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相送————暗涌
暗涌  发于:2010年0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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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么?

他拆开第一封,先看落款,果真是“禹坤”二字,他说刚刚才从梅先生手中看到自己当时写的亲笔长信,方知在拉拢钟臻善和杨景素的决议中,他是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于是道谢。

他淡淡笑,再拆第二封,见纸上只书八个字:遥祝新喜,佳偶天成。这不过是句道贺的话,在他看来却是触目惊心,脸色陡然一变。

他定定神,再看最后那封信,却只有一句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句本应是出自曹操的《短歌行》,只是为表达他求贤若渴的心态,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句早在《诗经》原文中与“可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相连,却是首情诗——纵然我没有去找你,你怎么能够一点消息也没有呢?几多缠绵悱恻。

当然也可理解为:纵然我没有去找你,你为什么不主动投奔我呢?

他当即明了,杜禹坤借诗表求贤,希望自己北上留在他身边助其一臂之力,而另一层的意思,他只是隐约觉察到,却再不敢深思下去了。

当晚他辗转反侧,凌晨时分起身来回信,写下了与卢静汶假订婚的来龙去脉,最后告诉他自己在南方还有许多工作要处理,无法北上,但愿意跟从前一样,在远处关注他的行动,自己在莲香楼上说的话,永远有效。

第二天一大早便亲自把信件寄出了,但一直没有等到杜禹坤的回信。

再过数月,在天津和保定同时爆发了武装起义,天尚未亮,克虏伯大炮便为义士们扫清了道路,总计三千余人手持手枪或步枪冲入总督府邸以及府台衙门,打死打伤清兵千余人,捕获八品以上文武官吏三十七人,直隶总督杜禹恒在攻击中生死不明,最后由布政使钟臻善出面与起义军和解,救回众官,遣散义军。此事奏到北京,朝廷亦是无奈,只得提升其为署理总督。

期间,杜禹坤始终没有露面。梅丰睿来信告知,他在起义后曾笑称大愿已了,之后再不问世事,终日留在居所听戏品茗,逍遥快活。

许惟钧则继续在《国民报》中撰文针砭时弊、宣传民主,另外,广州新一轮的武装起义也在筹划中,终于再无闲暇去胡思乱想了。

此般时光荏苒,待撕开黄历一看,已到辛亥年了。

 

第六章

宣统三年(1911年)初秋,汉口。

一声刺耳的汽笛划破了幽蓝的夜空,火车笨重地吐出一圈圈白色烟雾,轰隆隆地驶向了车站。许惟钧擦去窗玻璃上的水气,把脸凑得更近些,见窗外暗影幢幢,车身还在喘息着缓缓向前,终等到入了站才亮起几点灯光,照出站台上一长排戎装清兵,铁青脸色,如石像伫立。

他朝卢静汶使个眼色。

卢静汶当即了然,把原本抱在手里的薄呢外套披到身上,理了理垂到额前的几缕秀发,微笑道:“我去隔壁包厢看看公公。”

许惟钧点点头:“好。”

此次出行,他与静汶假充一对夫妻,薛卿回为老父,余秘书为管家,另有一名贴身保镖周淳生则为家丁,他们一路上以做茶叶生意为名,直往武昌而去。一个月前,他们接到湖北分会电报,称湖北新军中文学社、共进会等革命团体正在谋划起义,但缺乏有经验的指挥和政治指导,希望广州总会给予支持。他们原订于中秋节那天揭竿,后因准备不足,遂决定推迟十日进行。薛卿回他们五人正是为了这次的武装起义前来协助的,按计划,明天一大早就该到达武昌了。

可都这么晚了,汉口站仍有如此多的清兵,莫非是出了什么事?难不成是薛先生的行踪暴露了?许惟钧暗下一算,离正式起义还有六天,若他们行动败露,牵涉极广,后果不堪设想。

火车终于停下了。赶着下车的旅客拖家带口地候在车门旁,等待大门开启。等了很久却没有动静。

卢静汶这时闪了进来,见许惟钧已将手牢牢按住了西装内袋的手枪,连忙摇摇头,走到他跟前低声道:“余秘书已向列车长打听过,说是武昌打起来了,在抓革命党呢,我们的车要在站上停一阵子接受检查。”

“已经开战了!那我们……”许惟钧一怔,随即说道,“先不去武昌了,我们就在汉口落脚!”

“可是……”卢静汶正要说什么,却见许惟钧扬手制止她开口,正屏息聆听着什么。未几,她也听见了,外头脚步杂沓,喧扰声四起。

清兵上车了!

许惟钧迅速披上风衣,挽住她的手臂,拎起行李箱,大步走到包厢口,正要开门,门却先被外面的士兵拉开了。一打照面,许惟钧脸上立即浮现出儒雅的微笑,说:“官大哥,外头出什么事了?”

那清兵冲着两人上下打量一番,看他们穿戴气派,倒也像是富贵人家子弟,便客气了许多,说:“没啥事儿,普通检查罢了。两位是打哪儿来,往哪里去啊?”

许惟钧道:“我们是从广州来的,随父亲到汉口来谈茶叶生意。”

清兵心中掂量着,说道:“喔,是做大买卖的呀。”

“不敢当,不敢当!”许惟钧说着,从裤袋中取出一锭银子,塞到清兵手中,说道:“官大哥,辛苦啦。”

清兵望了一眼银子,虽不足一两,倒也有七八钱,急忙放入了口袋,笑道:“南方的商客果真大方!谢了啊!”又把手半捂着嘴,压低声音说,“别说老哥不提醒你,外头乱得很,前天有反贼在城里偷制炸弹时意外爆炸,湖广总督瑞大人顺藤摸瓜搜到了他们的基地,还找到了名册,一户户查找,立马就寻着了三人,都是反贼中的大官,昨日天还没亮就在总督署前斩了!如今武昌城里已闹了起来,汉口离那儿不过一水之隔,迟早也有一场腥风血雨啊,我劝你们做完生意就快回去吧!”

许惟钧听闻已有同仁牺牲,心下一黯,却只得抱拳谢道:“多谢官大哥提醒,我们夫妇俩先去接我老父亲下车。”说完,拉了卢静汶直奔隔壁包厢而去。

 

当晚,他们五人投宿于站外一家陈旧的小客栈中,虽然连日来旅程疲惫,却没有人想去休息,只是端坐着。

薛卿回点了根烟,但又忘了吸,夹在指间,任其燃出了累累烟灰。众人见他不开口,倒也不敢贸然出声,只有许惟钧走上前去,说道:“先生,您别着急,虽然这次起义在时机上与原订不符,似乎稍显仓促,但其实他们在一个多月前就已开始策划,前日炸弹意外爆炸不过是导火索,而那三位志士被斩于总督署前,更能激发大家的抗清意气……”

卢静汶抢白道:“可是,张之洞当年练下的湖北新军可不是三脚猫功夫……”

许惟钧冲她摆了摆手:“当年兴许厉害,可现在的湖广总督瑞澄可不是张之洞,他的大军早发往四川镇压保路民众了,留下的新军中又有很大一部分是我们革命团体中人,此次行动,依我看,我方更有胜算呢。”

薛卿回吸了口烟,抬起脸来赞许地笑了笑:“惟钧说得正是!我们不妨静待回音,天亮后若局势稳定,我们就渡江去武昌,若有变故,则暂留汉口,接应下一轮行动!”

众人应道:“就照先生的意思办!”于是都回房休息去了。

许惟钧独个儿住在阁楼上,擦了把脸就躺下了,脑中思绪虽多,却终究敌不过乏意,头刚沾着枕头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却到了一处野外,山形巍峨,水色明媚。他立定观赏,忽然听见身后笑声朗朗,他已知是谁,也不回头,只道:“希望有一日大事得成,我可退隐山林,在此处觅一小屋,与父母亲共处……”身后那人道:“怎能忘了我呢?”他笑:“若你不嫌弃,亦可在此与我做伴。”身后那人哈哈笑,伸出两只手来抚摩住他的双肩,缓缓地,沿着脖颈向上游移着。他一身畅意,闭目感受着那份愉悦,却听那人凑到他耳旁说了一句:“许惟钧,我要你死。”

他大骇,想回头看,可颈上那双手却似藤蔓缠绕,越收越紧,他动弹不得,呼吸不能,只在心中呼喊:你是谁?你不是杜禹坤!你不是!

这时只听几声巨响,眼前已是山石迸裂,湖水倒灌,他脚下一个趔趄,跌入了无边黑暗中……

许惟钧猛地惊醒,直起身来,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脖子,方才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皮肤上,一寸一寸,冷酷却又熟悉。他深吸了一口气,竟听到窗外传来了阵阵炮声,仿如梦境重现,他连忙跳下床,开了小窗朝武昌方向望去。

此时正是黎明前的一刻,沉沉的黑暗笼罩着人世间,隔着江水,对岸早已看不真切了,可那依稀的几星火光,如同银针刺破夜幕,伴随着如闷雷震地回声四散的炮响,激荡着他的心。

他就这样站在窗前,看着,听着,直到天际发白。

大清早余秘书就过来敲他的门,见到他竟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了,喘了好一阵才说道:“我刚找着湖北分会的联络处了,有……有武昌那边的消息,起义军已经占……占领了总督衙门,瑞澄逃了!武昌城就快,快光复了!”

许惟钧大喜,急问:“先生知道了没?”

“他还睡着,不敢惊动。”余秘书道。

许惟钧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你快告诉先生去吧,他定然不会怪责你的!”

余秘书也笑:“是啊,瞧我胡涂的!”说着乐颠颠地走了。

果然当天武昌起义军就成立了军政府,公布了军政府檄文和《安民布告》,宣布改国号为中华民国,随后发布《布告全国电》以通告全国。薛卿回再三思量,决定暂不渡江,武昌、汉口、汉阳三镇同气连枝,既然武昌已破,不妨乘胜追击,光复其余两地。

一天以后,在薛卿回与湖北分会的指挥下,起义军几乎没遇到任何有力量的抵抗就占领了汉口和汉阳。自此,湖北独立。

再过十日,湖南长沙爆发起义,随后,江西、山西、云南、上海、贵州、浙江、江苏、广西、福建、广东、山东、宁夏、四川等省市也纷纷爆发起义,宣告脱离清廷,成立了独立军政府。

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始终没有直隶省的消息。

薛卿回授意许惟钧给身在天津的分会会长梅丰睿发了份电报,询问当地独立起义事由,却如石沉汪洋,再无下文。

此时湖北军政府都督黎元洪向各独立省市发函,邀请各地派代表赴武昌开会,商讨组建中央政府的事宜,薛卿回便打算再留一阵,开完会后方回广州,可是北方异样的沉默使他深感不安。

一夜,他把其余四人叫入自己房中,说道:“诸位都知道,直隶省是我们去年就部署好的,一旦全国爆发革命,立即就撤去钟臻善的总督之位,宣布独立。可自武昌事成之后,那边再无一线音讯,我忧心北方已生变端,独立受阻啊。”

许惟钧跨前一步,说道:“先生,就让我去查明一切吧!毕竟我在天津待过大半年,对北边的情况较其它人熟悉些。”

薛卿回正需有人自告奋勇,但见响应的是自己平常最为器重的许惟钧,终究有些担心:“此去前程未卜,如遇凶险,你……”

“我此去若遭不测,亦是死得其所!”许惟钧眸子澄亮,语气甚为坚决。

卢静汶抛给他一个白眼,说道:“许惟钧,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呢?如今长江以南已全部光复,北方亦是指日可期,我看直隶省内也正忙着准备呢,我俩不过是去瞧瞧他们被什么事耽搁了,顺便帮把手,何必想那么复杂?”

“我俩?”许惟钧斜睨她一眼。

“我们一块儿去,相互间有个照应,不好吗?”卢静汶眉目间浮上了几分羞赧,笑了笑,又朝薛卿回问道:“先生,你允是不允?”

薛卿回为难道:“你资历尚浅,至今未有出远门执行任务……”

卢静汶挺直身子道:“那等我这次从直隶归来,不就有经验了吗?”

薛卿回叹口气:“如若我不允呢?”

卢静汶望住地面,不甘愿道:“我就算有一万个想去,也只得听先生的。”

“惟钧,看来你只得带着这位小师妹了!”薛卿回笑道,“明天上午有发往天津的火车,你们收拾好即刻出发!”

 

他口口声声为了革命,可到底也是有私心的。此去直隶,除却要查明北地迟迟不宣告独立,甚至长远以来不与总部联系的原由外,还要去探探那个人——去年那封“青青子衿”的信件后,便再未捎来只字词组了,也不知是否是因自己的回绝信气着他了。

车窗外掠过一片幽远山林,天色正蓝,隔着毛刺刺的玻璃,正是幅西洋水彩画,涂抹适宜。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的噩梦,梦中那副凶狠的面目倒像是他托梦来报复的,原先回忆起来总有些不详的寒意,可若这么解释却又觉得好笑了。

“你在想什么?”问语含嗔,打断了他的思索。

许惟钧抬起头,看一眼坐在正对面的卢静汶,说:“此去天津路途遥远,正在考虑该如何打发呢。”

卢静汶托腮盯住他:“撒谎!你定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儿了,否则为什么老是嘴角歪歪的在笑呢?”

自己刚才竟在笑?他倒有点吃惊了,仿佛被旁人窥透了心思,垂下眼去,淡淡说道:“不过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想谁?是不是杜禹坤?”她原先不过是逗弄他开开玩笑,此刻却急切起来。

许惟钧没想到她会一猜即中,只微笑着,并不承认。

卢静汶靠在椅子上望着窗外,许久,却听她吐出了一口气,说道:“从小,我就没往贤静淑女的路子上走,自来遇事都是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不骗你,我怕他,每次看见他,总会无端端心生怯意。我真的怕他,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答应我,离他远些好吗?”

许惟钧一怔,他早知道静汶对杜禹坤没什么好感,但不知她对他竟有如此大的敌意,于是说:“静汶,你想得太多了。”

卢静汶轻哼一声,说:“反正他不是好人!”说完别过脸,再不理会他了。

 

他们抵达天津的那天正逢旧历小雪,气温突降,路旁的几棵法国梧桐被寒风吹歪了胳膊,街上行人零落,满目灰败。许惟钧暗自一惊,此景实与脑中留存的三年前繁华喧嚣的印象相差甚远了。

他叫了辆黄包车,让车夫拉他们去马场道132号。这马场道位于英租界洋人住宅区内,清廷很少触及,因而梅丰睿早年为躲避清兵围剿,散尽家财在此处购得房产,与众位光华会会员一起开设报社和印刷厂,发动各种抵抗运动,在杜禹恒倒台后,他们的工作日益公开化,吸引了许多大学生与商界人士的慕名加入,直隶分会的声势愈发壮大了。

黄包车沿着墙子河边走了一段,穿过跑马场,已是到了目的地。

卢静汶拎起自己的藤条箱,兴冲冲地跳下车,跑到门前,正欲敲门,许惟钧喊了声:“慢着!”连忙走上前去,朝道路两端望一眼,低声道:“不对劲。”

卢静汶学着他压低声音:“哪里不对劲?”

“三年前我来这儿的时候,这房子附近总会有我们的人装作商贩或赌马的放哨,今日竟无一人……”许惟钧警惕地把耳贴到门上,朝卢静汶摇摇头。

“会不会是他们搬了呢?”卢静汶正猜着,见许惟钧已绕到房子一侧,找到一排高高砌起的花坛。他踩上花坛,攀住外墙,回头说:“你在外面看着,我到里头瞧瞧去,如有情况立即鸣枪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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