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相送————暗涌
暗涌  发于:2010年0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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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禹坤朝对他扬起手:“到我这儿来。”

许惟钧神情木然,温顺地走到他跟前,立定了。

杜禹坤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扬起的手臂在空中定了半晌,突然一把将他拉入自己怀里。他就这样吻上去,嘴唇滚烫,倾覆了所有思想与理智。

——告诉我,这是你真正想要的。

——是!是!是!真正梦寐以求!

怀中人肌肤逐渐温热起来,可却始终僵直着身,任他抚摩亲吻,没有任何反应,死尸一般。

迷乱中,他抬脸看他,蓦地对上他的眼,却是微微一怔。

——那不正是自己当年的表情吗?

杜禹坤惨然笑笑,低头朝许惟钧心口轻轻一吻,随即松开了双手,走开几步远,拭去自己额上的细密汗珠,说道:“穿上你的衣服,回房去吧。”

许惟钧愣愣望住他:“那……我的父母……”

杜禹坤背对他道:“等我哪天来了兴致,再谈不迟。”

“卑鄙!”许惟钧骂道,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穿好衣衫,推开了门。屋外夜风习习,他已然酒醒,不自禁转过身来,大门正缓缓掩上,他透过窄窄的门缝看见杜禹坤也正回过头来望着他。

一时间四目相对。

两人相识多年,其间情谊脉脉、几番暗涌他们也是心知肚明的,可惜到了此般境况,何来余地回旋……

终至大门砰地关上,割裂了最后一线。

后来他才知道杜禹坤在次日就差人将他的双亲送回了家乡,而此时袁世凯因势力范围盘踞北京周围,为了避免南下任职,连同杜禹坤在北京、天津、保定三地制造了数起兵变,作为交易,他在参议会中暗指早先有数省革命并不彻底,希望能有爱国志士出面再次执起革命大旗。

于是半个月后,杜禹坤在袁的支持下正式向山东和河南两省宣战了。

 

第十章

一夜春雨潇潇,醒来乍觉窗前的木兰树上抽了新芽,俏立在灰蒙的天空下,幼嫩却坚韧,许惟钧呆呆望了阵,苍白脸孔上微露笑意。

昨夜小厮送晚饭,他意外在茶盏下发现了一枚小纸片,说是薛先生的人已找到了他,正在策划救援,请他耐心等待。他房内没有笔墨,未能与组织中人直接对上话,但心知正有人为了救他而努力,顿觉长久未有的安心。

况且此时距离杜禹坤率军亲征已有月余,山东、河南两线捷报频传,府中人心大快,应是守备最为松懈之时。

然而又等了两日,他没再等到薛先生的人的消息,反是直隶大军攻陷济南市的军报在府中传得沸沸扬扬,山东军政府都督孙宝琦连夜出逃,大军迅速占领了他的政府宅邸,杜禹坤将其改成了他在战时的督军行辕,待稍加安顿后,立即派出了亲卫军官返津接许惟钧南下与他会合。

许惟钧听闻,说自己一非军人二非幕僚,奔赴前线何用?

可是此次来接他的军官言谈间很是强硬,不容任何回绝之词,只说:“大帅说许先生是非到不可的。”——不仅让他一定要去,甚至还要求他即刻出发。

许惟钧原已有些心死,但在得知双亲已安全返乡,而组织中人又寻着了他后,微弱的渴望与希冀重回心间,如果现在去济南,会不会自此与组织脱离了联系?而这一次的救援会不会是自己最后一次逃出生天的机会呢?

那亲卫军官差遣小厮给他收拾了几件衣衫,推开门道:“许先生,请吧。”

许惟钧稍稍犹豫,眼角正巧瞥见方才用餐后尚未收去的餐盘碗碟,心上一计,说道:“我要换件行装,请诸位在门外稍候。”

众人点点头,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许惟钧迅速走到桌边,用手指蘸了碟中酱油,在白瓷饭碗底下写下一“南”字。既然上次组织中人用茶盏送消息,可见那人与厨房很是亲近,只希望自己此刻留下的线索可以为他发觉。

他准备好一切,最后披上了件薄呢斗篷。这本是杜禹坤订做好了赠予他出外骑马时穿的,但自堂会那夜一别后,杜禹坤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再未邀他出游过,甚至在府里亦避免了一切与他碰面的可能性,也正因如此,更显得他差人千里迢迢来接自己的行为很有些蹊跷了。

他推开门来,却见钱如琛也已站在院中,正与那军官窃窃私语,神情肃穆。杜禹坤早在出战前就将直隶省中的一切事务交托给了钱如琛,还给他封了个“直隶上将卫戍司令”的名头,要求他无论前线出何问题,始终要留守在天津总部,不得擅离。

钱如琛见他出门,走上前去,欲言又止。

许惟钧道:“有事不妨直言。”

钱如琛点头道:“你应知晓,二爷……大帅他由始至终对你很是器重,他在济南出了点事,我希望你此次前去,可以助上一臂之力。”

许惟钧微笑道:“听闻前线捷报连连,哪用得上我呀?”

钱如琛压低声音道:“此非军事问题,几天前有人夜探行辕刺杀大帅,虽被制止,但却至今也无人知晓那刺客的来头。”

许惟钧一愣,随即笑了:“也是,想要大帅性命的人太多,哪会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查明的?”

钱如琛没有理会他的嘲讽语气,继续说道:“本在这件事上我很应该身先士卒,可你也知军令如山,我是绝不能离开这里的,而恰巧此时大帅想见你,待你到了济南后,正是大帅身旁最为亲近之人,我希望你可将夜刺一事查个水落石出!”。

“大帅最为亲近之人?”许惟钧轻哼一声,摇了摇头,“这件事还请恕我不能应承。”

“莫非你疑心出手的正是你的旧时同僚?”钱如琛盯住他的眼睛。

许惟钧仍是摇头,不再言语。

钱如琛又望了他半晌,最后叹了口气,说:“好吧。”

许惟钧微微颔首,径直走过他身旁,脚下却是稍一停顿,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他的?”

钱如琛想了想:“二爷那年刚进府,我就当了他的跟班陪读,如今算来,竟也有十五六年了。”

“都十五六年了……”许惟钧盯着他的脸,“我很好奇,他暗地里做了那么多事,你都从不问是非一一照他的吩咐去做,甚至包括枪杀妇孺,绑架老人?”

钱如琛向来鲜有笑容,此刻却笑了:“许先生,我的任务从来就只是听从他的命令,而永远不是辨析他的命令是否正确。”

 

三日后,济南。

抵达车站之时天色刚刚放亮,众人下了火车又马不停蹄地搭上早在一旁候着的军用轿车。许惟钧行程多时倒也不觉疲倦,他首到此地,一路透过车窗可见老街依泉排布,曲径通幽;民居青砖赤瓦,古意盎然,竟有些故乡小镇的悠淡意味。

督军行辕就矗立在大明湖旁,内室装置仍保留着清时的格调,许惟钧随众军士进入内堂,已有一名传令兵从里屋中快步走出,敬礼道:“各位长官,大帅只想见许先生。”

众军士面面相觑,许惟钧则走前一步道:“请带路。”

杜禹坤的伤势可比钱如琛描述的更为严重。许惟钧一眼望见他端坐在红棱格子窗前,腹部和左腿上都缠着厚厚的纱布,面容较先前清瘦了些,脸色也有些晦暗,但这些都阻挡不住他细长眼睛中放射出的晶亮眸光,一如往昔。

“见着我没死,定是很失望吧?”他血色淡尽的唇边浮起笑容。

许惟钧解下斗篷,随手挂在门后衣架上,回过头来淡然道:“大帅找我来,就为了看你如今景况吗?”

“我如今景况么……不算坏!”他笑出声,拍了拍自己缠满纱布的腿,“子弹都已取出来了,可这腿,一时半会儿还没那么快痊愈。”

许惟钧寻了张离他较远的椅子坐下,“查出是谁干的?”

杜禹坤伸手拎起身侧桌台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说道:“还在查,不过大家也都知道,与我为敌的不外乎那么几家。若不是孙宝琦他们打不过我直隶大军,使了这一招,那么就是……”

“南京方面有人看不惯你与袁氏狼狈为奸,要像我几年前对付你父亲一样对付你。”许惟钧界面道。

杜禹坤并不为意,朝对茶杯一扬手,示意他坐近些饮茶。许惟钧细观他神色,似乎还有什么话欲与自己倾谈,但有了堂会那夜,他如何敢近他身?

杜禹坤倒是已看穿了他心思,笑道:“光天化日的,你怕我做甚?”

许惟钧铁青着脸坐到他身旁,说道:“还有何话讲?”

杜禹坤抿了口茶,收起笑容:“事实上,另有一种可能性——也是我最担心的——有人曾在山东数县市见过杜禹恒。”

“杜禹恒?”许惟钧一惊,“那年天津保定两地起义,他生死不明……”

杜禹坤道:“当时我们用大炮攻入总督府,一时间尸体累累,难以辨别。我亲自找过他,可惜一无所获。此事虽像我手心里扎的刺,但鉴于他早年势力都在京城里,事后多年也未听说他旧时党羽有何动静,终究是让我心安起来了,真没想到……”

“没想到这么久之后,他却露了踪迹?而且很有可能纠集一众死士,与你当年一般,卧薪尝胆,只求最终一击!”许惟钧直视住他,不掩语气中幸灾乐祸的意味。

杜禹坤苦笑一声:“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他那样的人……”

许惟钧打断他:“动手的人呢?抓到了吗?”

“当时就被击毙了。”杜禹坤叹了口气,“而且他也并非是传闻中夜闯府邸的刺客,他在我身边几年了,或许连你都见过。”

许惟钧再次吃了一惊,随即笑道:“对方果然非普通敌手,可真叫我拭目以待啊。”

杜禹坤端起茶杯,却未急着饮用,眼梢斜睨着他低声说道:“叫我说你什么好呢?千里路途寻了你来,本想见你一面听听你说话解我些许病痛之苦,可碰着了面偏又冷嘲热讽的惹我生气——不过,即便是这样,对我来说也是很好的了。”

许惟钧心口头若有似无地抽紧,目光滑过了他的肩头。窗外杨柳依依,碧水拍岸,正是大明湖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可是,来不及了。

 

又过两日,河南前线大捷,郑州被直隶军队攻陷,消息传到济南,杜禹坤大喜,决定趁此时机办一次酬军大会,宴请军中各级军士,一为庆祝两线作战悉数胜利;二为一反自己因被刺所造成的低落人心。

既是酬军大会,杜禹坤再无理由强邀许惟钧出席。他一人留于行辕客房中,思绪纷乱,直至午夜入眠,却听窗棱上“笃笃笃”响起,正是四声急三声缓。

他跳下床,凑到窗前,屋外有人哑着嗓子说话:“许大哥,是我啊!”

许惟钧一听那熟悉嗓音,全身震动:“小秋……”

他连忙拉开插销,推开窗来,屋外人影一跃而入,他微微探身,见自己门外的多名守卫士兵均没了影踪。他关好窗,回过头来——多时不见,那个在广州蹦蹦跳跳的小秋身形竟比他高大了,连神色也沉稳了许多。

他解释道:“门外还有我们的兄弟,那班守卫被我们暂时控制住了。”

“在天津时留纸片的也是你?”许惟钧又惊又喜。

小秋点点头:“薛先生命我们千万要找到你,这下可好了!可惜静汶姐……”他眼神有些黯然。

许惟钧也是一阵鼻酸,正欲转身去开门:“这些以后再谈!让我们先离开这个地方……”

小秋倒是面露难色:“等一等,许大哥!薛先生他……还有个任务想交给你……”

许惟钧一看他的表情,立刻明白了:“我还需要呆在这里?”

小秋说道:“我们得到消息,杜禹坤在济南郊外修了个军火库,许多从国外买来的先进枪械火药都从天津运了过来,以供其下一步南下进攻之用。我们许多兄弟都去查访过,却是一无所获。”

许惟钧思索片刻:“好!我去查探下军火库的具体地址。”

小秋抓紧他的手,用力一握:“许大哥,无论有没有结果,三天后同样时间我们过来带你出去。”

许惟钧笑笑:“好,我等你们。我还有一事要问,你可知杜禹坤前些日子被人行刺?”

“多少知道一点,可惜听说那刺客没有成功。”小秋摇头轻叹。

许惟钧道:“这么说来,此事并不是我们的人安排的?”

“不是。”小秋骂道,“我真巴不得薛先生快下令让我除去这个反骨仔、大叛徒呢!”

不是组织中人,难不成真如杜禹坤所料,是他——

 

次日,杜禹坤因前一晚放怀畅饮,全天都留在卧室休息,没有接见任何人。

再一日,追击孙宝琦的小分队无功而返,据说是有秘密势力把他窝藏了起来,杜禹坤与众军官开会至深夜,许惟钧仍是没有下手的机会。

终至第三日,许惟钧念及任务,不免焦虑,未待杜禹坤出声,自己已主动对那守门的卫兵说要见他们大帅。卫兵们层层上报,直等到正午才有命令下达,说是杜禹坤邀许先生共赴大明湖散步赏景。

从督军行辕至大明湖一路上,三五步便是岗哨,士兵个个步枪加身,不敢松怠。

杜禹坤立在沧浪亭中,春风抚面,倒是一派逍遥自在,虽还拄着拐杖,脸色却比先前好了许多。

许惟钧沿亭前石阶上行,青色衣袂翻飞。

“人人都说这湖色春光最美,可我觉得真要在这沧浪亭前赏景却要等到初夏时分,到时荷叶田田、清香绕梁,怎一番羡煞人的好光景!”杜禹坤含笑注视着他,又说,“这倒让我想起了好多年前,也是同样季节吧,我与大学同学前往北海道游历,途径一湖名曰‘然别’,当地人说若我们早些日子到,应可见到水面结冰,湖畔温泉轻烟袅袅的奇观,可惜当年晚了一步,今年又早了一步。”

“然别湖可不是个吉利的名字。”许惟钧望着眼前柳绦翻滚,眯起眼眸回忆,“我在日求学时也去过当地一次,不过当时已快入夏了,更没见到什么特殊景致。”

“哦?你是哪一年去的?”杜禹坤饶有兴致地问。

许惟钧想了想:“应是西历1907年——光绪三十三年。”

“这么说是——错过啦。”杜禹坤重重吁出口气,说,“我早了你两年。”

许惟钧面上并无表情,心里却也叹出口气来——你我相识由始至终都是错,又何谓当年错不错过呢?

这时有个亲卫军官上前来,在杜禹坤耳边唧唧咕咕说了些什么。杜禹坤朝许惟钧看了眼,说:“稍待,我去去就来。”语罢与那军官一同走出亭去,站于几步外说话。

许惟钧眼角里偷望两人神情,均是一脸严肃,杜禹坤还摇着头,扬手朝远处指了指。

——他们莫不是正在谈论那军火库的事?许惟钧心道事不宜迟,可惜他离得太远,一句也未听见。正在心焦,杜禹坤却已停止了与那军官的讨论,回过头来,笑道:“今天可真有口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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