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惟钧心下一紧,不禁想起了当时在江苏军政府门前的遭遇,辛亥年间众多省市宣告脱离清廷独立,其中有多少不过是“换服易帜”“掀去府衙屋顶上的几块瓦”?又有多少是真心而为呢?
“那你的意思是……”许惟钧望向他。
“如今天下被长江以南的国民政府与北方袁世凯势力一分为二,我夹杂其中,必须早日选定同盟对象才能保住自身势力。”杜禹坤道。
许惟钧停住马:“你要与我谈的就是这件事?”
“我旗下意见太过纷杂,因而特别想听听你的,毕竟你非我帐下之人——至少现在不是。”他笑笑。
“我可是薛先生的人,你难道不担心我又规劝你与南方议和?”许惟钧道。
杜禹坤没有回答,却是暧昧不明地说道:“惟钧,你太懂我……”
许惟钧咬住嘴唇不语,御马向前几步,突然回过脸来问道:“我父母现身在何处?”
“天津城内一处幽静之地。我的几个弟妹也在那儿,二老应该不会感到寂寞。” 杜禹坤直言道。
许惟钧点点头,又换过话题道:“杜禹坤,我确实深知你的野心,无论与任何一方结为同盟,最终只有也只有独立一途。照你说来,袁世凯登上总统宝座不过时间问题,你若与他结盟,岂不是得到了更为长远的庇荫?”
杜禹坤笑了两声:“好个深知我的野心!”他策马靠近了些,脱去一只手套,用指尖贴住他的脸庞,轻轻一触,随即抽回,说道:“当今天下拥有勃勃野心的人太多,可惜我不是当中最冷血的那个。”说罢,朝身后距离丈远的钱如琛喊道:“把许老爷子的信给他!”话音未落,已扬鞭冲上北边山坡。
钱如琛把信递予许惟钧,恭敬道:“许先生,走吧。我们送您回府去。”
许惟钧捏紧书信,转过脸望向坡上,却见残雪飞舞,人影依稀,早已瞧不清他的眉目了。
果然不出几日,袁世凯公开宣称支持共和,参议院一致同意推举他为国民政府大总统,孙文先生正式辞职。
许惟钧也从卫兵密谈中,偷听到杜禹坤已派出使者前往北京,他深知袁杜二人结盟后对南方政府的险恶用心,数次欲向外传递消息,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看守他的士兵要比保定那会儿多出几倍,且军纪严明,从不与其交谈半句,他虽焦急,却也只得静待时机,况且他的父母双亲还在他们手里,脱逃谈何容易。
他住的院落位于大帅府西北角军营附近,平素里除了卫兵换岗外鲜有其它人走动,可那阵子却突然热闹了起来,不知为何院外竟驻了个戏班子,天未亮便听得见咿咿啊啊练嗓的声音,还有青衣唱起了新戏《木兰从军》与《玉堂春》中的段子。时而激扬,时而哀婉,这般听着,不觉几日已过。
一天晌午,钱如琛差了小厮来他院里传话,说是今晚府中办堂会,大帅邀他出席。他素来冷然以对,正要断然拒绝,那小厮却道:“钱总管说堂会里预留了好几出许先生贵亲喜爱的段子,还请先生不要一口回绝了才好。”
许惟钧一顿:“他的意思是,我父母也会出席?”
小厮低头道:“这个小的就不好说了,还请先生给个话,小的好去回报。”
许惟钧道:“跟你家主子说,我一定到。还有,记得跟他讲,下次请我,最好出个新主意,别老是搬出我双亲来了,他们年岁大了,受不得他的折腾。”
小厮被他一瞪,连连点头,逃也似地出了门去。
当晚大元帅府邸灯火辉煌,丝竹婉转,京畿地区的达官贵胄悉数前来,衣香鬓影,好不热闹。许惟钧一人用过晚餐,就坐在窗台前聆听屋外喧闹,直到两名杜禹坤近旁的亲卫军官进门,他才回过头来,淡淡一瞥:“是要走了吗?”
一名军官立得笔挺,答道:“是!大帅命我们保护先生周全。”
另一人则把一个精致的纸盒放在他面前偏桌上,说道:“大帅让先生换上这身衣裳。”
许惟钧这几个月的穿戴多为杜禹坤亲自派人送来,他总是不动声色换上身,倒也不是不愿忤其好意,实是倦怠心死,对身外一切再无多余念想。他掀开盒盖,只见一件月牙白丝缎长衫静卧其间,手心轻抚,如水细滑。
待来到大堂,宾客已三五成堆谈笑饮茶了,侍从们穿插其中,细心伺候着。杜禹坤就立在正中,正侧着脸与几位老臣寒暄。多日来只见他身着戎装腰别军刀,此刻却穿着一袭柳色青的锦缎衫子,手执一柄画着“松影清流”的纸扇,举手投足仿佛旧时光景,许惟钧不觉有些恍惚。
杜禹坤一看他走入大堂,即丢下身旁宾客,迎上前去,殷切问道:“一个人吃饭会不会太过寂寥了?我是怕你与众人一同用餐不习惯,因而没有请你出来。”
许惟钧退后一步,用冷漠神情对住他的笑脸:“我一个人,很好。”
杜禹坤对他的表情并不多加理会,依旧笑道:“你来得巧,戏班子正在候着呢。”说着,他带他走到前厅大帅椅旁,引他入座。
许惟钧坐下身,望着戏台上红幕拉紧的戏台,问道:“你这般大张旗鼓,究竟是要庆祝什么?”
杜禹坤将手朝后一扬,说:“这里面可也有你的功劳!”
许惟钧转身看去,原来这前厅正中挂着面簇新的牌匾,上书“护国大元帅”五个大字,落款“袁慰亭”,而这“慰亭”正是袁世凯的字!原本大元帅不过是他自封,如今经袁亲笔论定,更添威信。
许惟钧道:“看来你已与北京方面谈妥了条件。”
杜禹坤笑道:“正是。不仅谈妥了同盟条件,还成就了一桩对我方大大有利的好买卖!”
许惟钧欲问出口,但看他已抿住嘴唇,显是不愿再多透露,只得将目光转回到舞台上。此时锣鼓声已起,众宾客纷纷入座。许惟钧朝四周一望,压低声音道:“我父母呢?”
杜禹坤凑近他耳畔:“南侧角楼。”
天黑楼高,遥遥相望,只可见角楼屋檐下被灯笼晕红的点点人面,泪水不禁充盈眼眶,父母亲面目愈加模糊,他却仿似亲见,二老每一处皱纹每一次笑颜都在他心内真切浮现起来。
这时观众中已爆出一声声好,他强忍住泪,眼看那角儿已上场,不过一个亮相,他已然认了出来——
银枪插在马鞍鞒,临阵上并无有文房四宝,拔宝剑,割白袍,修书长安,银牙一咬中指破。
正是那《罗成叫关》!
多年未看这出戏,没想到竟在会这处重见——
“不愧是俞老板!虽已到花甲之年,却仍将这出戏演绎得如此精当,怎个傲骨一身,抱负满腔!”杜禹坤击节叫好,侧过脸来对他说,“犹记当年,我有眼不识俞端笙,不过正因这个失误成全了你我相识……”
好个“傲骨一身,抱负满腔”!好个“犹记当年”!
当年……当年……他垂下脸去,眼睛定定望住侍从端上来的陈年花雕,斟在艾色的古越瓷杯中,泛出粘稠的琥珀色的光。
他仰首一饮而尽。
“花雕可不是这个喝法啊……”杜禹坤笑着,手却一挥,“再斟上!”
许惟钧不语,举起酒杯再次饮尽。此番几杯花雕下肚,半晌,劲头才上了头,热度从舌尖一路烫到喉咙,又猝不及防地燃进了脾胃,室外寒冷,心内如焚,真乃冰火两重天。
此时俞端笙正唱到“袍短血干写不成”,厅内宾客个个屏气凝神,静听下文。许惟钧却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搁,引得宾客们纷纷伸长脖子朝他们那桌打量开去。他稍稍一顿,问杜禹坤道:“大帅请我父母于天津做客已逾三个月了,什么时候送他们返乡下去?”
杜禹坤本用指尖合着鼓点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听他开口,目光便随意地投到他脸面上,这一望却是一怔,只见他双颊绯红,先前泪影正似眼角春色一抹,叫人莫名心动。
他好不容易收住心神,说道:“回头再说。”
许惟钧坚持:“现在就告诉我,什么时候放了他们?”
杜禹坤笑着摇摇头,又像贪恋似得看他一眼,说道:“惟钧,可别辜负了俞老板的嗓子和做工,待堂会完了我再说与你听。”
许惟钧轻哼了一声,再饮一杯下肚。
舞台上名伶轮番上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多少忠肝义胆、几番破镜重圆,在他迷离眼中也不过光影一瞬,终归沉寂。
直等到曲终,杜禹坤站于堂前与众宾客话别,许惟钧再朝那南侧角楼一望,已是灯灭人散,漆黑如墨了。早先的两名亲卫军官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前,说道:“许先生,该回去了!”
他颤巍巍站起身,两人赶忙去扶,却被他恶狠狠打开:“离我远些!”
两人对视一眼,也只好立于他两侧护着,不再近身。
三人在来时原路上走了片刻,正要拐往自己住的院落那处去,一名军官却叫住他:“许先生,该往那边走。” 许惟钧虽然有些酒醉,但胡涂中毕竟尚存半分清醒,听闻是往另一边走,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
那军官道:“大帅请您去他屋里吃茶醒酒。”
许惟钧低声笑笑,说道:“我不过想问他何时放我父母,何劳又来请我?太客气!”
那军官为难道:“先生,不早了,我们——”
许惟钧笑道:“还迟疑什么?快带路吧!”
待来到杜禹坤住所门前,他才想起自己之前是来过的,在那个弥漫着蟹爪兰馥郁的冬夜,露寒屋暖,那人口口声声说着爱,可他心内除却绝望再无其它……
这时两人已为他开了花厅的门,说道:“许先生,大帅请您在此休息,他随后就到。”许惟钧扶住墙缓步进入,镶金沙的乌木家私在水晶吊灯映衬下现出幽然光泽,他有些眩晕,一下跌坐在沙发上,未觉身后的门悄然关上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梦魇中惊醒,喘息未定,睁开眼来却发现屋内灯盏尽灭,黑暗中只有血红的一星,忽明忽暗。
“谁?谁在那儿?”他颤声问。
只听“啪”一声,壁灯开了,橘红色的微弱光束晕染在对方脸上,棱角含混不明,他嘴里含着的烟头上,烟灰已堆积了长长的一串,垂死般轻颤挣扎。
“睡得好吗?我刚才进来,见你已盹着了,就关了灯。”杜禹坤随手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掐熄,那血红一星也灭去了。
许惟钧双手捂住了额角——头痛得厉害。
一个出神,杜禹坤已上得前来。他方才也小酌了几口,不过微熏,此时却难掩冲动,俯下了身子,贴在他耳旁问:“惟钧,若我送了他们回去,你会留下吗?”
许惟钧把手移到眼前,仿佛借此可阻挡住他的咄咄目光。
沉默了许久,杜禹坤突然在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说道:“骗骗我都不会吗?或许我开了心明早就把许老爷子他们送回家去了呢?”
许惟钧支撑起了半个身子,问道:“杜禹坤,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倏地收起笑意,说:“我告诉过你。”
“你以为可以囚我一辈子吗?你以为我终有一日会屈服吗?”许惟钧望住他,“杜禹坤,你欠我的怎么算……”
“我欠你的?”杜禹坤冷然一笑。
许惟钧被他的神情激怒,站起身来,借着酒劲,朝他步步进逼,眼底翻红,正如厉鬼索命——
“你欠我太多!难道用区区一根手指就想还清吗?”
“还我双亲来!”
“还我静汶来!”
“还我梅先生一众几十条人命来!”
“还我一厢情愿,对你的赤胆忠信来!”
杜禹坤眉头皱起,只说了句:“你醉了。”
许惟钧哈哈笑:“杜禹坤,你巴不得我醉吧?醉了我就能忘了一切,忘了你背信弃义,忘了你暗杀同僚,忘了你一直以来把养母当作猪狗般铁链锁禁?”
杜禹坤本是微愠,听了他最后一句,额头青筋暴突,扬手在茶几上就是重重一掌,端放着的茶壶茶杯和银制烟盒也跟着狠狠一震。
他怒吼出声:“够了!”
许惟钧停下脚步,前几次他们的冲突虽则激烈,他却始终能保持从容态度,可这次,他终于失控了,为了什么?
但是杜禹坤并没有再发作,只是让身子陷入沙发里,深深地吐出口气来,幽幽地说:“就让我告诉你吧,自我十二岁入府以来,只有早先两个月杜家人将我当作继承人看待,过后杜禹恒捡回命来,老爷子又接连生了好几个儿子,我不过他一个姘妇所生,他认我认得心不甘情不愿——你难道不好奇我如何在府中得到‘二爷’的地位,又如何得到那么多钱,招兵买马,笼络旧臣?”
“你说过,杜老夫人待你如若亲生……”许惟钧道。
杜禹坤轻声笑起来,越笑越响,仿佛无法控制般,轻捶着胸口亦无法平息,最后听那笑声竟有些凄惶了。
过了许久他才忍住笑,目光游移着,最终锁住了眼前人。
许惟钧对上他的眼神,心内悚然——那绝不是常见的他的眼,此刻如狼似豺,写满了怨毒。
杜禹坤微微扬起了下巴,说道:“照我的话去做,我明天就可派人送你双亲归故里去。”
许惟钧吃了一惊,看他神色,却不似玩笑:“要我做什么?”
“我相信每个人在走投无路之时,为了各自目的,都会这么做的。”杜禹坤冷冷道,“现在,跪在我面前吧。”
许惟钧怔了怔:“我跪了你就放了他们?你应该知道,我一无所有,再不是以前的许惟钧了,跪拜又有何难呢?”说罢双膝跪地,坦然相对。
杜禹坤道:“慢着!我还没说清楚,跪下后除去衣衫,请求我……”
事情突然超出了许惟钧的想象,他呆愣住,喃喃道:“请求你?”
杜禹坤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缺指的右手扶住他的下巴,轻轻揉捏着,说:“是的,请求我——请求我的临幸。”
许惟钧把脸别开,怒道:“杜禹坤你——”他想站起身,却被杜禹坤按住了双肩,只听他说:“你敢现在站起来,我立刻送两位老人家去陪他们的儿媳妇!”
“卑鄙!”许惟钧悲愤难当,却又进退不得,当下顿住,不再挣扎了。
“脱衣服吧。”杜禹坤把手松开,说道,“你太清楚我是什么人了。”
许惟钧垂下头去,死死咬住了唇,伸手摸到自己襟口的扣子,一粒一粒,缓缓解去了。
不多时长衫落地,许惟钧内衣微敞,双手却停住了,仰起脸来凝视着他,说:“告诉我,这是你真正想要的。”
杜禹坤眯着眼眸,好似方才欣赏大戏般专注,听他这么说,唇角勾起,回道:“是。”
许惟钧不再言语,卸去了最后一缕遮挡,屋内很暖,可是他赤裸的皮肤一触空气,寸寸肌理间只觉寒冷如冰。他竟恍惚记起幼年时打架落水,河水刺骨,一下子没过了头顶,他眼中耳中嘴中全是水,苦涩难耐,呼吸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