁知还没踏出步子,身后的殿门霍地开了,子虚大吃一惊。

“谁?”一个小僧蹿出来,看见道士和子虚,很是惊诧。接着,又有几个僧人陆续出来:“怎么回事?”众僧看见二人,都惊诧不已,“你、你们不是……”

“无量佛,贫道起手了。”道士不慌不忙,朝僧人们行一礼,“贫道与徒弟赶了一天的路,粒米未沾。夜深人静,我们不愿叨扰贵寺,故而……哦,不想众位还在功课,得罪得罪!”道士施礼赔罪。子虚也跟着躬身一礼,心中却惊疑未定。之前引二人去禅房的驼背老僧,亦从大殿里出来了:“阿弥陀佛,两位,招待不周,还望见谅?”老僧回礼,“老衲才命众僧去备斋饭,两位请回房少待?”

道士打量老僧片刻,转头与子虚说:“既如此,咱还是回去等罢。”他偷偷给子虚使了个眼色。子虚有所领悟,应了。

僧人们送他二人回到禅堂门口,见门窗上都挂着锁,不禁面面相觑。道士生怕露出破绽,忙与他们解释:“各位,说起来,还是你们大意了。”他上前拔下锁心,“喏、喏,这根本就没锁嘛!”

几个僧人也不理会,将他两个请进屋里,锁实了铜锁。

子虚从窗缝中观察僧人们远去,才问道士:“你看出什么端倪?”

道士摇摇头,躺去榻上。

“玄机?”

“少说些罢。”道士歪身叽咕一句,“才给你扰了好觉,这会子正要补眠哩。”

“原来你因这个才要回来?在下还以为……”

两人正在闲扯,门外突然一阵哗愣楞声响,子虚赶紧闭了嘴。

房门打开,一位手提食盒的小僧走进来:“二位,请用斋吧?”他招呼一句,放下食盒出去了。他出去时,还不忘掩实房门,却没有上锁。

子虚唤道士起来吃饭,道士早就睡熟。子虚见状,也不再理他,独自掀开食盒,看里面两双竹筷、两只瓷匙,还有两碗热腾腾的浓汤。

子虚拿瓷匙搅了搅那汤,见汤里有一块块白豆腐似的小块儿,还有红惺惺莲瓣似的小片儿。他先尝了块“白豆腐”,酸不溜秋,不是豆腐,又嚼一块“莲瓣”,似肉非肉,一股清香。他喝一口汤,汤中油味挺重,也有股浓郁的莲花清香。

香气沁入五脏六腑,子虚合眼回味一番,愈觉香气徐徐,身上舒爽异常。他正预备吃净剩下的半碗,勺子却搅了个空,碗突然不见了。

子虚一愣,抬头一看,原来被道士夺了去。

“噢,起来的正好,快些吃吧?”子虚把另一碗汤递给道士。道士没接,端着子虚的碗看了看,把碗撂上桌子:“你吃了?”

子虚点点头。

道士瞧着子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指那汤:“你知道那是什么,就胡乱吃下?”

子虚也摇头:“不知是什么,味道却好得很……”

“哎,那、那是……是……”

“是何物?”

道士没言语,赶到门口,看门上没有落锁,才招呼子虚:“跟我来。”

他二人出了禅房,再奔后面去。

大殿里,此刻灯火通明,里面人影绰绰,隐隐约约还有说话声,但听不真说得什么。子虚望着窗纸上的人影,觉得那不像和尚,正胡乱猜测着,忽听殿里传来了小孩子的哭声。他瞅向道士,道士示意他禁声。

二人蹑手蹑脚凑到门口,趴门缝上往殿里窥望,还没望见什么,殿里的灯光就灭了。子虚不知发生什么,怔了一怔。

几个和尚不知打哪儿呼啦啦抄过来,也不容分说,压着二人就往前面去。子虚虽不甘心,却还老实。那玄机道人,一挥手里拂尘,弹开了左右夹身的小和尚,一个箭步跃回殿前,霍地踹开了殿门。殿里一片漆黑,鸦雀无声,唯见一座大佛。道士朝供桌上的蜡烛一指,烛火一下子燃起来。

那老僧正立在大佛一侧,愣愣地盯着道士。

道士环顾殿内,大殿里供奉着的,原来是地藏菩萨,菩萨两侧皆有黄帷遮掩,料里面藏着什么。

道士凑到老僧跟前,笑说:“老和尚,你殿里怎还藏着嫩娃娃?你我都是出家人,不要说些诳语市语才好?” 老僧不答话,错过道士,赶到门首,招一招手,殿外几个小僧便进来把道士团团围住。道士不与他们动手,只对着老僧说:“进城时,我们遇着了丧门神……”老僧略愣了愣。道士又说:“也看见了告示……”老僧盯上道士,命众僧散开了,又命僧人放了子虚。

子虚逃回道士身边,听老僧长叹一声:“二位,请看吧?”言语落地,他掀开了一侧的黄帷。

黄帷里,藏着十来个明时装束的俗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一个一个骨瘦如柴。有个三四岁大的小孩儿,正蹲在角落里摸眼泪。小孩儿看见生人进来,急忙忙爬进旁边老太太的怀里。子虚轻俏俏走近,蹲下身问那小孩儿:“你因何哭泣?”小孩一哆嗦,扭头看了子虚一眼,没说话。还是老太太答子虚:“他才作了恶梦……”子虚捋一捋那小孩儿的脑勺,小孩儿偷睛觑了子虚一眼,又扭脸扎进了老太太怀里。

子虚立回道士身侧,看端坐莲花台的地藏菩萨,一付慈眉善目相,不由得合掌念了声善哉。

“二位。”老僧开始向他二人讲述。

三个月前,清廷对汉人下达了剃发易服令,到处张贴告示。告示中说:向来剃发之制不令划一。今中外一家,君尤父也,民尤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异?若不划一,终属二心……各省地方,自部文亦限旬日,尽令剃发。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贼之寇,必治重罪。若规避惜发,巧辞争辩,决不轻贷!——道士与子虚进城时看到的告示,就是这个了。

城中汉族百姓看了那唬人的告示,不以为然,还固执地维持明时束发的旧制。地方官为警示众人,杀了几名拒绝提发的优伶,可城中百姓还不理会,反骂那官是狗奴。那官便一本奏上清廷,清廷火速派下人来。结果,那官升迁不成,反被朝廷派下的满臣作了个渎职的罪名,当日斩首了。

清兵在城中强行剃发令,死人无数。城中百姓秘密地准备起义,却不知被谁人走漏了风声。满臣一怒,下达了屠城的命令。

老僧讲:“前几天,听说嘉定府起义汹涌,这里的兵将才给调走。他们一走不打紧,城中吃食悉被掠去,连田地也给糟践了,弄得残活的百姓无食糊口,所以上山寺求活……二位来时,僧人以为那些兵又杀了回来……不当之处,还望见谅!见谅!阿弥陀佛!”老僧躬身赔罪。

道士与子虚急忙还礼,道士说:“风水轮流转,如今刚好转到蛮子头上。这都是天意,你们当初何必固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

众人都沉默了。

道士笑着凑去老僧耳根下,悄声问:“那些蛮子兵掠走了粮食,贵寺中却藏有粉荷白玉汤,这佛家胜地,就是不一般哪!适才送去的斋饭么……主持也用过了?”

老僧闻言,瞪大两眼,盯着道士连连摇头。

“那些人……”道士悄悄一指背后的俗家人,“他们可食了?”老僧迟疑地点点头。

“善哉善哉!既然道长已经识破,老衲也不必隐瞒了。”老僧引道士和子虚去了佛像后面。

佛像后面,竟隐着个小石门。

过石门,进入一条幽暗狭窄的密道,壁上插着铜灯座,老僧点了几盏灯照亮。三人曲曲折折地走了一会儿,方走出密道,又经一段杂草遮掩的羊肠路,来到石塔脚下。石塔脚下,有间破烂了的小殿,琉璃瓦间生着茂盛的蒿草。

殿里亮着灯,青烟从窗口升出,不会儿又断了。老僧指着小殿与二人说:“老衲怕日久有变,才命众僧趁夜将厨间改到这里……”

子虚不知老僧所言何意,欲入殿看个究竟。道士却一把拽住他,示意他不要妄动。

老僧又说:“这佛家圣地也给洗劫一空,好在没有伤及人命……”他转向道士,老眼里蹦出点泪花,“寺中实在拿不出粮食……阿弥陀佛!”他再没说下去,也没领二人进那临时的厨间,而是返回了密道,子虚和道士也跟着他返回密道。

老僧行在前面,忽然调转了脚步。原来这密道里,还隐有一间石凿佛窟。老僧打开隐藏佛窟的木门,请道士和子虚进去。

进得佛窟,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至。

子虚赶紧抬袖子掩住口鼻,环视番窟内,竟被窟中什物吓住。他本能地退却两步,想要逃,可道士偏偏扯住他。他瞟一眼道士,见道士也煞白了脸色。

佛窟正中的佛台上,一尊涅磐相石佛,石佛微闭双目,面容慈祥。佛前没焚香,唯立了只铜烛台,烛台上插一根将息的白蜡烛。

烛台旁,一排人头。

人头有的已彻底成了白骨;有的则肤肉腐烂,微露森森白骨.;有的,尚可看清容颜……子虚盯着那排人头,看清最左边的人头时,彻底傻了眼,抬手指定那人头:“他、他是……”那是之前为他二人开启寺门的俊俏小僧。

“善哉,他们都是寺中僧人,都是老纳的徒弟。”老僧对着那排人头深深拜了几拜,道,“昔日佛祖以身饲虎,今有我僧舍身活人!”

子虚听老僧所言,方才醒悟,先前他吃下的浓汤,竟是这寺中僧人的心、肉煮成。他顿觉五脏六腑有烈焰燎遍,眼前突然一阵晕眩,想要呕吐,一见了那老僧,又不得不忍耐下来。他只好扯上道士,不叫自己昏倒。道士知他心中难受,偷偷扶稳他,却不好叫老僧看着。

“那些俗家人,可知这件事么?”道士问。

“他们并不晓得。”老僧盯着佛台上一排人头,“他们若知道了,怎能下咽?”

“日子如此难熬,何不逃往他处?”道士又问。

老僧叹息一声:“能逃到哪里去?哪里不是握在清人手中?我们这些僧人倒还好说,可那些人,怎能撇下他们不管?”

“不防事。”道士与那老僧说,“贫道有个良方,管保世人再寻不着你们。”

老僧惊异地盯上道士:“莫不是西方极乐之所?”

道士笑了,摆一摆手。子虚也诧异地看着道士,道士招呼二人,往借宿的禅堂行去。回到禅堂,道士叫子虚取出卜问生赠送的一方歙砚。

子虚把砚台交给道士,道士又领二人来到石塔后面。

石塔后面,一片密林,草树遮天蔽日,月光也射不进来,黑压压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只听夜枭咕咕咕地嘶叫。

道士于黑暗中环视林子,自顾自地点一点头:“此处就很好。”他低声说一句,把歙砚当空一抛,听嗵的一声,歙砚不知被他丢到哪里去了。

“师傅!这是做什么?”子虚问。一旁的老僧也不明所以,朝道士投来视线。

道士对二人一笑:“明早便知,明早便知啊!回去睡罢?”他嘱咐老僧,“主持可与弟子们连夜收拾家当,明日一早,领那些俗家人到这里。你们无论要蓄发、剃发,都无人干涉啦。”

“这……”老僧要说什么。道士一摆手:“诶,不必言谢了。”

老僧给道士弄得一头雾水,却也不再多言。三人各自回去,睡觉的睡觉,收拾行囊的收拾行囊。

不觉间,天蒙蒙亮了。

子虚心中惦念昨晚之事,一见天明,赶紧爬起身。道士还睡得香甜,子虚没打扰他,独自奔向石塔后面的茂林,一路上,不见一个僧人。

子虚心中诧异,先折进大殿,看殿里的俗家人,一个也没有了。他绕过佛像,寻着那石门,进入密道,颤惊惊地往佛窟里瞄了一眼。窟中仅剩石佛,人头也全没了。

子虚探出密道,阳光柔弱,石塔和塔前的小殿,还是昨晚所见那般,唯石塔后面,依稀金光闪烁。他于是快步趱上,拨开树枝,抻脖子张望,望见林中一片青青耕地,山丘流水、小桥人家,另有一座不大的寺院。

……昨晚尚不见此景,今日何来?子虚兀自纳罕,忽看那片奇异而优美的风景越缩越小,变得砚台般大小。他方才恍悟,这片风景是那方歙砚幻化而出。

砚台大小的风景,忽地射出一道刺目金光。子虚抬袖遮目,待再探头窥看时,林子只是林子,那风景一些儿踪迹也没有了。

“子虚呀?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背后有人问话,子虚慌忙转过身,见来人是道士。

子虚指定风景消失的方向:“那……”

道士执拂尘按下子虚的胳膊,把书箱递给他:“有什么好奇怪?桃花源的典故,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是那个…….”子虚赶上快步行路的道士,“是那……”

“噢。”道士领悟地点点头,“早在安禄山起义时,就有市上公标人肉的事情啦,有什么好奇怪?”

“也不是这个,是……”

“噢。”道士又领悟地点头,“乱世明吃人,定世暗吃人。你也活了若大年纪,怎还参不透这层玄机?”

子虚本来要问那方歙砚的事,可道士一直打岔,他也只好打消了问询的念头。

第十一出 觅首

光阴荏苒,转眼间已到大清康熙丁丑年。

玄机道人与张子虚,行了半日都不曾歇脚,道士全不觉得累,还不住地促趱身后慢吞吞的子虚。子虚又累又热,早就行不动了,时不时地停下歇脚。

“子虚呀,快些?快些!”道士回身拽他,“前面就凉快啦!”

“何、何以见得?”子虚攥袖子蘸一蘸脸上的汗,又停下了。

“你可听见什么?”

子虚侧耳倾听,似近似远有呼剌剌水声传来。道士拽着他紧走,拨开掩路的翠枝,眼前赫然一片晶晶莹的鹅卵石浅滩,滩上几块卧云石。

飞瀑自参天崖顶泻下,坠入一涧碧潭,潭上一牙小虹。千仞飞浪,似喷碎玉,碧潭却波澜不惊。

碧潭那边,泄了个小口,接一条大川,川水清清,玉带般曲曲横过,川中排几块圆润大石。

“哎呀呀,好水呀好水!”道士盯紧碧潭,连蹦带跳地奔过去,边跑边扯下自己身上的衣衫,连背着的红绸小包袱也甩下了。来到水边,他又扔了两只云头靴,抛了头上的偃月冠,纵身跳进潭中,顿时不见了踪影。

子虚一路捡拾道士的衣衫,怀抱小包袱赶到水边,把道士的衣衫搭上就近的树枝,放平古琴,置下书箱,方倚着旁边的大青石坐了。

树荫下,清风吹拂,十分舒爽。子虚独自欣赏了会儿山水美景,转而盯向凝静的水面——道士早潜进潭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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