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相送————暗涌
暗涌  发于:2010年0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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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惟钧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卫兵摇摇头,好像想到了什么又点点头。

许惟钧笑了:“那知是不知呢?”

卫兵一把扯下军帽,也似不好意思地笑了,更显出了青涩稚气,说:“您是二爷的朋友吧?”

“你猜对了。”许惟钧说着,眸子黯了黯,又问,“你叫——”

“就叫我虎子吧,这儿的人都这么叫我,我是年初刚进府在二爷身旁当差的。”他嘿嘿笑,问道,“依我看,先生莫不是和二爷闹别扭了吧?怎的就把您锁这儿啦?”

许惟钧苦笑道:“是,我们不过闹别扭,待他想通了自会把我放出去的。”

虎子点点头:“二爷可不是不讲理的人,有次我把他书房的青花瓷樽子打碎了,他也没怪罪我呢。”

许惟钧望向他:“他的手——”

“大夫说,血止了,已无大碍,不过将来弄枪舞剑的很有些牵制。”他回道,轻轻叹了口气。

许惟钧又问:“他在自己房间?”

“是啊,昨夜折腾得很晚,现在还歇着呢。”他答道。

许惟钧“虎子,帮我一个忙!”

“请先生吩咐。”他恭敬道。

“带我去他的房间。”许惟钧微笑道。

虎子吓了一跳:“先生,这可不成啊!”

许惟钧站起身,走向他:“虎子,我敢打赌,他正想见我。”

虎子往后连退几步,已是到了门前。许惟钧下了狠心,陡然飞出一腿踢于其膝盖上,他立马向前扑身跪在地上,慌忙间想要拔枪反击,颈后却已是剧烈疼痛,眼前翻黑,猝然倒下。

许惟钧低头轻声道:“抱歉,虎子……你会没事的。”说着弯下腰来,解下他的配枪藏于腰间,又脱下他的军服换在自己身上,最后戴上了军帽,往镜前一照,活脱脱是名青年军士,他再把帽檐压低了些,出得门去。

路过杜禹坤房前时,脚下略微迟疑,静听屋内悄无声息,想是除了贴身亲随钱如琛外,已无旁人在侧,若要除去他,应是最佳时机。可若真的动手,三步外就是岗哨,到时自己必定插翅难逃,如今也只得暂留其命,让自己先回去向薛先生说明一切,到时再作定夺!

他下定决心,快步走过屋前,为了避开重重岗哨,没有再走上碎石小径,而是踏着灌木丛朝着园中枝叶最为繁茂的幽暗处走去,直到穿过树林,路遇一道圆月拱门,视野才拓阔起来。他心想这拱门里头若是大宅后堂,应通往偏门出口,于是他悄然进入,却见院中屋墙破落,蒿草漫阶,全不似宅内各处的豪华气派,直令他大感意外。

再走前几步,只闻旧屋内透出阵阵腐臭气味,应是无人居住许久了,许惟钧掩住口鼻,正想走开去寻找出口,却听身后一声尖厉喊叫:“我的儿!”随即有双枯骨般的手从一旁破窗中伸将出来,眼看就要揪住他的衣衫。

许惟钧下意识退后几步,再朝那屋子望去,才见窗后透出了一张年迈妇人的脸,白发蓬乱披肩,脸孔瘦骨嶙峋,只余了那双眼——眼珠子朝外突瞪着,更显得凄厉。

“我的儿!”老妇人又喊,朝他痴痴望,状似渴求。

“你是谁?你儿子是谁?”许惟钧问。

老妇人看他开口,嘻嘻笑着:“我的儿!”

许惟钧见她神志不清,走前一步,看她身上衣裳,虽已脏旧不堪,却仍能分辨得出是件绸缎锦服,暗紫底子绣大红牡丹,袍下双脚却是被铁镣铐着,就锁在窗后圆柱上,链条长不过三尺,也就是说,她的一切生活都是在这三尺方圆内度过的,更别说她已在此地关了多久了!

“是谁锁你的?是不是杜府的人?”许惟钧难掩愤怒。

她倒是一听“杜府”二字,立刻神气起来了,叉住腰,鼓着腮帮子呼呼吐气,说:“我乃堂堂大夫人,谁敢锁我?

许惟钧悚然一惊,以为自己没听清,再问:“你,你说你是杜夔隆的夫人?”

老妇人拍着手笑一阵:“杜夔隆那老不死的!被枪子儿崩啦!哈哈!崩啦!”

许惟钧直被她笑得头皮发麻:“那么,你的儿子不就是——杜禹坤?”

“哈哈!我的儿!我的儿!”老妇人笑着,绕着铁链团团转,已转到屋里头去了。

许惟钧又朝老妇人喊了几声,她却已是对他无甚兴趣了,独自蹲在地上,口中念念叨叨,再也没有回头。

时辰不早了,他无法再做停留,只得离开旧屋,路上却蓦地想起杜禹坤每次提起老夫人时的神情语气——“我养母杜老夫人,她没有亲生子女,在我入府后,她就一直待我如同亲生子,现在杜府内外能赏我半分薄面也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声尤在耳,而这位他口中待他像亲生子的老妇人竟如猪狗般被囚禁于此!杜禹坤,究竟自己之前认识的人是不是你?你,是人、是鬼?

再寻片刻,终于找着了出口。这处偏门不过两名卫兵看守,却是荷枪实弹,虎视眈眈注视着街上来往人流。许惟钧故作随意地迈过门坎。

一名卫兵突然开口:“那个谁?去哪儿呐?”

许惟钧深吸口气:“钱总管吩咐小的出去买点东西。”

那卫兵“噢”了一声,说:“正好,记得给我们哥儿俩捎壶酒来,站这儿半天了,渴死了!”

许惟钧背对着他们颔首,说声:“好!”便朝着集市方向走去,走了一阵,估摸他们已不再注意自己了,才快步拐进一条胡同,往车站跑去。

可他没有看见,就在街边的黑色轿车内,有双晶亮的眸子始终注视着他的每一个神情举动:“真想知道他急匆匆的是去见谁呢。可惜大典已近,我不便再出远门了,如琛,就劳你替我送送他吧。”

“是,二爷!那您的意思是……”钱如琛低首,静听杜禹坤的安排。

 

天色已是暗蒙蒙的,天津火车站的站台上依旧人潮熙攘,有人拖家带口投奔南方,希冀有新的生活,也有人恐惧新生的革命,离开已经独立的故土北上而来。卢静汶置身其间不过瘦小的一点,有兜车卖票的寻她搭讪,她一概不理,死死地抱着手袋坐在行李箱上,只有当喇叭里喊到从保定开来的列车即将进站时,她才热切地站起身来,朝下车的人群张望。

卢静汶也知此刻早已过了约定之时,但每一次失望地坐回行李箱上时,她都要对自己说:“他没事,他一定来!”可是随着时间推移,进站的列车愈发少了,她心里不停说着这句话,只觉得每一个时刻真如火焚般难捱,终于忍不住,泪珠从眼眶里蹦出来,迅速滑下了脸庞。

倒还是许惟钧先看到了她,大步跑过去,说道:“静汶,你怎么没走?我不是让你搭今天正午的那一班车吗?”

卢静汶一愣,缓缓抬起头来,一眼瞥见他,已是笑开了,站起身子朝他肩头就是两记老拳:“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怎么穿着这身衣裳?难怪我刚才没看到你下车呢!”

许惟钧摸摸肩膀,也不急着答话,只是望着她,这几日连番打击,心神萧索,惟有此时看见她的笑颜才有了些返回人世间的感觉,温暖而家常。

她见他沉默着望住自己,这才想起方才没来得及擦去泪水,胭脂也是糊的,连忙扭过脸去,掏出手帕细细擦拭。

许惟钧这才开口道:“我刚去问过,今天最后一班往南京的车票已经售完了,看来我们明早才能离开此地。”虽然现在还未见保定有追兵前来,但他隐隐忧心,在直隶多留一日便多了一分艰险。

卢静汶却拉住他的袖子,把手中物事递给他:“你看,我买了今明两天每一班发往南京的车票……”还没等说完,却已被他一把搂入怀中,耳边只留他低声呢喃:“静汶,好姑娘……”

她略一犹豫,也伸手拥住他,触到他的身子,才觉僵硬冰冻,她一惊:“惟钧,是不是出大事啦?你在保定查出什么了么?杜禹坤真的背叛协定了?”

“别问,别问。”许惟钧把她拥得更紧些,像要借她的温热抵御内心的彻骨寒意。

卢静汶点点头,强掩不安。他此刻抱着她,这便是一切,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第八章

南京城尚未完全光复,新军司令官徐绍桢在南京城外六十里之秣陵关起义,乌龙山、幕府山、雨花台、天保城一带烽火连天,难以落脚。许惟钧与卢静汶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盘缠已所剩无几,直接前往广州或武昌均有些困顿,商量之下只得辗转去了苏州。

此时苏州已设立了都督府,原是江苏巡抚的程德全在武昌起义成功后不久,便宣布脱离清廷,自称都督。许惟钧料想现今仍属独立省市代表大会期间,程德全应与薛先生都在武昌,于是决定前往都督府,请求援助。

两人来到府前,见玄门上方悬有红字白旗一面,上书“中华民国军江苏都督府”,傍有“兴汉安民”四字,卢静汶不禁喜道:“这下有救了。”

哪知还未踏进大门,就被举着刺刀的士兵拦了下来。许惟钧向他们解释说自己是光华会广州分会的,刚从天津回来,有要事向薛先生报告,希望当地军政府帮忙,直接把消息发到武昌。

领头的卫兵斜睨着他们:“哟,我怎么知道你们真是广州什么会的呢?我们这里是堂堂都督府,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进来要求帮忙我们就得照办的地方!”

卢静汶一听就来火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呢?”

许惟钧把她拉住,抱拳道:“我们确实有要事,若有耽误,恐其有变!你们的程大人正与薛先生一道在武昌开会,我们是何人一问便知。”

领头的卫兵稍稍犹豫,对身旁的人说了什么,不一会儿,那人领了一位鹤发长须的老者出来。卫兵介绍道:“这是我们省议会副会长谭大人,有事就对他说吧。”

许惟钧又把原委向其娓娓道出,见那老者,耷拉着脑袋,双目萎靡,听了阵就张大嘴打了哈欠道:“这事啊,我做不了主,还是等程大人回来再做定夺吧。”说着就要往屋里走。

卢静汶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这可是国民政府,不是以前满人的府衙子,你们怎能这样对待革命同僚呢?”

老者回过头来,扑哧一笑,露出满口的黄牙来,说:“小姑娘,你懂什么是革命?别蒙人了,什么政府什么府衙的不过换了个名姓,革什么命啊!”身旁卫兵抿嘴笑,搀着他朝里去,小声说:“谭大人,要不小的再给您烧一筒?”

卢静汶气结,往地上直跺脚:“怎么会这样?”

许惟钧默默看着,过了许久才说:“难怪我在武昌时就听说好些省市光复时,城里没有丝毫变动,官还是那个官,仅用竹竿挑去府衙大堂屋上的几片檐瓦,以示革命必须破坏之……”

卢静汶一阵黯然,挽住许惟钧的手臂说:“走,我们不求他们了!”

许惟钧说:“你有其它办法吗?”

卢静汶想了想,摇头道:“我们身上的钱不多了,这都怪我在天津买了那么多张票!”

许惟钧说:“这不怪你。”

卢静汶看他表情依旧从容不迫,问道:“那么,你有办法吗?”

许惟钧说:“我老家离这苏州城不过八十里地,搭船南下的费用不高,我们的盘缠应该足够了。”

卢静汶听闻这件事有了转机,欢呼道:“太好啦!”

却听许惟钧叹了口气,说:“若不是万不得已,我真不想把家中二老牵扯到此事中来。”

他自留洋回国后,几年来从未踏足于故土,闲时不过与老父有几封书信往来罢了,他深知自己不孝,但他的工作终究是朝不保夕,脑袋都是提在手里的,又谈何去孝敬双亲?只希望不要有所连累才好……

 

江南河道运畅,他们搭了艘古旧渔船,轻舟一叶翩然南下,傍晚时分已进了镇,遥望两岸,白墙黛瓦,炊烟袅袅,温暖了水面上阴冷的湿气。

许惟钧搀着卢静汶下船来,踩上青石板,难以言清的情愫回荡心间,回头笑道:“我七岁时曾与几个邻人小孩在此打架,不料石板湿滑,我们几人一齐跌入河中,所幸这里的孩子个个精通水性,待我们爬上岸,你猜怎么着?我们竟惺惺相吸转作好兄弟了!”

卢静汶想象起他童年时的模样,捂着嘴直笑:“难怪你一介书生,枪法和格斗都是会里属一属二的,原来是小时候就练上啦!”

许惟钧有点不好意思,转过脸来继续行路,说:“我家再拐几个弯就到了。”

卢静汶还是第一次到江南镇上,看什么都稀奇,唧唧喳喳地问个不停。许惟钧假作不耐烦,却是一一细心解答,他突然间想到,这应是自天津保定一行以来,自己最舒畅的一刻了。

许惟钧指给她看少年时读书的私塾,此时孩童早下学了,斑驳的黑漆大门空敞着,依稀可见孔老夫子的画像和“德不孤,必有邻”的箴言挂于内室墙上。

沿着这条弄堂围墙径直向前,已见得到乾隆年间留下的“许府”匾额了,早先墙内都是许家的产业,可惜代代败落,多数叫人买去了,到了父亲这一辈,分家后余剩的不过三进居室。

许惟钧上前去敲了门,不多时,便听见布鞋底在砖地上摩擦的声音,一声重一声浅。他叫出声来:“保叔!”门栓刷地开了,露出张枯老的脸庞,眯着眼仔细端详了会儿,眼圈已是红了,颤声道:“少爷!”

许惟钧扶住老人的双手,问:“保叔,家里可好?您老怎么样?”

保叔打小就在杜家做工,年轻时被马车轧了腿,就这么瘸了,惟钧父亲却没嫌弃他,月月工钱照旧,可惜后来家境越来越差,用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惟有保叔念得杜家恩情,始终留在府里帮忙。他也算得是看着惟钧长大的,此刻一见他的面,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只不停说:“好好好。”边说边把他往屋里拉,还问:“后头那姑娘就是您的新娘子吧!”

许惟钧朝身后望去,正见卢静汶羞红了脸庞,于是笑了笑,仿佛下定决心似的郑重说道:“是啊。”

正在厨房里忙着的许夫人听闻院中声音,已是奔了出来,却不急着靠近,无力地倚在廊柱上,念着:“惟钧,是不是你啊?”

许惟钧叫了声“妈”,双膝跪下就磕了三个响头。许夫人忙上前扶他起身,眼泪再也止不住,回首朝内堂喊:“老爷,孩子回来啦!惟钧回来啦!”

许惟钧抹了抹眼睛,说:“妈,我进屋去给父亲请安。”不料刚跨过门坎,眼见许老先生已立在眼前,佝偻着背,身披他常穿的深灰长衫,却显得空落落的,长辫子还未绞去,雪白的发须盘旋在肩头,竟有些触目惊心——原来父亲已经这么老了!

他上前一步,喊了声“爹”,也要跪下磕头。许老先生却说:“别给我磕头。回答我两个问题。第一,你在外多年有没有干过歹事?”

许惟钧说:“从未有过。”

许老先生又问:“第二,你做的事有没有丢杜家的脸?”

许惟钧说:“孩儿每做一事均对得起天地良心,不敢给杜家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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