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仙录与渡鬼经之不可云 上————百纳川
百纳川  发于:2010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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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房门吱嘎嘎开了,惊起一阵尘埃。

“客官?”是店家,“两位将就吃些饭吧?”

“多谢!多谢!”道人蹿起身,抢到门口。

子虚独自蹲在黑暗的角落,偷偷朝门口望去。道士接过两只饭碗,没有即刻转来,倚着门首跟店家絮叨上闲话了,这倒叫子虚松了口气。

心中懊悔始终不能放下,子虚悄悄挪去道士坐过的地方,寻着木墙板上的小洞,贴上一只眼睛窥看。

隔壁房里,烛火烁烁。对面一张旧榻,榻上挂的帐子都烂了,一条条地飞舞着。榻上卧着个女子,女子背对子虚。子虚看不到她的脸孔,唯见她稀松的长发散落下来,那发干枯得稻草一般,没有丝毫光泽。女子的身背瘦得可怜,她动也不动地卧在破榻上。子虚不忍再看,下意识地埋下头,肚子偏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上了,他朝门口张望。道士还跟店家唠叨着:“咦?店家!你胸前好像有条疤,怎么弄的?”

“……客官不知,半年前,小店里曾来过流寇。他们抢东西抢银子,还砸了店,就连......就连俺家多病的浑家,他们也要抢......”店家呜咽起来,“......那日,她卧病不起......为了护她,俺受了一刀。待再睁开眼,那班天杀的早走了,可俺的浑家,她……她撞得头破血流......积蓄没了,店也给砸了,没银钱抓药,她再没好起来......俺这疤,就是那时留下的。”

原来是给流寇祸害了,怪不得到处都破败不堪。子虚想着,跌跌撞撞赶去门口:“药呢?那些药她可吃下么?”子虚才要赶去近前,道士却忽然将身一横,挡住了子虚的去路。子虚诧异地瞥了道士一眼,正瞥着对方的身背。对方全无自觉,还自顾自地倚着门首。

“她怎么都不肯吃。”店家垂下头,“不服药如何痊愈?俺只好强灌,总算好了许多了。”

“这么快啊!”道士小声玩笑一句。

西厢的灯光,透过木墙缝隙弥散过来。暗淡的光晕笼着店家,他的容貌始终模模糊糊。子虚看不清那店家,心里着实不甘,抻长脖子朝店家张望,可道士似乎有意挡着他,总叫他看不全那店家的容貌。

子虚只见到店家胸口处,破烂衣衫掩着一道伤疤,可惜那伤痕也模模糊糊,看得不甚分明。

三人说了会子话,夜渐深沉,店家离开了。

子虚心里还有些不甘,掩了房门,转身盯着漆黑的破屋自言自语:“怎生忘记借支灯?”他坐回残木板上,肚子又叫上了。他盯着道士手里的碗,咽口唾沫:“长老?在下知道欠你人情,日后定然......”说着说着,他就够过两手,欲夺道士手里的碗。

道士闪身躲过,笑着对子虚说:“哥儿,你还真斯文哩!”

子虚闻言,既住了手,臊得满脸通红。风穿透窗棂吹进来,道士身上的宽袖袍翩翩展展,他瞅着子虚,全没了刚才的疯癫之态。子虚被他瞅得不知所措,慌忙转过脸,避开道士的视线。道士乐了,把两只碗放到地上,不打哪儿摸来半只红烛,朝红烛轻吹口气,红烛燃了起来。他将蜡烛移近两只瓷碗,让子虚瞧了个仔细:“你看。”

子虚定睛一看,那两只残破肮脏的瓷碗里盛着的,竟是发霉生蛆了的东西,大约是早已腐败了的饭菜,也或者是别的什么,总之不是常人能下咽的。

“怎、怎会?!”子虚两手掩上口鼻。饥饿感顿时烟消云散,一股恶心的感觉,忽然从胃底涌出。他忆起那茶水:“难道,那茶也......”。

“嗯,那根本就不是茶,更不是水。”

“那是?”

道士微微一笑:“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啊。”他说着,吹灭了烛火。

即使道士不说,子虚也能猜到,那水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简直庆幸道士来得及时,及时泼了它们。他没敢多问,只是搞不懂,店家为何这样招待他们?

......许是不愿让人逗留才想出的诡计?既如此,又为何同意我们留宿?子虚简直搞不明白。不过,他一点儿也不为那些半死不活的草药愧疚了。

夜愈深,山中也没有只更传箭。此时此刻,不知是什么时辰了。雨已住,屋里的尘埃仿佛都沉溺下去,万籁寂寂,只有山上的树木时而沙沙作响。

在深山里面过夜,子虚总不能睡稳。他估摸着时辰,于半梦半醒间徘徊,模模糊糊地听到些响动。起初,他没有在意,可那声音一直折磨他,叫他不能走进睡眠深处。他以为是身边道士弄出的,含含糊糊道:“.....长老,静些......”身边人没答话,声音也未停下。子虚翻个身,皱着眉头睁开眼,预备看看道士究竟在干什么。

一片漆黑,他什么都没看见,往身边摸了摸,道士不在那里。

“长老?”他轻唤一声,无人应答。道士根本不在房里,然而那声音还在。侧耳细听,他确定声音是从西厢传来的,把耳朵贴了上去:

“......浑家......”是店家的声音,言语间夹杂着喘息声。

子虚虽然年轻,但已明白男女之事,蓦地飞红了脸,急忙背转过身,闭紧双眼,两手合十,口里不住地念佛。这般一番,还不能静下心,他又把圣人教诲絮絮叨叨了好几遍。口里念着圣人箴言,身体却不自觉地凑了过去。他终于凑近墙板上的小洞,眯眼朝隔壁偷窥。

暗淡的橘色烛火,火苗一跃一跃。

那店家拥起破榻上的女子,女子整个儿身体瘫倒他身上。

女子低垂着头,稀松的长头发披散着,遮住了侧脸。她身上的衣服不很新,有些地方已经残朽,衣服包裹着她瘦如枯枝的身体。店家亲吻她,一边吻,一边说着什么,想是情话,已听不真了。他一手搂着女子,吻上她的脖子。好像配合着那个吻,女子的长发晃了两晃,头颅极不自然地朝子虚这边扭过来,一整张脸,赫然映进烛火里。子虚盯住她,不禁大惊失色。

......那女子......那女子......

那女子竟是个朽尸。朽烂的血肉包裹着骷髅头,长发晃动,头亦跟着晃动,眼珠子在眼眶里打转,迟迟不肯掉落,骨碌骨碌地似望向子虚。子虚早面色青白,他不敢再看,可又有什么强迫着他,迫使让他不得不看下去。店家还抱着骷髅女子,亲吻她,扯去她身上的烂衣裳。一瞬间,女子露出了身体,身体大半朽烂,店家在她腐烂了的身体上乱动。子虚盯着他们,这诡异又充满欲望的一幕,子虚从未见过。

浓云散尽,明月乍现。

月光与烛火交相辉映,照亮了眼前诡秘的一幕。借着那些亮光,子虚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

店家身上的阴影忽然退去,子虚看清了店家的脸孔、双手,及他赤裸的身体。

店家的脸、双手和身体的皮肤,凹凸粗糙。那些凹凸粗糙的,不是疙瘩,不是伤疤,更不是什么皮症——除了他胸前一道真正的疤痕,那些凹凸粗糙的东西,是已经腐烂和正在腐烂的皮肉。皮肉烂翻着,有些还悬在暴露的白骨上,欲断还连。腐烂的皮肉间,蛆虫蠕动,他却毫无知觉。

......破烂的茶间

......半年前,有几个流寇

......受了一刀

......她再没好起来

......奇怪的茶饭

一切线索慢慢汇集,汇集成一点,这一点于子虚心里爆炸开来。子虚圆睁双目,嘴唇都白了。

“啊!”子虚恍然大悟,叫出一声,这一声又被突如其来的手给捂了回去。

子虚一哆嗦,回过身,见道士正蹲在身后。道士示意他不要出声,他连连点头。道士才放开手,他就指着木板墙:“他们、他已死......他是......是......”

“我知道,知道。”道士拍拍他的肩,“他不知自己成了腐尸,不会害人性命。我才悄悄贴了符,咱暂挨到天明罢?”

此时亦别无它法,子虚只能叹息一声,坐回角落里,盯紧破屋里一缕月光,如何都不能入睡了。

月光映着黑暗中乱舞的尘埃,尘埃不知是后来被什么惊起,还是始终没有落下,蝇子般乱飞,纷纷麻麻。

窗外,树投下片片阴影。风吹,树动,影也跟着动,子虚的心亦是一动。西厢的声音持续着,只与他隔了扇木板墙。他僵硬着脊背,盯紧月光里的尘埃,盯了半晌,口里、心里一遍遍地背诵圣贤文章,迫使自己不必听见那诡异的声音,

渐渐地,他背累了,也习惯了,习惯了恐怖,恶心又随之而来。

......两具朽尸,腐烂了的……在......想至此,他就有股子要呕的冲动。他盯一眼旁边的道士。道士早睡着了,宽大的袍袖延展过来。他摸索着,揪紧了道士的袖子。

转眼天明,隔壁声音不知几时停下的。微弱的阳光透过破窗射进来,子虚赶紧推一推还在熟睡中的道人:“长老?长老?”

道士迷迷糊糊睁开眼:“何事啊?”感到光线刺眼,他抬手挡住了眼睛,“哦,已经天亮啦。”他坐起来伸个懒腰,瞧见子虚,哧地笑了,“哥儿,难道你一夜未眠?”

子虚眼里布满血丝,神情很是不自在:“......如、如何安睡……”他瞄一眼道士。

道士坐在晨光里,揉着眼睛对子虚说:“佛家有云:无人无我观自在,非空非有见如来。莫要执着在意,这也是道家常礼,如此一来便什么都不怕了呀。”

子虚怔怔哑哑地点点头,盯着道士,彻底看清了他的容貌。

道士出奇地年轻,二十岁左右,面庞白净,一双凤目,神采奕奕,可惜他身上的道袍及束发的偃月冠,不似想象中洁净。子虚不禁多看了他几眼,他放下手,瞅着子虚乐了:“哥儿,看什么?走罢,我送你下山。”

子虚没言语,只跟着道士出了屋子。

路过西厢时,子虚刻意埋首,举袖子遮住了面孔。

“喂,已天明了呀。”道士好像要吓一吓子虚,霍地推开了西厢的破门板,“你来看?”他一把拽过子虚。

子虚的脸还藏在袖子后面,他极不情愿地抬眼瞟了眼西厢。同他们留宿的屋子一样,西厢残破败落。榻上横着两具白骨,它们动也不动。风吹得破纱帐盈盈浮动,破纱帐拂着两具骷髅。朽烂的门板上,贴了张黄纸红字的符。

子虚长舒口气,放下袖子:“他们......”

“他们已归尘土啦。”道士笑说。

山雀滴呖呖鸣啼,阳光从枝杈间豆漏下来,斑斑驳驳地洒上山道。草木郁郁青翠,草叶端的露水,时时沾上未干透的衣衫。

白昼让昨晚遭遇恍恍如梦境。

雨水尚未残存,加之清晨的雾气,山路泥泞难行。道士手执拂尘,行在前面。子虚身背药筐,提衫摆紧跟道士身后,时不时地抬眼,瞅瞅道士的背影。

他二人就要走出密林了。

昨晚天色昏暗,大雨如注,子虚没机会看清那茶间的真实面貌。今日离去之时,因为害怕,他也没敢细看。此刻,他想看一看了,回过头去,只见郁郁葱葱的青绿夹道,早望不见那茶间了,就连曾在大雨里高高招摇的破烂幌子,也望不见了。

“哥儿,还看什么?”

“没,没什么......”子虚摇摇头,跟随道士继续赶路。

“长老?”二人行了几步,子虚开口问,“那店家,于半年前生受一刀之时,就西去了吧?既如此,他如何能够......莫非成了厉鬼?”

道士前面行着,听子虚问话,笑着答说:“人世本没有所谓的鬼怪,不过意念使然罢了。”

“意念?”

“意念么,自然是心意与遗愿之类的了。是这些东西叫死尸活过来…..不,该说是身已腐朽,心迹未泯罢。”

“怎讲?”

“他不是说,他那浑家一向多病?流寇来时,他的浑家恰抱病在床......他一生的心愿是治愈妻子病症,为了这个,绝不能死去……可惜呀,他的浑家碰壁身亡了……”

“他没发现家妻已亡么?”

“他连自己身亡都不曾察觉,又怎能察觉妻子身亡了呢?”

“长老休要玩笑!他自己都成了腐尸,还有茶间、茶间里的东西,一个个朽成那般,怎会察觉不到呀?”

“这个啊......”道士顿住脚步,转身盯住子虚,“恐怕死人所见之物,与我们见到的不同罢。”他唇边浮起一丝浅笑,“你想想看,那两碗饭?还有......哦,热茶!那水啊,其实是......”

“噢、噢,在下明白!明白了!”子虚顿觉恶心,忙抬手止住道士。

道士看着子虚,不由得哈哈大笑。

两人边说边行,不觉间,山路豁然开朗。

太阳彻底跳上天际。

苍翠的山峦被金色光辉笼罩,几缕雾气没有消散。山脚下遥遥望去,雾灵山有些梦幻。与此山相对不远,可看见村户冉冉升起的炊烟。

道士同子虚下了山,直行到村口,才与子虚道:“哥儿呀,这里就有人家啦,咱也就此别过吧?”这道士虽然疯疯癫癫,又衣冠不洁,但分别在即,子虚竟有些不舍了。他盯着道士,踌躇许久,迟迟说不出分别的话语。终于,他想起了那只葫芦:“噢,此物还是……”他双手捧来葫芦,欲归还道士。

“诶,不是说给你了么?”道士叫子虚收好,“贫道还有要事去办,咱后会有期。”说完,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行去。他步子并不快,却像脚蹋了清云,不一会儿就见远了。

“长老!”子虚赶几步唤他,可他没有回头。

子虚心知追他不上,只得朝他的背影呼喊:“敢问道长姓名?”

道士手举拂尘,挥了挥,依旧没有回头。他答道:“啊,贫道一时记不起啦,改日再说,改日再说罢。”接着,听他哼起小曲儿:“昨夜还赞花容貌,谁知今朝朱颜老。这夕尤嫌象笏少,岂料明日乌纱掉。穷途痛哭哄堂笑......”他渐渐远去,叫子虚望不见他,更听不见那曲声了。

只有沉沉的调子,还在蒙蒙晨雾中隐隐回荡着。

第二出 听书

日子没什么变化。张子虚依旧一个人,生活还是潦潦倒倒、窘困不堪。青葱色儒衫添了些新补丁,头上的皂色方巾,倒越发旧了。

他四处说书,只是说得不好,总让人家哄跑。没有法子,他不得不偶尔上山采些草药,以支持生计。其实,他的本愿还是去说书,可他不知人家究竟爱听些什么。他真害怕,害怕再让人家哄下去。

崇祯三年,农历十月廿五。

无解山上时值将暮,山中大雾弥漫,下山已是不可能。子虚停下脚步,抬袖子蘸一蘸额上的汗水,朝前方遥望。前方一片松柏林,破开雾气,可望见一道蜿蜒的红墙,那是隐在苍柏中的一座老旧山寺。红墙斑斑驳驳,看其形制,大约是武朝时代的遗物。

雾气洇湿了前往山寺的青石阶路,石阶残损,缝隙间生着杂草。青石上擦着苍苔,苍苔凝着霜露,走在上面,十分湿滑。

子虚扶着崖壁,一路行到山寺跟前,见寺门上悬有块旧匾:青隐寺。他欣赏了会儿旧匾上的字,轻轻敲响了山门。

山上过夜对子虚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能安然入睡。特别是去年经历了那件事,在山上过夜对他来说,简直就成了煎熬。还好是座寺庙!至少今晚不需破费铜板了。他安慰自己。

小沙弥引子虚往禅房去:“施主,山野小寺难免鄙陋,空闲方丈到有几间,只是未经打扫。不过先您来了位香主,也于此借宿的。小僧早替他扫净一间房,若不嫌弃,两位将就一宿吧?待明日,小僧再收拾一间与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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