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碧于天 ————无射
无射  发于:2010年0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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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人此时的神情,就如同一只玩弄耗子的猫:“私闯官邸算什么?我还想……杀你呢!”

马政浮海倒退两步,跌在地上,哆哆嗦嗦爬了起来,便要向屋外奔去:“来人啊……”

青衣人轻抚手中寒刃,冷笑中,看也不看将手一扬。

一道银光带着裂帛之声激射而出。

帷幔缓缓飘落。

如雪白尸衣,覆在地面尸首上。

马政浮海惊惶的脸从素缟下微微露出,死不瞑目。

青衣人起身,走到他身旁,从帷幔下拔出一柄银光闪闪的小斧。又从怀中掏出个琉璃瓶,将瓶中液体,均匀地倾倒在尸首上。

尸首登时冒起阵阵白烟,滋滋作响。不到半柱香的工夫,连人带衣全溶做了一淌黄汁。

青衣人满意地一笑,顺手拎起桌上的檀香香炉,将香灰洒于地面,转身走向牙床和衣而卧,呼吸匀稳,不多时竟睡着了。

寅时二刻,武义大夫马政浮海起身,沐浴、熏香、更衣、进膳。

卯时一刻,马政浮海一身便装,步出府邸侧门。早有两辆马车与几名随从在那候着,扶他登车。

扬鞭声中,马车辚辚而去。

天际将晓未晓,京城寂寂阡陌,正弥漫着靛草般蒙蒙的灰蓝。


拂晓时分,两辆马车驶出了开封府安肃门,一路北上。

车内两人正在对弈。

棋至中局。

观盘上之势,黑子锐意激进、纵横开阖,如骤风之急啸千里,气势逼人;而白子则是沉稳凝重、严防密守,如海川之涵括万般,不动声色。

执黑的红衣人面露得意之色,落下一子。

对面之人拈子浅笑:“破釜沉舟,看似果决,却逼自己断了退路……秦苦寒,你的棋,就如你的人一般。”

秦苦寒扬眉,正欲开口,马车骤然一震。倏然间人倾棋盘翻,黑子白子哗啦啦洒落一地。

窗外立即有人禀告:“启禀离王,有两个蒙面女子拦在马车前,声称要见王爷。属下是否该将她们打发了……”

赵琮把弄着指间那颗白子,淡淡道:“不用了,让她们上来。”

须臾,一个蒙面女子掀帘娉婷而入,抬手摘去面上白纱。

容颜娇艳如菡萏出碧波。

竟是妍妃。

赵琮目中一寒,道:“你不该跟来。本王不是安排你留在赵佶身边么?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妃面上似有几分惶恐,又似几分委屈,拿一双幽若秋水的眸子瞥了眼秦苦寒,低头道:“王爷远行辽国,非花放心不下私自跟了来,请王爷恕罪!宫里我已安顿好一
切:妍妃患病,太医叮嘱要避风避光,卧床静养。假扮我的使女跟随我多年,绝不会露出破绽,况且那皇帝流水心性,要不了几日,便又会走马章台、寻花问柳去
了,不会留意到细微之处的。”

赵琮闻言,面色略缓,道:“你放心不下的,只怕不是本王,而是另有其人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们两个都退下吧,今后没有本王的命令,不许擅自行动!”

“是!”秦苦寒与妍妃行了礼,退出马车。

赵琮向后倚在软垫上,微眯起眼:“宋、辽、金……或许她还能派上别的用场……”

 

副车上,三人对面而坐。

秦苦寒皱了皱眉:“花娘子,你不在皇宫当个金粉玉砌的妍妃,跟来做什么?不要坏了王爷大事!”

听他话中薄叱之意,花娘子面上一黯,一双似泣非泣含雾目幽怨不已:“我……”半晌也没说出句整话儿来。

倒是她身边的使女愤愤不平道:“秦公子,你这么说话也太不通人情啦!我家小姐自小与你指腹为婚,为了你自甘入狱,又为了你协助王爷越狱、供他驱策,甚至不惜身入皇宫,你还这般薄情寡性,真是——”

“留衣!不要再说了……”花娘子出言相阻,那使女悻悻然别过脸不出声了。

秦苦寒冷声道:“最难消受美人恩,秦某既无福消受,还望花小姐自己多多珍重。”

花娘子一声幽咽,举袖遮了口鼻,竟乱珠碎玉般洒下泪来,直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似要将满腹辛酸泪在此时尽数倾倒而出。

秦苦寒觉着自己的脑袋足足大了三圈。

他生平什么都不怕,就怕花娘子哭。

花娘子的哭功他从小就深刻领会过了,若放任不管,不哭足三个时辰是绝不会停歇的,为了他接下来的清净日子着想,还是放下身段来哄哄她好了。

他施出了百般手段,又劝又哄,戏谑逗乐,好不容易才换来美人破涕一笑,这才如释重负。心下不由深叹:此行再无宁日了!


马政浮海一行化为商旅身份,沿河北东路一路北上。经大名府、析津府,过了南京道,便是辽国地界。待过了长城,转而向东北,便是金国了。

黄沙镇是桑干河边的一个小镇,属析津府管辖之内,是个交通冲要之处,由此北上,就离万岭逶迤的长城不远了。

日暮时分,两辆装饰虽不富丽,但也算裕如的马车一前一后驶进了黄沙镇。

橙黄落日映照下,土垣裂隙、旌旗垂委的小镇,人烟稀落,一派荒凉凋零之气。想是辽宋连年征战,这边陲小镇朝不保夕,人员也多背井离乡,只留下几家商贩,做那南来北往旅人的生意。

马车一进镇,便有好几家商贩拥上前来,围住主车,吆喝的吆喝、拉客的拉客,争抢这难得的肥羊。随车而行的几名侍从又喝又拦,好容易才劝退了众商家。

众人抱怨着退去。正在此时,场中巨变!

方才被围住的马车轰然巨响,烟雾蓬散,竟炸成一堆碎末。连马车周围那几名随从,也一同粉身碎骨。

爆炸声中,原本一脸恹恹然的商贩们精神陡振,纷纷从墙角窗缝中抽出兵器,蜂拥而上,攻向剩余的几名随从。

对手人多势众,随从很快便露败势。

危急之时,两道人影破空而来。

一个凌空翻转,脚尖点、踢、蹬、践之处,带起一波波凌厉罡气,对敌之人无不兵器脱手,凭空飞出丈远;另一个剑走游龙,点、劈、撩、刺之间,寒光摄人血光飞溅,中剑之人无不惨嚎、翻卧。

不多时,场中已扫荡一空,只余下尸横遍地,犹见方才一战的激烈。

两人收剑、站定。

正是戚少商与追命。

戚少商望着被炸成碎末的马车,深深拧起眉,叹道:“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我们太疏忽了!”

追命双手抱胸,唉声叹气:“没想到伏击之人竟用上了烈性火药,这下那个武义大夫怕是连骨头都找不全了,我们可怎么向先生交代啊!”

旁边另一辆马车中忽然传出个苍劲有力的声音:“谁说老夫连骨头都找不全了?”

语声中,车帘一撩,竟走下个年约五旬、气度华贵的男子。正是武义大夫马政浮海。

追命惊道:“你……你不是一直坐在主车上的么?”

戚少商眉一皱:“追命!”

马政浮海面色一凛,道:“原来你们二人是一路跟踪而来……说!是谁人派你们跟踪老夫的?究竟有何企图?”

戚少商拱手道:“我等受诸葛先生密令,暗地保护大人出使金国。一路跟踪实属情非得以,请大人莫要见怪。”

马政浮海捋须道:“原来是诸葛先生妙算,早有安排,救了老夫一命。看来金国此行凶险异常啊……”

追命俯身翻遍刺客全身,却没有发现半点有用的线索,奇道:“真是怪了,出使金国一事不是很隐秘的么,怎么还会有人知晓了暗情前来行刺呢?究竟主谋是谁,动机又是什么?”

戚少商凝眉一忖,道:“马政大人,为何忽然弃主车而从副车,难道是预先知道了什么?”

马政浮海淡然笑道:“老夫可没有诸葛神侯神算之计。只是进镇之前忽然起了疑窦,一个南北交通要道、商车旅马的中转站,怎么会如此空寂荒废?就算是边陲征战之地,也总该有商旅往来才是。老夫顿时起了疑心,为防万一,换乘了车马,才侥幸躲过一劫。”

戚少商暗自思索,觉得他言之有理,可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只拿眼细细去窥他,却见他说到疑心之处时,面上虽不动分寸,目中却有傲岸睥睨的精光一闪而过,不由得想起一人,心头一震!

可他心思沉毅,即使暗下起疑也不露于声色,只道:“天色不早,还请大人前往客栈安歇,这里一切,由在下与追命打理便可。”


夜已过半,正是好梦正酣之时。

戚少商却彻夜未眠,愈想愈觉得不对劲,心中暗下决定,夜探马政浮海。

他提了逆水寒,潜到马政浮海房外,将门口守卫的两名随从点晕,从窗口悄然翻了进去。

只见马政浮海背对着他躺在床塌上,气息沉稳,显然正在酣睡。装着官印与国书的密盒,就放在内侧枕边。

戚少商右手提剑轻轻上前,俯下身去,伸手去取那密盒。

猝然之间,一只手由下方疾电般探出,直袭向他胸前神封穴。

戚少商一惊之下,左手一翻,点、捺、扣、敲,电光石火间已由指到腕拆了十招。

正胶着之际,另一手从腰腹斜刺而出,直点他肋间日月穴。临到又变点为抓,一把揪住他腰间衣襟往下一扯。

戚少商不料他不与常理如此出招,错愕之下竟被扯摔在床上。

他脐下三指气海重穴被人用膝盖顶住,怔怔望着咫尺上方一双狡黠清亮的眸子,道:“果然是你……”

那人将面皮一抹,露出张清俊的容颜:“连马政浮海的家眷都未起疑,反倒被你认出来了!戚少商,你是用鼻子嗅出来的么?”

明明是自己眼力过人,反而被他调侃成一只猎犬了,戚少商不由心中苦笑。

忽然面色一正:“顾惜朝,真正的马政浮海呢?”

顾惜朝满不在乎道:“我杀了。”

戚少商大怒:“你!你杀了马政浮海,又假扮成他出使金国,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顾惜朝笑道:“你想知道?”

戚少商怒道:“你要是又和赵琮捣弄什么阴谋诡计,我会一剑杀了你!”

顾惜朝膝盖往下一滑一顶,满意地瞧他痛出一头冷汗:“如今你为鱼肉我为刀俎,要么也是我一剑杀了你吧?”

戚少商咬着牙道:“顾惜朝……你真是阴险无赖!”

顾惜朝笑得愈发开怀了:“原来戚大侠的命门是会阴穴,恩?”

戚少商一张脸涨得通红,反手去拔逆水寒。

寒光出鞘,森冷刺骨。顾惜朝也不急,悠然道:“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杀了马政浮海?”

戚少商一怔:“为什么?”

顾惜朝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只有你先答应了,我才会告诉你。”

戚少商见他面上阴凉凉似笑非笑,心中不禁有点发毛,无奈道:“只要不是有违道义之事,我可以答应你。”

“戚大侠一言九鼎,我信得过你。”顾惜朝翻身从枕下摸出张信函递过,“你自己看。”

戚少商展开一看,拧眉道:“金主完颜旻给武义大夫的密函?原来马政浮海竟是通金的奸细……”

顾惜朝平躺下来,笑道:“怎样?我没杀错人罢?”

戚少商沉声道:“卖国求荣之辈,该杀!不过,你假扮马政浮海出使金国,是想扶宋,还是助金?你与离王赵琮究竟在暗地里盘算些什么?”

顾惜朝挑眉道:“我只答应告诉你杀马政浮海的原由,可没答应告诉你别的。恕我无可奉告!”

戚少商欺身压上,直视着他的眼眸,那里藏着一潭幽邃寒水,深不可测:“惜朝……是善你就光明磊落地告诉我,是恶就立即悬崖勒马,别逼我杀你……”

顾惜朝避开他深透的目光,道:“你答应我的条件呢?”

“我既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

“好!我要你将此事密而不报,决不能让诸葛神侯知道,连追命都要瞒着,你可做得到?”

戚少商凝声道:“为何不能让他们知道?”

顾惜朝道:“你真以为朝中上下都那么忠君爱国,只出了马政浮海一个奸细?”

戚少商惊道:“你说诸葛先生……这决不可能!”

顾惜朝道:“我并非指他。可是你该知道,我在明敌在暗,一但风声走漏,后果不堪设想!”

戚少商陷入沉思,半晌,道:“我答应你!但我若发现你有不轨之意,这个约定便自动解除!”

顾惜朝叹道:“戚少商,你还真学乖了,半点亏都不肯吃啊!”

戚少商道:“与你打交道,我不得不小心谨慎,否则什么时候又被你阴了还不自知!”

顾惜朝听他话中愤懑之意,知他对自己与赵琮联手设局利用他一事犹甚介怀,不由目光一黯:“你……还在恨我?”

戚少商伸手缠住他颊边的发:“我当然恨你!恨不得杀了你!可我又怕自己有一天真的杀了你……惜朝,惜朝,我该拿你怎么办?”

顾惜朝紧抱住他,轻声道:“那你就杀了我。我说过了,那时你吐了多少血,日后我便还你多少血……”

戚少商忍不住将脸埋进他柔软的发间,在他耳边呢喃:“我不要你的血,我只要你的心……”

屋内一阵寂然。

而后有细碎声音响起,渐渐愈发杂乱不堪了。

“戚少商……”

“恩……”

“门口有侍从……”

“晕过去了……”

“楼下还有追命……”

“喝醉了……”

“可是……”

“没有可是,只有我……”

“……恩。”

 

第二天一早,追命出了房门,便见戚少商坐在大堂喝茶,一脸神清气爽。

他伸手斟了杯茶,叹道:“戚兄,你昨晚睡得很好么?”

戚少商“噗”地一口茶喷了出来,呛咳不止。

追命吓了一跳,拍着他的背道:“你没事吧?”

戚少商连连摆手:“没、没事!”

追命道:“唉,昨夜梁间鼠害不绝,悉梭作响。我大约是喝醉了酒,倦怠得很,也不愿起身去赶那些个偷嘴贼,害我整夜不得安睡。你倒好,一脸容光焕发,瞧我这俩黑眼圈……”

戚少商埋头啃着馒头,一声不吭。

“对了,怎么不见武义大夫?还没起身么,要不要我去唤他?”

戚少商忙伸手一拦:“不用了!他……他说昨夜偶感风寒,身体不适,需要休养一日。”

追命恍然大悟道:“定是昨夜与我一样被吵得睡不着,起身赶老鼠时受了风……戚兄你说是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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