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神,满面愠色:“戚少商,你做的什么蠢事!我看你才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若是平时,戚少商定会对这不识好歹的东西大为恼火,可就在此时,他忽然惊觉了,这一声怒斥中,竟饱含多少隐藏至深的担忧,多少欲诉无言的幽情。
仿佛冰雪倾注、醍醐灌顶,戚少商心中豁然开朗。
许久以来,他为何一心要杀他,却又始终杀不了他;而他为何明明恨他、怨他,发誓杀他,偏又一次一次放过他……原来他早就在在那一回眸一低首的琴剑合鸣中,在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中,在这幻世沉浮的红尘紫陌中,浑然不觉将自己的心遗失在他身上了……
戚少商直视顾惜朝,欣然一笑。
笑出一江春水,笑出漫天夕照,甚至笑出了一对稚气可爱的酒窝。
他含着笑道:“你这疯子,居然说我是疯子?既然疯子遇上了疯子,那我俩只好做不理人事的一对疯子了!”
一言既出,他好整以暇地欣赏着顾惜朝百年难得一见的错愕与窘态,终于在他恼羞成怒翻脸之前,忍不住将头埋进他的颈窝吃吃地笑起来。
顾惜朝第一次在嘴上吃了败仗,心有不甘,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上戚少商的肩头,满意地听到声吃痛的闷哼。
“哼,你是疯子,我可不是。你一人胡思乱想去吧,放我起来!”
被人压在身下半天可不是件舒服的事,何况还是个很有些分量的男人。顾惜朝辗转着想挣脱,却被人按住了肩膀。
只见戚少商一脸尴尬,压低了声音道:“别动。我……”
顾惜朝一愣,随即恍悟,不禁面上一烧,又赧又恼道:“原来你戚大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语声渐微,低不可闻。
戚少商尴尬地别过脸,却在下一刻浑身一颤,低声吼道:“顾惜朝!只剩半条命的家伙,还不给我安分些!”
顾惜朝笑道:“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戚少商一把攫住那只作怪的手,暗哑着嗓子道:“再撩拨我,小心玩火自焚……”
顾惜朝抽回手,捉狭道:“我还以为九现神龙戚少商的定力十分之强呢,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戚少商哭笑不得。真是好人难做,若不是念着他身上负伤元气大损,依自己放达不羁的性子,美色当前又怎会甘心做个柳下惠?
起身随意包扎了伤口,披上衣物,道:“快穿好衣服,我助你运功疗伤。”
两个时辰后,二人各自收了功,觉着身上内力恢复了十之六七,这才起身沿着河岸继续向西而行。
原本戚少商估计或许会在途中遇上铁手等人,却不想一个都没见着。既然连他与顾惜朝都安然无恙,以铁手三人的身手,应该是早已起程返回开封了。
戚少商不由暗忖:看来这次秦苦寒并不想致他们于死地,只想借机逃脱四大名捕的追捕。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两人不觉已行至人烟村落之处,向村民问清了方位后,一路直奔扬州城。
再沿运河北上,至黄河,顺河南下,经鄄城、兰考,向西约百里,便是大宋京城汴京了。
时已春暮,正是半城烟雨半城花,红杏枝头高挂。
开封府汴梁,乃大宋东京,天子脚下。
三千红尘,一朝繁华。
尽在绵绵春雨洗润之中。
通往景阳门的驿道上,两骑白马风驰电掣而来,至城门口双双勒马而止。
马上之人,一个是白衣胜雪的侠士,一个是青衫如碧的书生,俱是器宇轩昂、神采飞扬。
路人纷纷驻足而观,心中赞叹,如此潇洒仪容的风流人物,不知是哪家的世家子弟、贵胄公子,端的是人中龙凤。
倘若人群中有那么一两个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定会惊呼出声:“那不是曾经的连云寨大当家、如今的六扇门神龙捕头九现神龙戚少商么?”再倘若这人对当初的逆水寒一案稍有所耳闻目睹的话,那便会更为惊愕了:“他为何会与那心狠手辣、血债累累的玉面修罗顾惜朝在一块?”
不错,这两人,正是戚少商与顾惜朝。
戚少商士抬眼扫过高峻城墙上“景阳门”三个大字,扭头对顾惜朝笑道:“到最后,你还是得跟我回京城六扇门。”
顾惜朝挑了眉,带着些嘲弄的意味,道:“看来我这回真该应了某人的话,‘不是坐一辈子大牢,就是流放到塞北漠外去充军’,你我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好了!”
戚少商心中不由苦笑。
他知道此人最是念仇记恨,只是没想,自己数月前的一句气话,他到如今还耿耿于怀。
“惜朝,你听好,”戚少商一脸端毅之色,直视顾惜朝,“逆水寒一案早已了结,承铁手与诸葛先生求情,朝廷也不再追究你的罪尤。只要你从此诚心悔过、将功折罪,不再做伤天害理之事,我决不会让任何人为难你!”
顾惜朝剑眉一扬,不屑一顾:“铁游夏与诸葛老头的情,我是不会领的!我顾惜朝是死是活,是沉是浮,用不着旁人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我想要的东西,自然会想方设法得到,谁管他什么天理公道、世事律法!”
戚少商气结。
眼
前此人哪有半点收心敛性的悔过之意?仍是一派狂妄桀骜,惨毒之心不改。相处久了,戚少商也知他并非不明善恶、不辨正邪,只是若善正碍了他路,他便除之后
快;若恶邪遂了他意,他便纳之不渝。他做事,只求随心所欲,不问公理对错,如此汪洋恣肆的性子,若无人时时匡正疏导,终又会酿成大祸!
戚少商心中暗下了决心,沉声道:“有我在你身边,你休做半点非分之想!若是再让我发现你欲行不轨,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顾惜朝微垂了脸,神色复杂,默然不语,也不知心中盘算着什么。忽然抬眼凝视他,毅然决然道:“戚少商,我要你即刻放下六扇门公差,你我一同纵马江湖,你要仗义,我便行侠;你要锄奸,我便扶善,从此我顾惜朝再无他想!”
戚少商望着他热切祈盼的目光,一个“好”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却又陡然忆起铁手临行前的重托,忆起诸葛先生欣慰的浅笑,忆起风雨飘摇的大宋边关,忆起他为公为义忍痛割爱,与红泪在汴京城外的诀别一吻……这声“好”字,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见顾惜朝目中,那股热望,渐渐冷却,意气飞扬的神采,渐渐黯去,心中说不出的又伤又痛、又苦又涩。仿佛那一点绝望的目光,如沉沉暗夜笼在他心头,压得他喘不过起来。
他攥紧了拳,咬紧了牙,直到口中泛起了铁锈味。
“我答应你,待到孔雀翎一案完结,我便辞去六扇门差事,远离这是非之地,同你一起五湖四海、任意去留。”
顾惜朝不置可否,淡淡地别过脸,道:“……你去六扇门吧,我不便去那。”
戚少商道:“你要去哪?”
顾惜朝掉头拍马,丢下一句:“惜晴小居……”
戚少商目送他去马如飞,只道他急着要重建失于火海的惜晴小居,呆立了片刻,决定先回六扇门,转身策马向城中而去。
22 真相大白(上)
戚少商刚到六扇门,便有一捕头迎了上来,拱手道:“诸葛先生令我传话,待戚捕头至六扇门,便请前往神侯府一晤,有要事相商。”
戚少商问道:“铁手、追命与冷血回来了么?”
捕头道:“追捕头七日前便回来了,铁捕头是昨日回来的,冷捕头至今未到。”
戚少商隐隐有些担忧冷血,又转念一想,以冷血的身手与谨慎,应该不会出事,大约是路上遇着什么要事耽搁了。于是径自出了六扇门,往诸葛神侯府行去。
诸葛神侯府与宝相庄严的大相国寺只有一水之隔,戚少商通报了名姓,进了神侯府内堂。见铁手、追命面带喜色迎了上来。
追命笑道:“戚兄,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可害我这几日日思夜想,喝了不少闷酒哪!”
铁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也笑道:“三师弟,你那闷酒真个是喝冤了!你瞧他一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模样,这一路想必是春风得意马蹄急了。”
戚少商笑吟吟瞧着两人,只觉心中暖流潆洄,说不尽的温煦惬意。
追命忽然叹道:“只可惜四师弟还未回来,看来我这闷酒还是得多喝几日……奇怪了,这家伙一向腿脚勤快的,这一次为何迟迟未归,莫非见了哪处落英庭院、春色人家,流连忘返,舍不得回来了?”
听他的口气,还颇有点镇江名产的味道,戚少商与铁手不由暗笑。
冷
血心性萧素刚烈,一向爱清寂,处事也是直来直去,没有半点情趣可言;追命却是玩世不恭,嗜酒如命,多有吊儿郎当之语。两个人平日凑在一起,这一个嫌那一个
死硬,那一个嫌这一个油滑,横竖总不对眼,可若是分开了,要不了几日,追命总要将他挂在嘴边,冷血嘴上虽不说,酒却要比平日多喝个几坛。闹得多了,众人也
就见怪不怪了。
却听一个清凌凌的声音道:“三师弟,酒可以乱喝,话却不能乱说的。再叫四师弟听见,可别又半夜来爬我的小楼避难。”
循声望去,一个白衣青年自内室转出,约双十年纪,剑眉星目,唇薄如刀,温文秀逸中有股敛不住的凌锐杀气,年方弱冠却透着不惑之年的缜密睿智。只见他坐于轮椅之上,双膝下衣衫空荡,竟是废腿之人。
此人,便是诸葛神侯的大弟子,人称“杀手无情”的无情了。
追命忙涎了脸,凑上前去:“大师兄,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不说,天地无嘴,四师弟又怎会知道呢?”
铁手笑道:“老三你少耍贫嘴了!对了,大师兄,先生可有教诲?”
无情颔首道:“世叔请大伙进内室一叙。”
戚少商等人一进内室,便见一身淡青的背影立在窗边,高冠博带,飘逸澹泊一如秋叶舞飞霜。
铁手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先生。”
诸葛先生缓缓转过脸。
清癯雅正的面容之上,一双深邃的眼,里面有人情,有世故,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诸葛先生淡淡扫视过众人,于是每个人都觉着,他欣慰含笑的目光,清泉般淌进心间了。
诸葛先生道:“今日我请大家来,便是要将十年前的一桩旧事公诸于众,好对你们破获孔雀翎一案有所助益。”
众人直觉他接下来的话至关重要,无不肃然聆听。
“崇
宁五年,圣上收到一份密报,指斥陈王佖暗藏谋逆之心,私下命人绘制了一幅‘江山社稷图’,将我大宋大至疆界、府县、兵屯、军备,小至边卡、关隘、布防、途
程,凡有关大宋江山命脉,事靡巨细,一一记载于图上。意图通辽叛国,染指九五。圣上龙颜大怒,当即下诏兵发陈王府,拘禁了陈王一族一百三十余口,又从书房
密室中搜出了这幅‘江山社稷图’,罪证确凿,陈王百口莫辩。圣上本欲将陈王一族抄斩于市,却遭一干砥柱老臣死谏。”
“原
来,那陈王出身高贵,乃神宗第九子、哲宗母弟,哲宗驾崩之时,依嫡长之律本该由陈王赵佖、也便是当年的申王登基,却因皇太后从中阻挠,改由当今圣上登基,
因而陈王深获朝堂老臣之心。圣上也心感皇室晦闻,不容平民指点,不得已秘而不宣,对外只称陈王病薨、族人陪葬,一面暗下谕旨,鸩死了陈王及其一族。”
“只得陈王幼子,年十三,容貌清丽、冰雪聪颖,出口成章、少有诗名,常出入宫闱自由来去,圣宠无以复加,封为庆王。圣上心深爱之,终不忍戮,将其秘密押至沧州,收入铁血大牢终身囚禁。”
“去年冬,我接获追命飞鸽传书,调查铁血大牢越狱之神秘人,才发掘出这一段皇室密闻。如今看来,越狱之人定是陈王之子无疑,至于当初逃出王府的那四名近侍,怕也是陈王先见,怀了‘江山社稷图’副本,隐没江湖。”
一段暗藏腥风血雨的宫廷秘史,听得众人心情凝重。
戚少商开口道:“四名近侍,已去其三,这最后一人的形迹,先生应当已然知晓了。”
诸葛先生一捋长须,目中微有赞许之色:“不错,此人正在沧州府。少商,你即刻前往西市,缉拿百宝斋老板薛木犀。为防万一,我派铁手与追命助你一臂之力。”
戚少商谨道:“是!”
西市百宝斋。
名为百宝,卖的却非宝物,而是糕饼饴糖千层酥等甜品。
芙蓉玫瑰糕、蜜炼栗子羹、千层百合酥、青梅豌豆黄、冰糖梨花膏……种种招牌甜品,物美价也昂,食客却络绎不绝。
百宝斋的老板薛木犀,生得干瘪蜡黄,人称“薛蜜饯”。镇日里笑眯眯地坐在门口,一脸和气生财的模样,仿佛打娘胎里出来便含着蜜糖似的。
可是今日,百宝斋里的客人却走了个精光,薛蜜饯的笑容也不见了。
因为四大名捕中的三人,戚少商、铁手、追命,正立在他面前。
薛蜜饯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四大名捕是来他铺子里吃甜食的。他颓然叹气,垂下了头:“或许我应当感谢你们。”
戚少商道:“为什么?”
薛
木犀道:“因为我不想死。我知道这样说,愧对王爷厚恩重托,但我真不想死。当年,我甘为王爷殉命,却被其余三人死死拖了出去;可如今,他们一个接一个亡于
孔雀翎之下,下一个,便要轮到我,我本该含笑赴死,可我却胆怯了。或许是因为多年安逸的生活,磨折了我的热血与忠义。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轻蔑自己,你们嘴上
不说,心中也一定鄙视我这贪生怕死之徒罢……”
戚少商道:“你错了!我们谁心中也没有半点轻视你的意思。因为,任何人,高贵也好,卑贱也罢,都有活着的权利。”
薛木犀茫然抬头,道:“活着……那我就算活着,为的又是什么?”
铁手道:“铁血大牢、金玉满堂、冷月门、百草庐……血海茫茫、冤魂夜号,你活着,为得是要揭穿凶手的真面目,将其逮捕归案,法治其罪,以告慰亡者在天之灵。”
薛木犀沉默许久,终于道:“将我带走罢……”
戚少商与铁手、追命带着薛木犀回到诸葛神侯府。
意外的是,诸葛先生与无情却不在了。
后厅中,只有十九一人在等着他们回来。
铁手问道:“先生与大师兄呢?”
十九边沏茶,边道:“你们刚走不久,来了个大内公公,传皇上口谕,请先生与公子进宫面圣去了。”
追命叹口气,找张看上去最舒服的椅子窝了上去,端起茶杯啜饮:“先生这一去,定又被皇上拖住谈诗论画、赏石玩卉,至少一日半日回不来,我们只好等了。”
戚少商一笑,也坐了下来:“反正人已找到,也不急在这一时,等就等吧。”
铁手递了杯茶给薛木犀,宽慰道:“你放心,等到先生回来,你便将所知内情一一禀告,先生一定会护你性命。”
茶香缭绕中,三人边品茗,边静静等候,只有薛木犀神情黯然,魂不守舍,一动不动。
十九本束手而立、静若处子,忽然开口道:“你们不用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