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奇道:“为什么?”
“因为,你们再也等不到了!”十九面上忽然浮起笑容,柔和静谧的笑容,却让众人恍若置身冰窟,不禁打了个冷颤!
铁手皱眉,轻声喝道:“十九,不要胡说!”
十九置若罔闻,依旧淡淡地笑着:“托你们的福,最后一人已经找到了。”
转头对薛木犀冷冷道:“木使,还不叩见旧主!”
薛木犀惊骇万分:“旧主?……莫非是小王爷?怎么可能……就算小王爷还活着,也该是二十许了……”
十九冷笑着,一步一步向前迈去。
七步。
总共迈了七步。
每迈出一步,他的身形便高大上几分。犹如雨后春笋,全身骨骼肌肉拔节而长,咯咯有声。
到了第七步,已然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
追命失声道:“‘寸筋缩骨,七步遁形!’这是星宿老怪的‘寸筋缩骨术’!此术虽神奇,却最是损伤元气,维持的时间一次不可超过两个时辰,否则经脉逆行,全身犹如隆冬浸于冰水之中,冰寒刺骨难忍,不亚于分筋错骨之痛!……难怪……难怪你如此畏寒……”
十九淡然道:“这点苦,对于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比这痛苦十倍百倍的事我都经历过了。”
铁手仿佛已惊呆,半晌才道:“十九……你……”
十九望向他,笑容愈发温良如玉了:“我不是十九。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十九这个人,你所疼爱的十九,只不过是个虚无的影子、伪装的皮囊。就连这张脸——”
他伸手一揭,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飘落在地,“连这张脸,也是幻象。”
铁手定定地注视着眼前陌生的容貌:眉飞入鬓,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角略向上挑起,唇很薄,却是淡淡的肉色,肤极白,如久不见天日,只有眉心一点痣依旧鲜红欲滴。凤目微微一眯,便似有幽光流转;薄唇轻轻一抿,便是如琢如磨的英华。
他眯眼,抿唇,刹那间散发出凌云的气势。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血统,与浑然天成的皇族威仪所赋予的淡漠众生的骄傲。只消一个温和而疏离的眼神,便让人觉得高高在上、不容亵渎。
他字字清晰:“我乃神宗之孙、陈王之子,庆王赵琮!”
字字铿然,掷地有声。
铁手涩声道:“庆王赵琮……你便是孔雀翎一案的幕后真凶!”
赵琮微笑:“正是。”
戚少商握剑的手一紧,厉声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杀人无数,我们三人今日便要将你拘捕归案!”
喝声中,追命身形骤起,却在半空中一滞,跌落了下来!
追命大惊,道:“你……茶中有毒!”
铁手与戚少商一惊,正待运功驱毒。
赵琮道:“我劝你们最好不要运功。幽冥断魂散,入口即溶于血脉,随内息流转全身,直至五脏六腑,若不想死得更快,静坐不动或许还可多捱一时三刻。”
铁手紧攥双拳,青筋毕露,目中怒火熊熊。
许多年了,他静心养气,力求心如翰海、波澜不惊,如今,却忍不住愤怒了:“幽冥断魂散……冷月门三百一十五口,俱是你下的毒手!你究竟将人命视作了什么?!”
赵
琮一哂,道:“天下百姓,皆是大宋子民,受我皇族驱策。天子一声令下,多少人命送上边关,充做炮灰、尸骨无收;多少人命锒铛入狱,秋后处斩、弃尸于市。功
与罪、荣与辱、生与死,只在天子一念之间;所谓爱民如子,根本只是臣民们一相情愿的自欺欺人,纵然君主赐死,还要口称‘吾皇万岁、皇恩浩荡’,如愧领殊
荣,不甚惶恐。既然天道如此,我又何必惺惺作那抚爱子民之态?”
戚少商三人语塞。
多少人奋身抗辽、血洒战场,塞北边关数不清的悲壮义士,以身殉国,可歌可泣;而皇室宗亲、世族贵胄,稳坐飘摇河山之上,依旧笙歌夜舞,醉生梦死。
他们所拼死守护的,究竟是天下人的天下,还是赵氏天下?
一时间,三人思绪纷乱,恍如身陷重重迷雾,迷惘寻不到出路。
赵琮见状,缓了眉眼,对呆立一旁的薛木犀道:“多年来,你深受父王厚恩,常言粉身碎骨难以报答;而今是你尽忠求义的时候了,还不即刻自裁,将最后一幅‘江山社稷图’献上?”
薛木犀怔怔道:“尽忠……求义……”反身一跃,抽出戚少商手中逆水寒,便向胸膛刺下。
戚少商惊喝:“快住手!”
23 真相大白(下)
逆水寒的剑光一顿。
却不是因为戚少商的喝阻,而是有两指,夹在剑身。
赵琮右手拇指中指往剑身一扣,其余三指微微蜷着,如午夜兰花卷曲着的花瓣。
逆水寒登时抽送不出、动弹不得。
追命惊道:“天心派的‘兰花拂玉手’!你究竟师从何人?……我明白了,十年之间,铁血大牢关押过无数武林高手,各成一家,你竟将他们的镇派绝学如数学到了?还真是因祸得福……”
赵琮双目猝然寒芒暴射,厉声道:“你知道什么?!十年囹圄、惨晶泣血,我为重见天日以报父仇,不得不苟且偷生、备受凌辱……因祸得福……哈哈哈……”
他
凄厉地狂笑起来:“若说因祸得福,那便是让我真正见识到人心最丑恶最污秽的一面!追命啊追命,你真到过铁血大牢的地牢么?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贪
婪、欲念、妒恨、自私、怨愤、嗜虐、疯狂……种种人心如一张张密网,纵横交错,令人窒息!只有不将自己当人的人,才能在那种地方存活下来!你们真想知道我
是怎么活下来的么?你们真想知道么??”
铁手浑身一震,陡然忆起那日所见遍体鳞伤的身躯,顿时只觉一口浊气憋闷在胸口,郁结难耐。
赵琮闭目,须臾缓缓睁开,却已古井不波,仿佛方才心绪激动得近乎歇斯底里的,是另外一人。
他对薛木犀漠然道:“你死便死,莫要弄坏弄脏了我的图。”
薛木犀目中泪光隐隐,憀然叹道:“谢王爷成全!”
反手一掌,击在天灵盖上,头骨碎裂,脑浆迸出。
赵琮看着软在地上的尸首,如看着春暮开败的最后一枝杜鹃,轻轻道:“肝脑涂地,无以报恩……木使,我也算助你实践了当年对父王的誓言,你该无怨了。”
戚
少商愤然道:“人命关天,一句贱送,岂能无怨!你视众生为草芥,我却认为人命不分贵贱、不论出身,俱是最宝贵之物。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戚少商报国不报
君,为义不为忠!想那多少血溅沙场的义军将士,为的也是保家为国,使人民不至于颠沛流离,葬身在虎狼异族的铁蹄之下;而非保皇帝一人安逸享乐、贵族无数脑
满肠肥!”
一言掷地,铁手与追命如饮醍醐,迷惘之心豁然开朗。
“报国不报君,为义不为忠……” 赵琮反复吟诵,目中渐渐露出激赏之色,“戚少商啊戚少商,‘九现神龙’之名,你当之无愧!可惜,你我立场不同,只能为敌,不能为友。”
戚少商道:“如今神龙已成垂死之龙,我只有一点一直疑惑不解。”
赵琮道:“愿闻其详。”
戚少商道:“一个局。一个天衣无缝的局。它几乎颠覆了我多年累积的自信与自傲。”
赵琮叹道:“我本不愿告诉你真相的,因为那样对你对他,都不会太过残忍……可如今我却不得不说了,因为我不想你们,死得不明不白。”
“一
言难尽,我便从逃出铁血大牢说起罢。我与秦苦寒、花娘子越狱后,一路南下,到了濮阳,便听闻崔振玉藏有九枝独步天下的孔雀翎。可笑他不懂其中机要,竟当摆
设陈于密室,粉饰声名,我便说服了崔夫人盗取孔雀翎,又下了慢性毒药在那崔振玉身上。却发现那短箭其实只是孔雀翎的一半,还有一半失传多年,据我研究应该
是个结构极奥妙的强力机括,才能将箭以人力所不能及之速势射出。可巧天山老人精通机巧之术,他的徒弟秦苦寒青出于蓝,不日便制成了另一半。我一心想收回十
年之前父王留下的‘江山社稷图’,却只探得当年出逃的两人侍卫化名冷月门门主冷锋与‘中原第一针’方回春,只苦于不知另外两个近侍下落。忽然想到,或许可
以利用孔雀翎与四大名捕的办案手段,替我找到另外那两人,于是,我精心布置了一局棋。”
铁手道:“原来,我前往濮阳途中遇袭,便是你开局之棋!……不!应该是你在惜晴小居放的那一把火,将我引去濮阳金玉满堂的那把火与两具冒充顾惜朝与晚晴的尸首!”
赵琮一笑,道:“这回你猜错了,放火烧了惜晴小居的,并不是我!”
铁手奇道:“不是你?那是谁?”
“是我。”
门外兀的一声。
这平静的一声,传到戚少商耳中,却无异于五雷轰顶!
他惊愕,猛省,怒不可遏。
同样不可遏止的,还有心中深深的悲伤。
他将血泪凝在喉中,如一只夜啼杜鹃,一字一字吐出满胸痴望,铭心刻骨:“顾、惜、朝!”
一袭青衫翩然而入。
正是顾惜朝。
顾惜朝却不看戚少商,只是扬了眉眼,直视铁手与追命,目光咄咄:“惜晴小居的火,是我亲手放的;那两具尸首与孔雀翎,也是我亲手安置的。”
铁手几乎吐出血来:“原来你与赵琮……你为了达成目的,竟连晚晴也要利用!”
顾惜朝道:“我利用的不是晚晴,而是你对晚晴的心意!我就知道你会来惜晴小居看晚晴,我又怎会让你遂心所愿!晚晴如今在一片花海中静静安息,我不许任何人去打扰她。”
赵琮瞧着顾惜朝的眼中微露笑意,口中却责道:“终于回来了!一点小事怎么做得拖拖沓沓,一点也不干脆!”
顾惜朝淡淡道:“那太监‘失足’落进汴河,本来早该断气了,偏偏路过几个自诩侠义的江湖人,楞是要救人,只好多花了点时间收拾。”
追命恍悟:“太监……就连宣诏先生与大师兄入宫的圣谕,也是你们动的手脚!”
戚少商拔出逆水寒,艰难地撑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顾惜朝:“原来……原来是你们合谋设的局!顾惜朝……顾惜朝……你又一次欺骗了我……为什么?为什么?”
顾惜朝不避,任逆水寒剑气森森,架在颈上。
他目中精光闪烁,如笼中鸟网中蝶,不甘心,不甘心,拼死挣扎,纵然断翼折翅,也要扑上苍穹:“因为我想飞!想一飞冲天!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戚少商一口血喷出,斑斑点点,溅在他青色长衫上,宛若满山红杜鹃。
那一瞬间,他的每一句话,流星般滑过脑中……
“……走到哪儿都能遇见你,真不知道这是你我的缘分呢,还是你我的劫数?”
“……这种伎俩我见得多了,瞧瞧你的钱袋还在不在?”
“毒,谁都可下;人,却不是谁都会死的。”
“不是还有十九么?”
“是缓兵之计!……凶手是要抢在我们之前杀了步千里……”
“……”
戚少商咽着血,冷冷道:“我终于明白了……从你我相遇开始,我便落入你设的局……我们走的每一步,都在你们的设想之中,赵琮在暗,一路牵引,你顾惜朝在明,时时点拨。你在我去沧州的必经之路,安排杀手击杀自己、你借与我一路同行,处处出言提醒。”
“冷
锋与方回春,是你们引着我们追查;让我们受这样的误导:凶手要一个接一个杀人,我们必须抢在凶手前面找到第三、第四个人。却浑然不觉,自己的千里追踪,全
然是为你们找出并杀死步千里与薛木犀铺平道路……赵琮为了取信铁手,不惜缩骨易容;你为了让我对你深信不疑,甚至与我一同跳了崖……顾惜朝啊顾惜朝,你面
上不动声色,心里算无遗策,口中还能言婉情深……可笑我竟真信了你!还答应你放下一切……”
顾惜朝听至最后一句,神色骤变。
他
欺身贴近,狠狠地揪住戚少商的衣襟,满眼怨毒:“你如何肯为我放下一切!江南明月夜、开封景阳门,我曾给过你,也给我自己两次机会,只要你点个头,千难万
难我也就此罢手,可是你呢?第一次,我只当你懵懂未觉;第二次,你明明已经与我……却还狠心拒绝,我顾惜朝一向宁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对你却一而再
地忍让……可你实在让我忍无可忍!戚少商,你既无情,就别怪我无义,如今我对你只有一腔恨意,恨不得将你拆解入腹、片骨不留!”
戚少商急怒攻心,只是紧抓着他的肩膀,一口又一口热血不断呕出,染透白衣,洇湿青衫:“惜朝……惜朝……”
顾惜朝伸手去抚他唇角血迹,凄决一笑:“戚少商,你尽管吐罢,如今你为我吐了多少血,来日我便还你多少血……”
铁手与追命听两人言辞闪烁,再一见诡异的情形,似乎悟到了些什么,又似乎觉着这两人之间严丝合缝,再无旁人插足之地,只怔怔地瞧着,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赵琮别过脸去,从袖中抽出一柄鱼肠短剑,剑光一闪,利落地割下薛木犀的背皮,用布拭去血迹包好,放入怀中。
他缓缓走到铁手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铁手,看在我曾叫你‘大哥’的份上,我不想杀你,只要你答应不插手我要做的事,我便给你们解药。”
铁手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赵琮道:“什么话?”
铁手轻叹:“十九,真的只是个影子,是个幻象么?”
赵琮微不可觉地一滞,道:“是!”
铁手闭了眼道:“你走罢!”
赵琮一抿唇,走向房门:“惜朝,该走了。”
戚少商紧紧扣住顾惜朝的肩,断断续续道:“……不要……去……”
顾惜朝神思有些恍惚了。
赵琮转身:“惜朝,你我十几年的旧识,还比不过他的一句话么?你忘了惜晴小居我们促膝而谈的那一夜,忘了你我苦心孤诣经营至今为的是什么?”
他向他伸出一只手,面上带着极温柔极温暖的笑:“惜朝,跟我走,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
顾惜朝眼神一黯,咬牙挣脱了戚少商,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