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那时道行不够,人形未整,脸庞面相是幻化的美仑美换,但其腰腹之下却还是鱼形,成日里拖着条丈长的尾鳍,遨游江河湖海,倒也十分畅满,只是极为痛恨一件事情,就是学作人的坐、立、行、走,特别是头一项,金吾尤其厌恶。因其尾骨脆弱,承重力不及旁人半分,加之鱼鳞滑腻,在那春凳上立身坐不了片刻,便又累又乏的使不上力气,似要绝倒。
睚眦一向上心……见金吾在那凳上坐不安稳,鬓角有汗淌下,恰沾了一缕青丝贴在那张粉面上,便晓得他是畏着父王敖广,咬牙强撑着。
睚眦微微一笑,双手擒住金吾垂柳纤腰,轻而易举将他托起,置于自己腿上安然坐定。金吾很感睚眦的情谊,亏得他善解人意,才不令自己在诸位兄长面前丢人现眼,便斟了酒谢他。睚眦心道:有趣!明明不善饮酒,却偏学着众人这般应酬,这股子拗劲儿他倒喜欢。
遂故意在金吾掖下轻揉一回,手感微妙自不必言传。金吾不及提防,笑着轻唤了句:“七哥?”,身子一颤,满酒扣洒溢出半杯。
金吾失手,当下花容变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忙从睚眦膝上跳下,跪在一处,扯了为酒水浸湿的衣裳,放在掌中,以九曜太阳掌予了些暖流至其上,不一时,这半湿的衫子便完复如初。睚眦聚精会神凝视金吾一颦一笑,心上已是十分欣羡。金吾今日在他身上的无心之举,竟让这位平素冷漠尤好腥杀的平天大将军嘴角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那衣衫湿了许多,金吾掌小,一次烘不过一成,急的仿佛快要哭了出来,抬眼便道:
“新衫弄脏了,可要怎么办才好?”
睚眦微笑道:“无妨!不过一件寻常衣裳罢了,我平日里也不常穿这些个的,倘若你弄脏的是我那‘轮转风火袍’,我便要与你理论一番!倒是方才那酒可惜了!”
金吾听得不甚明白,略住了下神情,问道:“怎么了呢?”
睚眦笑着,一指轻点金吾双唇,回道:“当用你这嘴巴敬我个皮杯才好!”
金吾脸红,要去斟酒,睚眦却用左手遮住了酒杯,只不许饮,心有不忍的关切道:
“罢了!你又不会饮,吃醉了恐伤了身子,现了原形出来!”
金吾应允,也不敢物色睚眦此时的眼神,心上只觉得火辣辣灼人的紧,便放下玉壶,匆忙游去一旁。
他由东海海底一径直往上游,跃出海面,可腾空数十米。今日海上无风起浪,白雾缭绕,金吾心算当天本应艳阳高照、碧空万里,为何无端从中生了变故呢?
金吾正感大惑不解,举眼间却似隐约瞧见一个身影,那影子顿在一处,也不近来,亦不远去,金吾好奇,悄行接近,但见一青衫少年轻盈展袖舞于苍穹,那海浪随他袖袂翩然起伏,动作大了,竟可掀起滔天大浪。
“舞的极美!”金吾瞧的他舞的出神入化,心上忍不住感叹,口里也跟着赞他。青衫少年听见这话,却止了舞步,回首望向金吾,金吾因他以鎏金欢喜佛面具遮着脸庞,不得目睹其庐山真貌而颇感遗憾,暗想:势必也是个极美、极乐的人吧?
金吾虽不认得嘲凤,然后者打量了他一回,即除下面具,低问了句:
“是九儿吧?”
金吾吃了一惊,点了点头,他原以为隐在那面具后面的将会是同样一副笑颜,可他瞧的仔细,嘲凤显然哭过,海面上蒸腾的雾霭便是由其泪水所化。金吾心上好生难过,觉得这样一个神仙也似的人只能顾影自怜,岂不暴殄天物么?因向其道: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独舞?又因何悲伤呢?”
嘲凤无奈的笑道:
“我叫嘲凤,是你三哥,你不识得我倒也不希奇,只是我何来的悲?哪来的伤呢?”
金吾见他重又戴上面具,转身要走,便急忙游了过去,拉住了嘲凤的手,道:
“今日是上元节,三哥为何无故缺席?”
嘲凤竟默默无言可答,金吾便笑着起手摘下了嘲凤的面具拿在手里,说道:
“戴着这个做什么?不要糟蹋了这张俊颜!”
嘲凤想伸手去抢,那一面金吾佯装手中打滑,鎏金面具已覆入大海,嘲凤心上不快,却又不好对个孩子发作,只道:
“筵席可散了么?”
金吾回道:“三哥未至,怎好作散?大家皆说左右都要等的你去,不然决不作罢!”
嘲凤冷笑一声,说道:
“说谎可不好!难道太阳、太阴二位星君没教过你为人的道理么?”
金吾有些生气的回言,曰:
“你无故缺席本是有错在先,于礼也是你目无尊长,怎个好教训起我来了?”
嘲凤即将长袖一甩,摆脱了金吾的双手,怒道:
“乳臭未干,你懂什么?”
说完便一个跟头翻进海里,把个金吾气的不能,又因他这话伤心了好一阵子。
金吾禅坐塌上半个时辰,心中想的、念的竟全是嘲凤的音容笑貌,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子为其理了下额前刘海,喃喃道:
“三哥,想我当初由师傅那里偷窥了‘九曜星君命限图’,你知是为着什么?”
金吾顿了顿,继续道:
“你我命里五行相克……不然……”
金吾言及此处,已是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苦笑道:
“嘲凤,在你心里,我金吾永远是个长不大的懵懂孩童么?”
朝凤睡的极沉,金吾面孔已迫在眼前,他也不得而知。金吾轻笑低语,唤他:“凤!何时再舞那‘龙飞凤舞’给我看看罢?”继而俯首衔住其尖尖下颌,印了两道清晰齿痕于上,他满意的瞧着嘲凤蹙眉呜咽,哪知身下人呓语当中唯有“貔貅”二字。
金吾气盛,心想:果不其然!在你龙三太子心里,我竟连个死了的小妖精都比不上么?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梦着些什么?
这样一想,金吾便硬下心肠,挑起一指点上嘲凤眉间,口中说道:“进”!
金吾与太阳、太阴星君研的是命理、习的是占卜,因其能掐会算也不足为奇,只是有些命中注定的称为“天机”的东西,他不可算,即是算到了也不能刻意违命,不然会损阳寿、耗神元。如今金吾一怒之下,竟不惜借着术法,以意念强行进入嘲凤梦境当中,窥其心、观其情。
这一过程二人皆万分痛苦,嘲凤抵触的厉害,金吾亦不肯轻言放弃,金吾一面念动太阳太阴心经,一面瞧着冷汗微汲的嘲凤出神,叹道:
“嘲凤,我为了你连命都可不要,何况是这百年的修为?”
他点指着嘲凤的心口,说道:
“你这里到底有没有我半分?”
说完,这次施法却也算得上成功了一半,金吾恍惚当中似入了嘲凤的梦境。他也倦极了,就枕在嘲凤身上,熟睡起来。
梦中场景是天河一隅,金吾远远的望见一人披着鹤氅就在河沿旁悉心折着莲花纸灯,这人虽背对着他,瞧不见正脸,但金吾晓得这人定是嘲凤无疑,只是消瘦了些,原本就是落花无言、形销骨损的光景,如今更是人淡如菊、冰绡淹浸。
金吾放眼望去,天河当中已挤满了这些个纸灯,足有千余,心上生疑,却又不好扰他,只好静静的看着,心上一阵酸楚,暗道:
三哥啊三哥,你这份情究竟为着哪个呢?
第十三章:太虚幻境
金吾入境,自在观景,瞧那嘲凤蹲在一处,只顾着折扎莲花纸灯,心道:奇了!奇了!三哥平日里也是个爽利人,今日怎么扭捏起来专作姑娘家的营生?
思及此处,他心上愈加烦闷,便想上前去问个究竟,又恐惊扰了嘲凤的好梦,害他无缘无故添些心病出来,正是欲进不进的光景,却见太虚幻境当中走来一人,此人既出,如华月初升,似娇花晓露,行这几步如同春云冉冉,直把得周遭天河边上生的瑶池琪草比下去了七分。
这影子起先朦胧,走近了金吾定眼一瞧,心上暗道:果然是他?
忽又觉得似是而非,便掐诀念咒使了个风遁术,隐身靠将过去,好离的近、观的细些。
金吾方才只道这人便是貔貅,与之相较也是副一般无二的俊俏长相,墨云似的长发散披肩头,着火云色绸衫,衣摆冗长,隐约露出一双踩了木屐的藕色赤脚来。
但见他手中提了盏莲花灯彩,携云而至,美目流波的眸子全在嘲凤身上伫望,只是他头上生有寸长锥形独角,华光毕现,将要说话时,却先笑了,唇边两个梨涡实在好看。金吾因了这笑,也有些神迷意漾,竟跟着心醉起来,但其转念一想:这人绝非白日里那个貔貅,既非是他,又会是谁呢?为何模样偏又生的这般相象?
正在乱想,却听得这人先开了口对着嘲凤说道:
“等了好久么?”
嘲凤听得有人唤他,即放下折了一半的纸灯,立身笑面相迎,拉着他的手让至自己身侧坐下后,才道:
“来了一个时辰了,我还当你今日不得空,无法会见呢!”
那人颇感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便将手中的灯火吹熄了,说道:
“险些忘了,你是顶不喜欢烛火的!”
嘲凤微怔,随即笑着用手捧着对方的脸庞,贴近了与他的额头蹭了一蹭,低声回道:
“有什么关系?只要禄儿喜欢就好!”
那被唤作“禄儿”的便顺势把香肩一侧,靠到嘲凤怀里,望着天河里的莲花纸灯,笑道:
“呆子,折这些个纸灯做什么?我在滇池看你放第一只时便急急赶来了,这千余顶的船灯莫不是要将天河的河道堵塞了么?”
嘲凤哈哈大笑,不置可否,却轻揭起那袭火云色绸衫,捏着他略红的脚趾,问道:
“肿了!又是偷逃出来的么?”
那人脸上泛了一层红晕,眼波掠向嘲凤,恰好目光与之相对,便越发羞怯难当,索性除下木屐,任由嘲凤执着那双赤脚揽在怀里揉捏了一回。
嘲凤见他也不言语,就叹了口气,说道:
“你啊,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不懂得照顾自己!如此教我怎又放的下心呢?”
这句话倒象是言中了那人的心事,他便收了脚,只把头枕在嘲凤的肩上,低低的说道:
“天禄与辟邪,命该如此,父王不教我们常出门,亦是怕三界当中那班邪佞之徒寻上门来,滇池不比东海,不过区区五百里弹丸之地,一颗平天大将军的覆海珠即可灭我全族!我常在想,若是我兄弟二人真为天地所不容,就只盼望老天快些把我们的命拿了去,又何必这样糟蹋人呢?”
嘲凤见他伤心,便将其搂的越发紧些,天禄好不易略住了悲伤,就主动吻了下嘲凤的脸颊,问道:
“久不见了,你那哮疾可有起色么?”
嘲凤先是茫然摇首,继而微笑着凑上前去轻噬了下天禄颈子下的锁骨,嗫嚅道:
“见了你,我那病就去了九成!”
天禄闻之不禁嗤笑出声,因用一指抬起了嘲凤的额头,笑言,道:
“龙三太子,我来问你,你是爱着白日里那个冷的,还是钟情于梦里这个,不许诳我!”
嘲凤晓得这是为着当日误将貔貅错认成他,而生出了些醋意来,忙整理衣冠,站起身来,作一长揖,央道:
“仙人,在下这里陪不是了!”
天禄见状掩口而笑,说道:
“莫再唤我仙人了!我离成仙还远着呢!”
复顿了一顿,接道:
“那北冥的随珠你需得依时服着,这病也不晓得有没有别的法儿医呢?
嘲凤听后,便道:
“早些时候,福禄寿三星之一的南极仙翁路过东海时也曾给过我父王一个方子,但药引委实难求,因此只得一笑置之!”
天禄好奇,遂眨了眨眼睛,柳眉轻挑着问他:
“不妨说来听听罢?”
嘲凤无奈一笑,摆了摆手,继续道:
“不可信!不可信!这其一是要穷奇怪的飞翼一双,其二是要万年纯阳内丹一枚,研碎后以千年瓦上霜与观音玉净瓶里的水送服,方可标本兼治!这四样东西哪是轻易能求来的?你道,这不是那老头儿故意取笑我么?”
天禄低头不语,思量了片刻,说道:
“或者真是个好法子,也未可知呢?”
嘲凤把头点了一点,只得勉强道:
“这求医问药的事,急是急不得的!禄儿,你晓得我思念你的心事么?”
天禄闻言脸上便红红的,被嘲凤这样目不移瞬的瞧着竟低下了头,轻声细语的问他:
“龙三太子念着我什么?”
嘲凤便笑着又把他抱在膝上坐了,在其发际烙下一吻,道:
“自然念着的都是禄儿的好!那一晚,你倒热情的紧,也不问问我这身子受不受的了?”
不及天禄回答,嘲凤即将其压于身下,金吾目睹一切,只气的神色惨淡,说不出话来,心道:天禄?又是个什么东西?听那话里似乎不过是滇池的一介小妖,幻了貔貅的模样如梦来勾搭我三哥,胆子不小哇!
再又一想:貔貅即是在世,也是脸面、秉性冷若冰霜,与人又不会应酬,那是见一个便会得罪一个的主儿,他的冤家也就不少了,我瞧三哥对他也是唯有崇敬的义气,绝无半点狎邪的念头,倒是这个小妖精着实可恶,专使魅术蛊惑人心,今日我便要给你些教训,看你从今往后还敢不敢勾引我三哥!
金吾眼下也顾不了许多,嫉心如火之下难免甚怒,就在掌中化了柄鱼形利刃出来,把眼一睃,高声喝道:
“妖精,东海龙三太子也是你能配的起的么?”
再说嘲凤与天禄似久未得见,二人罗衫半脱正及欢处,岂料竟有人毫无眼色,坏了他们的兴致。嘲凤听出来者即是金吾,便冷笑一声,随手扯过地上那袭鹤氅拢向金吾,金吾挥剑将这斗篷劈作数份,再回首望向那两人时,已是各自整衣站起。天禄瞧着金吾眼熟,却又一时忆不起在哪里见过,唯立在嘲凤一侧,故意娇声媚气的问道:
“凤凤,他是谁?他是谁嘛?”
金吾心上觉得又麻又酸不是滋味,嘲凤冷着一张俊颜怔怔的望着金吾,说道:
“东海龙宫九太子金吾,能耐不小呐,方才我们谈话你都听到了?”
金吾无胆与嘲凤接目而视,只把矛头指向天禄,忿忿道:
“妖孽,三哥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唤的么?”
嘲凤眸色一沉,恐金吾伤了天禄,便将天禄护在身后,因向金吾道:
“九儿,你这是做什么?”
金吾被问的哑然失笑,暗道:做什么?还不是为着你这龙三太子?
心中虽是百感交集,然其口上却是只字未提。天禄却扯着嘲凤的袖子,耳语了几句后拾了莲花灯彩这便要走,金吾大呼:莫逃!便箭步齐上,执剑刺向天禄。
天禄身形轻盈一晃用那灯彩一挡,恰巧由当中为剑锋扫做两半。
天禄见心爱之物被毁,当下即敛了笑容,面色稍愠,并了一指兰花,念动行火咒,只见他将双掌合十,高举过顶,甫一下撤,竟是分做左右两路火焰双刀拿在手中,那刀便是三昧真火凝结而成。
金吾瞧着刀焰火势凶猛,自知天禄并非泛泛之辈,到底他来历如何?心里也猜不出个所以,此时收招岂不是要笑煞旁人?金吾无法,只得应战。斗了几个回合,果然他不敌天禄,狼狈败下阵来。天禄尚未使出十分力气,金吾已是招架不住,倒在一旁,喘吁吁的问他: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天禄收刀、熄法,并不理睬他,却是对着嘲凤嫣然一笑,曰:
“你这兄弟倒是个性情中人,只是太不中用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