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相送————暗涌
暗涌  发于:2010年0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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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静汶点点头,握紧了藏枪的手袋。

许惟钧翻过围墙,进得院内,梅丰睿心爱的几盆兰花就搁在露台上,叶子焦黄,泥土干裂,显是死了。他掏出手枪,移步到房前,见大门虚掩着,于是轻轻把门推开了。底楼原本是报社办公室和印刷厂,此刻朝里望,只见印刷机倾斜在一边,满地散落着尚未印刷完成的报纸,漆黑的油墨泼洒在白墙上,印下触目惊心的一道痕迹。他缓缓步入,两侧的书架和办公桌都倾倒在地上,一排排的档案袋都敞开着,里面竟已空无一物。

他在底楼绕了一圈,未有其它发现,于是上得楼去。楼上是梅丰睿及其家人的住所,同样是衣物散乱,一片狼藉。主卧房的门锁也碎了,门板上还留下了六个弹孔,屋内的米黄色羊毛地毯上有一大滩血迹,应是时间久了,呈现出了焦赤色,令人心底暗暗发怵。

这里曾有过一次截杀!

他呼吸急促起来,原先希冀梅先生他们能顺利逃脱,可一见那血迹,知晓已是希望渺然。究竟是谁干的?谁会在全国反清形势一片大好、清帝即将退位的情况下袭击德高望重的革命领袖呢?

他走下楼梯,弯腰拣起了一张报纸,头版写着“武昌起义巨大成功”等宣传革命进展的文章,一旁空白处留有半个脚印,再仔细辨别,竟是军靴的痕迹——难道是军队?

梅丰睿做事极为谨慎,常年在屋外马路上布有眼线,若是有军队前来,必定会有人赶回来报信,可看这屋内境况,报纸都只印了一半,似乎来人时他们都未等得及停手!为什么?

除非前来的那人是他们极为熟悉的,甚至乎那人领着军人到访,他们亦无任何防备!

到底是谁?

他从院中打开了大门拉栓,方一出来就被枪口抵住了头,只听卢静汶低呼一声:“是你?怎么进去那么久?我还以为里头出事了呢!”

许惟钧面容肃穆:“收起你的枪,里头确实出事了。”

卢静汶还想说什么,却被许惟钧按住了嘴,说:“换个地方说话。”

此刻正好是跑马场内马匹开跑的时间,人潮顿时拥挤起来,他们步行了一段,很快就汇入了人流。为防窃听,许惟钧把在屋里看到的情景用日语告诉卢静汶。

卢静汶也用日语说:“会不会是现任总督署理钟臻善干的?”

许惟钧想了想:“我第一个怀疑的也是他,不过他是被我方扶植上台的,任职以来从未有过实权,当然他确实有军队,但这个队伍的核心却都是当年杜禹坤集结起来的,手握兵权的军官也都是他的旧部。”

“那你为什么不怀疑杜禹坤呢?”卢静汶扫了他一眼。

他沉默起来,低头朝前走了两步,回过身说:“我们先把这边的情况汇报给总部。”他领她去发电报,邮局却响应说,除非是政府军队要务,否则出再多的钱也不让发。

许惟钧一咬牙:“谁下的命令?”

“当然总督府里下的命令。”他们回答。

他叹口气,忽然看见一个洋人走过,灵机一动,问:“那么如果是有洋人要发电报去他们自己国家呢?”

“异国发报是可以的,总督大人禁的只是国内的。”

许惟钧冷笑一声,说:“好吧,那我要发报去巴黎。”

卢静汶用手肘撞撞他,轻声说:“发到巴黎做什么?”

他朝她使了个眼色:“薛先生去年在欧洲向华侨筹款时,可认识了不少朋友……”

待他们发完电报,拐到街市上时,天色已渐渐暗了起来,街头有报童脆生生地喊:“晚报晚报!”

许惟钧上前去取了一份,翻看下也不过是些花边消息,竟无甚新闻,再看那报童布包里裹着的几份,有张人像照片跃入眼帘,他一把抽出来。

那报童道:“先生,那份是几日前的,早过时了。”

许惟钧把钱塞到他手里:“我就要这一份!”

那报上人像正是杜禹坤,没有穿着他常穿的西服,也非长衫,却是戎装着身,长剑相佩,唇角含笑,神姿焕发,直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神气来。

再看那图旁配字,说是杜禹坤不为手足之情牵绊,多年前便高举反清大旗,反对上任总督杜禹恒的残暴统治,现任总督署理钟臻善有感于天下革命风起云涌之势,欲将总督之位让于对革命有卓越功勋的杜禹坤。

许惟钧心头一颤,直如冷风袭身,透入骨髓。

“接下去我们干什么?”卢静汶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只把大衣领子紧了紧,问道。

“我们要分头行事!”许惟钧突然按住她的双肩,盯牢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听我说,你马上去火车站买好两张后天晚上开往南京的车票,然后找个地方落脚,到时候我们直接在车站碰头。”

“那你去哪?”

“我要去趟保定,查清究竟发生了什么!”许惟钧把报纸揉成一团,直到再看不见照片上那人的咄咄目光,才又说道:“如果等到开车,我仍没赶来,记住,别再等我!你到了南京后立即坐船回武昌,告诉薛先生,杜禹坤可能已经倒戈了。”

 

第七章

次日,直隶省会保定府,杜家老宅。

钱如琛突地打了个激灵。

他听见园子里的几棵老槐被风吹的簌簌簌响,间或有几声嘤嘤的哭声,似是孩童夜半低泣。他细细辨认着,恐怕是隔邻厨房丫头捉来的刚断奶的小猫叫声吧,平素里倒也觉着可怜可爱,看见总要耍玩一番,可在这样的冬夜里,只感到心烦意乱。

他凑到窗棂子前望向厨房那边,团团漆黑,没有月色也没有灯光。

天冷,主子们都睡得早,下人们不用伺候着便也早早歇下了。半月后的大典准备得差不多了,他着实已忙活了好几天,待把手中这张宾客名单再抄写一份,明日给二爷过个目便也罢了。

正想着,却见窗外黑影一闪。

“谁?”钱如琛扔了纸笔,推门直奔屋外,只见那人影不躲也不逃,就站在他窗边,衬着里屋的隐约灯光,眉目依稀。

“钱大哥。”人影开口,“是我。”

钱如琛瞧那身影已认出七八分,再一听那嗓音,心中“呀”地叫了声,却不敢喊出口,只得压低了声音:“你!你怎么来了?”

来人语气中透出坚定和急切:“我想见他!现在!”

钱如琛道:“现在可不是见他的好时机。”

“不是好时机——”他轻轻应着,“那什么时候才是?等到他登上总督宝座,倒戈革命的那个时刻吗?”

钱如琛上前一步,见他抿了抿嘴,似笑非笑,眼波流转中,皆是哀伤。“好,我带你去。”他说着,朝来人摊开手去,“但是,我要确保你对二爷没有威胁。”

他掏出手枪和匕首,放在他手中,说:“要搜身吗?请便。”

钱如琛一欠身:“小的不敢,请先生随我来吧。”

他跟着钱如琛穿过卵石小径,走上了一道紫藤长廊。他清楚记得几年前也有这样的夜晚,那时还在杜家的天津别苑里,他在黑暗中走着,怀揣的满是对杜禹坤的感激与不舍,而今天!他握紧了拳头。

越往里去,岗哨越发多了起来,但钱如琛是二爷身旁亲随,他带着的人自然也无一人敢拦。

钱如琛终于在一间大屋前停下了脚步,说了声:“稍待。”随即走上前去查看一番,见卧房里头还亮着盏小灯,映在纱窗上是橘红色的一球,这才敲了门。

“谁?”屋里人懒懒地问。

“小的带了一人来,二爷要不要见?”钱如琛哈着腰立在门前问。

“带了谁?”杜禹坤的声音似乎已带了些警觉,钱如琛办事周全,非重要人物不会在这个时候引到内堂中来。

他却已等不及钱如琛回答,冲到门前说:“我,许惟钧。”

屋里短暂地沉默了一阵,杜禹坤开口说:“还等什么?进来吧。”

钱如琛刚推开门,许惟钧已一个箭步跨过门坎,钱如琛正要紧跟着进屋,却闻杜禹坤说道:“如琛,你就在门外候着吧。”钱如琛犹豫片刻,最后也只得道了声“是”,在外掩上了门。

许惟钧快步穿过小客厅和书房,径自进了卧室,周遭一切在他的视线中都模糊起来,唯有那个人,线条历历,轮廓鲜明。他一路上憋着股气,直憋得心脾俱痛,可在见到他的一刹那,几欲松懈下来。

眼前的杜禹坤穿着寻常白衫子,手中捏本书,就躺在床前的红木摇椅上,一起一伏间,双目始终定定望住他。

许惟钧莫名燃起一线希望,也许他什么都没干,也许那篇报导只是一相情愿,也许!而现在的他,与每一次自己所见所触的一模一样,这才是真实的!

杜禹坤先开了口:“许久未见。”

许惟钧嗓音微微发颤:“请你告诉我,告诉我马场道132号不是你带人去抄的,告诉我你与梅先生及其余光华会会员失踪没有关系,告诉我报纸上说你即将替代钟臻善任职直隶总督不是真的!快告诉我!”

杜禹坤侧过脸去把手中的书搁在偏桌上,说道:“很抱歉,我的答案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许惟钧呼吸急促起来,一把揪住了自己胸口衣衫,逼自己说出话:“你有没有苦衷?有没有人逼你这么做?”

杜禹坤道:“我没有苦衷,更没人能逼得了我。”

许惟钧不愿置信地望着他:“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的?推翻杜禹恒之后?与薛先生会晤之后?抑或是在我刺杀杜夔隆之后?”

他再抬起眼时,细长眼眸中的温热已熄了,掩上一层冰冷薄雾:“我策划了好几年,早在我认识你之前,如果当年你没杀那老头子,不久后我也会动手的,而推翻杜禹恒之前,我虽已握有八百精兵与先进武器,但与他的大军相比,终究是不堪一击,所以我要感谢薛卿回,是他促成了我与光华会的合作,而我更要感谢你,是在你给梅丰睿写了那封信后,他们才开始信任我,真正两无嫌隙。”

好个真正两无嫌隙!许惟钧只觉有股力量重重撞击他的身体,他一个趔趄,往后退了一步——

“梅兄,信他如信吾。”他写。

信他如信吾!

许惟钧扶住墙,挺起身来:“他们在哪儿?梅先生在哪儿?你把他们怎么了?”

“你不会想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处的。”杜禹坤淡淡说道。

他痛苦地闭上眼:“你,杀了他们?”

杜禹坤没有正面回答,只从摇椅中坐起身来,说道:“有时候,为了成就大事,总要有人牺牲的。”

许惟钧额上青筋突突跳,忽然捶一记墙,扑身上前,抓起他的衣领:“你竟让我成了你的帮凶!”

“帮凶?何必说那么难听,我可是三番四次诚心邀你过来帮我的,可你没答应不是?”杜禹坤仰脸看着他,露出一抹微笑。

如此熟悉的笑——

该死的笑!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是我识错你了吗?”许惟钧凑近他的脸,似乎想要看得真切些。

“我没变。我从踏进杜家的第一天起,由始至终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得到连老头子都没有享受过的无上权力,我真想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他说着,扬起脸,在他唇上轻轻一啄,“而对你,我也从没变过……”

许惟钧火烫般地闪身,甩开他的衣领,垂脸立在一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惟钧,我一直在等你来。”杜禹坤沉吟道。

“闭嘴!”许惟钧厌恶地啐一口,“我永不会与背信弃义的人为伍。”

杜禹坤站起身来,把手按上他的肩:“真的这么讨厌我?”

许惟钧静默了片刻,突然甩开他的手,上前两步,一把抽出他挂在床边衣架上的军刀,转身架在他颈项上,双目怒视道:“杜禹坤,你与先生签订协议,答应革命成功时将直隶全省归于革命同盟,不得自己掌权!如今你背叛协定,既是吾方之敌,也就是我个人的敌人,你说我恨不恨你?”

门外钱如琛听到了动静,喊道:“二爷,怎么了?”

杜禹坤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刀尖,说道:“没事!站远些!”随即收回目光,牢牢盯住许惟钧的眼:“那你的意思是——要我死?”

许惟钧嘴角轻微一颤,没有回答。

杜禹坤笑出声来,在这样的境地里,笑声显得愈发诡异可怖。许惟钧还未回过神,却见他已伸出右手,没有丝毫犹豫,往刀刃上就是一抹,顿时血珠飞溅,再定睛,他的大拇指已被生生割下!

许惟钧大骇,丢下了刀:“你——”

杜禹坤用力压住伤处,面孔因剧烈的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我的命还不能给你,先记账上!这根手指就是当时签协定时印下手印的,先送予你……”他大口喘起气来,贴着墙壁慢慢坐下。

许惟钧早见惯了鲜血淋漓的场面,可此时却愣愣地望住他指缝间不停溢出的血液,竟觉晕眩。

钱如琛听见刀声,再也忍不住,推门闯进来,一见那阵势,倒抽一口冷气:“二爷!小的立刻就去找大夫!”

杜禹坤道:“就让小厮去找吧!如琛,你把许先生安顿到隔邻客房!”说完递给他一个眼神。

钱如琛心领神会,朝门外大喝一声:“卫兵!”

 

许惟钧睁大眼睛等待天光。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送到这个房间来的,只记得有人在外头锁上了门,沉重的卡卡声。

他甚至没有想到反抗。

很奇怪,自他一人静静坐着,心中再无翻滚起愧疚、悔恨、或是悲愤,只剩下了空白,无边无际的空白,隔壁有卫兵和大夫跑进跑出,可再嘈杂喧嚣也与他无关了,一墙隔成了两个世界。

真是漫长的夜。

直等到有道亮光刺入眼眸,一线一线推移着,逐渐照亮了房间四周角落,窗外园子里有只不知名的鸟儿“咕噜噜咕噜噜”地叫起来,他突然一震,就像很多次深睡前的抖颤,这次却是相反——他醒来了。

摸上冰凉脸颊,还是濡湿的,他拉起衣袖抹去了。

那不是他!

他十九岁赴日,廿一岁入会,三年后只身刺杀杜夔隆,前后组织参与武装起义无数——他早宣誓要为了反清民主大业活着,他永不该懦弱茫然,为了一人背叛而心念俱灰!

他环顾四周,见这房间布局雅致、摆设精巧,冷冷一笑,站起身来,将门窗一一检查,均是在外锁紧,无一例外。

这时只听房外军靴声渐近了,紧接着是卡卡的开锁声,他快步退回座椅,有个年轻卫兵端着饭菜进门,不声不响地搁在桌上,欠一欠身就出去了,正准备拿钥匙锁门,许惟钧一个闪念,连忙叫住他:“慢着!”

那卫兵开了道门缝,看他有何吩咐。

许惟钧道:“我因何罪名被关于此地?”

卫兵摇摇头,又要拉紧门。

许惟钧大声道:“你究竟是不知我的罪名呢?还是你们二爷根本不许你与我讲话?”

这卫兵明显是初初入伍,本就吃不准他的身份,又见二爷把他押在卧房隔壁,倒像是两个人耍耍花腔的,此时被他喝了一声,已是慌了,再次开门走了进来,说:“先生,是钱总管命我好好伺候您的,还说没事不要打扰您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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