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相送————暗涌
暗涌  发于:2010年0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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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老先生点点头:“那你没有对不起我,无须磕头!”

这时许夫人也领着卢静汶进了屋,笑着对许老先生说:“老爷,这姑娘是惟钧领回来的,得让他亲自给我们介绍介绍。”

卢静汶恭敬地喊了声“伯父”,便静静立在一旁,倒真有些大家闺秀的样子了。许惟钧见了心里暗暗发笑,说:“爹,妈,她就是卢静汶,上回报纸里登的那个,我们在日本念书时认得的,现在都在广州工作。”

卢静汶听他提起报纸,心里直发虚,咬住嘴唇低下头,竟把整个脸都埋到领子里了。

许老先生眯起眼睛朝她细细打量,问了她一些家庭双亲之类的问题。卢静汶如实答来,不禁想起自己也离家多年,眼眶湿湿的,说:“武昌首义后,我只听说父亲已辞了官,领着家眷返内地乡下了,自此就失了音讯。”

许夫人看这姑娘秀美娴静,心中不知多欢喜,连忙抚着她的肩安慰。许老先生也说:“不打紧,让惟钧仔细去打听打听,终能寻着的。”

卢静汶点点头,说:“快别为我犯愁了,今天可是你们团圆的好日子呀。”

许夫人这才想起灶上还煮着饭,笑道:“是啊,今天可以吃顿团圆饭了!”

 

许惟钧毕竟是初初回家,团聚过后,几次欲提借钱之事总觉难以开出口来,如此过了两日,他在院中围栏旁坐着,正寻思如何向父亲提起,却见卢静汶从父母房中出来,脸庞红扑扑的,看他在一旁,便径直往围栏上一靠,笑眯眯地望住他。

“什么事那么高兴?”许惟钧好奇问。

卢静汶带着一丝羞怯,低声道:“那天你说,你说我是你新娘是不是真的?”

许惟钧笑道:“报上早就登了,你不知道?”

卢静汶气急,伸出拳头就往他胸前打,却被他一手接住,说:“我爹妈可都以为你是名门淑女呢。” 卢静汶嘴巴一撅,说:“都怪你!不知你说的哪句真,哪句假……”

许惟钧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口,说:“真的,都是真的,我要娶你!你答不答应?”

卢静汶把脸别开去:“不答应。”

许惟钧俯低身子,柔声问道:“真不答应?”

卢静汶微微耸着肩,原是已忍不住笑出了声,说:“刚才伯母塞了我一包银圆,让我好好置办嫁妆,我不敢要,说惟钧还没和我订下呢。伯父非要我拿着,还说,要还就让惟钧来还,看他敢是不敢!”说着把钱袋掏了出来,说:“这下应该够发电报和回程的路费了吧。”

许惟钧笑道:“这下好了,我得谢谢爹妈去。”

“先去给薛先生发了电报吧,回头吃晚饭的时候再谢。”卢静汶抓了几钱放在他手中,“回来别忘了买几个小菜,我们庆祝庆祝!”

许惟钧心想来回镇上邮局也用不了多少时候,于是应了声,朝外走去。保叔正弯腰在院门前扫地,说:“少爷出门啊,可得早些回来,瞧这天,怕是有场急雨。”

许惟钧回头看了眼卢静汶,见她仍是笑盈盈地注视着自己,便挥了挥手,喊道:“保叔说待会儿可能要下雨,记得帮妈收衣服!我去去就回!”说着接过保叔递上的伞,出得门去。

果真没走多远就无端端起了阵风,飕飕地刮进袄子里去,许惟钧打了个哆嗦,加快脚步往邮局去,待发完电报,再出门,雨已经下起来了,点子大得很,直拍得沿河那一排新栽杨树都歪了脖子,倒是石板缝里的苔藓绿得愈发可亲了,他撑起油纸伞,听着雨水冲刷的声音,仿佛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心境澄明起来。

他也不管裤脚湿了,踩着水,一路上买了黄家的叫化鸡、李记的酱牛肉、谭老二的腰花,直逛到了晚饭时候,这才回到家去,大门虚掩着,应是给他留的门,他甩了甩伞上的水珠,喊道:“保叔,晚上加菜,替我拿去厨房吧!”

等了阵却没人答应,他心想着雨大,里头可能没听见,于是自己抱着食物纸袋,走到厨房里,奇怪的是,母亲也不在,盐钵和糖罐都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辧。他有些慌神,大喊着“爹”“妈”跑进内堂,却见连常年在书房抄写公文的父亲也不在,书桌上东倒西歪,毛笔也滚在桌下,沾的地板上一团团的墨汁。

他心跳得厉害,紧握住柜子一角定了定神,静汶呢?还有静汶呢?他飞奔到她的卧房,没有人,这时他突然想起临走时交代她要收衣服,于是跑到后院——

黄腊腊的竹竿仍零落地搭在树丫上,上头挂着他父亲的灰色衫子和他母亲的夹袄,已湿透了,被风吹得有些扭曲。她就横躺在底下的青石板上,手中还抓着枪,雨水冲洗着她的身躯,在她身下蜿蜒出一道血色的小溪。

他扑上前去,抱起她的身躯,紧压住她颈脖上的枪洞,喊着:“静汶,你醒醒,我回来了!”她似乎听见了,身子剧烈地抽搐起来,嘴唇颤着,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丝声响。他哭出来:“别怕!别怕!”用两只手交迭着压住伤口,却依旧止不住血,她已是死了,鲜血却还像活着,汩汩地从他指间涌出来。

他无力地瘫坐下来,紧搂住她的肩,心口痛得说不出话来——方才还在冲他笑着,那般鲜活的生命!

是谁?谁干的?谁干的?谁干的!

“少爷……少爷……”保叔从廊柱后探出头来,呼呼地喘着粗气。

许惟钧跌跌撞撞地抱着卢静汶走到他身边,把静汶在长椅上放好,将保叔搀扶起来:“保叔,这是怎么啦?”

保叔老泪纵横:“少爷,老爷和夫人叫人捉去啦,我不中用,被他们往胸前踢了一脚,就这么晕死过去了……”说着就往自己头上狠狠捶打。

许惟钧拉住他,问:“保叔,这不能怪你!你看清他们是什么人?”

保叔摇摇头:“从没见过,我只知他们操的是北方口音。”

北方!许惟钧眼前一黑,只觉天地混沌,人世间竟会丑恶至此!

 

十天后,天津。

冷月状似镰刀一钩,割裂了所有温情和热望,他一袭黑衣,形同鬼魅,掩入了暗夜之中。他在路上听闻直隶省已宣布独立,原总督钟臻善卸职,杜禹坤自立为大元帅,总掌全省军政大权,省会也由保定迁到了天津。

上回夜探杜府,他为藏声息,只得翻墙而入,但这次,他已难掩刻骨仇恨,直接选择从元帅府邸正门前杀进去。

此时正值士兵换班,门前的两个戎装守卫眼见时间快到,嬉笑几声,边走边朝一旁警卫室喊:“赵成,可要轮到你们了!”他悄声上前,一把捂住离他最近的那个守卫口鼻,掏出匕首,手一扬,这守卫已如烂泥般瘫软下去。稍稍站前的那个听见了声响,朝后一望,脸色大变,正要喊出声来,却被他一枪顶住了胸口。

许惟钧低声道:“不想和你的同伴有一样下场的话,就不要出声,照我的话做!”

那守卫面如土色,连忙点点头。

“立刻叫里头轮班的人出来!”他命令。

那守卫只好再朝警卫室喊:“赵成李辉快出来,该换班啦!”

里头骂道:“催什么催!听你王八羔子声音颤成那样,也不知外头冷成啥样了,总要让老子披件衣裳吧!”说着嘟哝这开了门。

他用枪指住大门,把一圈绳子仍给那守卫:“把他们捆起来。”

里头走出来的两人一愣,已是意识到有人硬闯,立马一人摸枪一人迅速倒地触响了门后的警报。刺耳的警报尖叫声顿时传遍全府,他骂了声“该死”,朝他们就是三枪,不等回击,他已迅速穿过警卫室后门,绕入府中。

此时府中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有军靴声从四面八方疾步靠近。

许惟钧窜入一侧廊下的大片蟹爪兰花丛间,正适花期,桃红色如丝绸般柔嫩的花瓣抚过脸庞,他轻轻一颤,静听回廊上齐刷刷跑过一队士兵,有军官在问追赶而来的警卫室守卫:“混账!怎么让人跑了?”

大约刚才已死伤了几人,这答话的守卫已吓破了胆,唯唯诺诺解释了几句。

军官听得不耐烦,一声令下:“给我搜!”

士兵们立刻搜查起来,廊上亮亮堂堂的,有没有人一目了然,有人就伸脖子朝暗影幢幢的廊下望,用刺刀试探性地往花丛里戳,刀尖已渐渐逼近他脚边。他抓紧枪把,准备随时现身射击。

却闻那军官骂道:“胡闹!那花可是大帅最喜爱的,掉了一朵我就要你项上人头!”

士兵慌忙把刺刀收了回去。

许惟钧冷冷笑,等那群士兵已寻远了去,潜身沿着廊壁朝内堂走去。途中又遇一队卫兵,为首的军官颇纳闷地对身旁亲随说:“奇怪,大帅竟让我们离开他的屋前,去巡查南书房!可那刺客明明是从正大门东边来的!”

那亲随叹说:“大帅让我们怎样就怎样吧。”

原来他们就是元帅的近卫军,他朝着他们方才行来的方向去,果然在小花园后找到了一栋装置豪华的西式公馆。奇怪的是,这屋前竟真如那军官所言,没有留下一人看守。他满怀狐疑,但在这个时候,就算明知是局也不得不往里跳了。

许惟钧推开门去——

杜禹坤独自一人,就翘着二郎腿坐在圆桌一侧,见他进门正剥了瓣橘子往嘴里塞,说道:“我就知道是你,还为此专登谴走了所有亲卫。”

他冲进房间:“你把我父母抓到哪里去啦?”

“别说那么难听,我只是派人接二老来天津玩玩。”他笑。

他火气上涌,拔枪对准他的前额:“说,他们在哪儿?”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第二次指着我的头了。”他伸手挡住他的枪口,缺少大拇指的虎口处依旧缠着纱布,他接着说,“二老就在我府里做客,我可没有亏待他们哦。”

“我不信你,你对自己养母都能如此豺狼心肠,更别提对其他人了!”他把他挡着的手打开,大声吼道。

杜禹坤粗豪的眉头一皱,盯住他的眼:“你见过她了?”

许惟钧冷笑道:“你做得出就别怕其它人知道!”

“我仍旧把她养在保定老宅里自然就不怕别人知道。”他吃下最后一瓣橘子,说,“我与她的渊源纠葛已深,可不比我与你……”

“是不能比,我与你是血海深仇!”他怒目圆睁,血丝斑斑。

“哦,你是指卢小姐的事?我很抱歉。”杜禹坤颇有些遗憾地叹口气。

“抱歉!”他悲愤难抑。

“如琛说那是个意外。”他摊摊手,“卢小姐以为他带的人是土匪,她要开枪,他只能自卫。”

许惟钧愣了愣,忽然笑了出来:“静汶她以为你们是土匪?哈哈!你们不就是土匪吗?”他的笑声嘎然而止,目光冷得像今夜的月光,“你们是故意的。静汶远在后院,她才刚刚拔出枪来,你们当时根本没有危险,可你们杀了她!”

杜禹坤笑了笑:“如果真如你所言,你会怎样呢?”

许惟钧把枪口直抵上他的皮肤。

杜禹坤突然站起身来,在他肩头轻轻捻起一片蟹爪兰的花瓣,说道:“这里可不比保定旧宅,由得你来去自由。如果我半小时内没有走出这个房间,明早你就可以给二老买棺木了。”

许惟钧一怔,说:“我原以为你一心只要承继父兄之位,可我太小看你了,你根本不要做什么一省总督,你是想当大元帅,一刀一枪夺得自己的领土!”

杜禹坤赞许地点点头,把许惟钧手中的手枪抽去了:“难怪我这么欣赏你,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看我开疆劈土,助我夺得天下!”

许惟钧深吸一口气:“可你为什么要杀静汶?她不比梅丰睿,她年纪还小,她没有心机没有地位,对你有何威胁?”

他笑:“还记得当年给我的那封信么?巴巴地解释你与卢小姐纯真的革命情谊,我可真信了呢,可你一回到老家,你那位瘸子家仆就喜不自禁地宣传开婚讯来了——惟钧,你骗得我好苦啊。”

许惟钧摇着头望住他:“杜禹坤,你疯了!”

“是,我是疯了。我甚至疯狂地爱上了你。”杜禹坤走上前,捧住他的脸庞,低声道。

许惟钧挣扎着把他的手推开:“疯子!”

杜禹坤捏住他的下巴,深深一吻:“惟钧,我爱你!”

许惟钧急喘着抬眼看他:“这怎会是爱?杜禹坤,你这是绝了我的生机!”

 

第九章

民国元年(1912年)初春,天津远郊。

这个时节总比不得隆冬腊月里那种彻头彻尾的冷冽,不过正处于积雪初融之际,时刻透出些刺入脊骨的寒意,令人更加难以抵御。距离大元帅府千里之遥的私人马场上却在这时迎来了一批贵客。骏马列队疾驰而来,杂沓的马蹄踩碎了皑皑白雪,冰点飞溅开去,一路烟尘。

杜禹坤身披青灰色戎装大衣,颈间绕着条水貂围脖,在马队中格外惹人注目。他领头跑了一阵,听闻身后马蹄声渐远,这才收紧缰绳,在原地闲散地散起步来。

钱如琛追赶上前,问他有何吩咐。

他朝人群中一望,说:“问他冷不冷,要不要去前方驿所稍息片刻。”

钱如琛应了一声,掉转马头,回到马队中去,不一会儿,又过来回报导:“大帅,他要直接与您说话。”

杜禹坤微微一笑:“求之不得。”

他把许惟钧囚禁于府中已逾三个月,期间虽然好生对待,甚至百般讨好终究难与其平静对谈,今日出府骑马,本也不愿同行,却又碍于杜禹坤传下话来,说是有其父亲的亲笔书信要呈于他看,这才不得不随同大队人马一起出得府来。

许惟钧御马前来,多日的幽闭生活令他面色略显苍白,神色亦愈发淡漠。杜禹坤端详他片刻,支开其身后寸步不离的两名守卫,这才开口道:“惟钧,你清减了不少。”

许惟钧唇边微露讥诮之意,只说:“这就不劳大帅费心了,我只是想看看父亲的书信。”

杜禹坤收回关切眼神,笑道:“莫急,我还有点事要与你商量。”

“哦?与我商量?”许惟钧冷冷笑。

杜禹坤驾马款步行进,踱了一阵才转回到许惟钧身侧来,说道:“你应该已经听说,南京方面选举孙文先生为民国临时大总统,而宣统帝也正式下诏退位了。”

“孙文先生是兴中会会长,德高望重,当选总统正是众望所归,但何谓‘临时’?”许惟钧不解。

杜禹坤道:“你还不明白吗?你们组织中真正有心革命的人有多少,我都可用手指数出来,黄兴先生、薛卿回先生当选部长确让我心服口服,不过黎元洪之流呢?他的事迹就不用我细说了吧?”

许惟钧早在武昌时,就听说黎元洪在首义时躲在床底下,直等到革命成功,才被极度缺乏起义经验的新军将士从床下拖出来,硬塞了湖北军政府都督的名号,自此飞黄腾达。不过这终属组织内部家丑,他没有多加言语。

杜禹坤又道:“如今有更多的人认为袁世凯逼迫清帝退位,立的是头功,因此竭力主张与袁世凯议和,甚至已在策划推举他为民国大总统,孙先生也公开声明只要袁世凯宣布赞成共和,即向参议院举荐。可惜孙先生一生致力于革命,到头来也不过换了‘临时’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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