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佛珠突然断了线,她睁开眼,怔怔地看著散落一地的佛珠。
旁边走出来一个老太监,拾起佛珠重新串好,躬身递给她:“太後,夜深了,该歇息了。”
太後接过来:“哀家不敢歇 。皇上一日不出关,哀家便一日不敢歇。哀家要时时求著菩萨,求他保佑皇上平安,一刻也错不得眼。”
“皇上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
“原公公,你说皇上他是不是著了魔了?他不要哀家这个老太婆也就罢了,他连他的儿子也不要了,天下也不要了,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那个萧玉到底是个什麽妖孽?啊?!迷得皇上失了心,丢了魂!”太後手里紧攥著那串佛珠,浑身都在颤抖,“哀家真恨不得杀了他!”
原公公将太後搀起来,扶到一张椅子边坐下:“这事儿奴才是从头到尾看在眼里的,起初奴才也想杀了他。皇上跟他在一起,太苦了。可後来,奴才看明白了,皇上所有的痛苦都由他而起,可皇上真正的快乐也只有他能给。太後,您若想皇上这辈子活得痛快,便不能杀他。您若想皇上只做个狠心绝情的帝王,便必须杀了他。您要怎麽选,奴才都听您的。”
“哀家还能怎麽选?皇上为了他连命都不要,哀家还有得选择吗?!”太後只觉得心中一股闷气,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抖著手去取桌上的茶杯,茶水已经凉了,原公公重新倒了一杯,递到她手边,道:“太後,皇上的性子您还不知道麽,皇上从来就不是狠心绝情之人。这样的性子生在皇家,吃过多少苦您心里明白。当年争储君之位,还顾念手足之情,一时心慈手软,结果被诬陷下狱,差点丧命。逃过那一劫之後,倒是变得狠了,杀亲兄手足,坐到如今这个位置,可他心里何尝真正快活过。您若逼著他绝情,他可以做个好皇帝,却必然一辈子也不会快活。”
“可他为什麽就不能喜欢个正常人家的姑娘,好好地过日子?”太後端著茶杯,没有喝,又原样放回桌上。她一想到李昂如今命悬一线,心中便焦躁不安。而那个让李昂甘冒性命之险的人,她恨,却无可奈何。
太後突然站起身,急急地朝外走。原公公跟在她身後:“太後,这大半夜的,您是要去哪里?”
“去麟德殿。”
“奴才叫几个人跟著。”
“不必!”
麟德殿周围昼夜都有大队的侍卫严密把守。太後没有叫人通传,和原公公两人径直进入大殿之内。
风云十二骑正守在内堂寝宫门前,见太後驾到,慌忙上前跪迎。
云一跪在首位,行礼毕後,道:“不知太後深夜驾临,有何吩咐?”
“哀家要见萧玉!”
十二个人仍是恭恭敬敬跪在太後面前,却是将通往内堂的门口堵著,并没有打算起身让路。
太後怒道:“都让开!”
“太後,您不能进去。”
“你们这是要抗旨犯上?!”
十二人齐齐拜伏於地:“这是皇上的命令,微臣不敢不遵。微臣自知冒犯太後,罪该万死。待皇上回来,臣等复命之後,甘愿於太後跟前领死罪!”
太後强忍怒气,头上微微晃动的珠钗却显示著她的身体在不可自抑地轻颤:“好,很好!哀家不进去,哀家只有一句话,说完便走!”她朝著内堂的方向,提高声音,喊道:“萧玉,你听著!你给我好好地活下去!我儿拼了性命也要救你,你要是敢就这样死了,我便是追到阴曹地府,也不会放过你!”
太後只觉得胸中郁积之气,像要炸开来一般,她这辈子都没有这麽失态地大喊大叫过。她无法理解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也无法接受萧玉过去的身份。可她心中纵有万般不甘,不愿,却不得不妥协。只因她心里明白,李昂这一辈子的幸福,全都维系於这个人一身。作为一个母亲,为了自己孩子的幸福,没有什麽是不能妥协的。
时光仿佛凝滞了一般,每一刻都分外难熬。短短十日,却似乎比十年还要漫长。
萧玉一直也没有醒过,静静地躺在那里,一日一日迅速消瘦下去。原本绝世的容颜,如今已经瘦得完全脱了形。两颊深陷下去,下颚削尖,面容灰白惨淡,全无半点生气。兰心总是忍不住要去探探他的呼吸才能确定他还活著。
天近黄昏,兰月走进来将寝殿内的灯一一点亮,见兰心又趴在萧玉床前,问道: “兰心,你在干什麽?”
兰心回过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公子他快要撑不住了。”
“你别胡说,公子他一定会等皇上回来的!”
“皇上真的会回来麽?”
“当然会。”兰月一抬头,猛然呆住,仿佛见到了什麽不可思议的事情。
兰心顺著她的眼光转头看萧玉,只见他睁开了眼睛,有如槁木死灰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像是两团火焰在燃烧。
“公子你醒啦!”
萧玉微微动了动,声音微弱低哑:“扶我起来。”
兰心和兰月都呆立著没有动,最初的惊喜之後,是深深的不安。此时的清醒绝非是好事,那双眼睛里燃烧的是他最後的点滴生命,火焰燃尽的一刻,便是他生命终止之时。
两人近乎惊恐地看著他挣扎著坐起来,然後下地朝外走。
“公子你要去哪里?”
“子涵回来了,我要去见他。”
兰心和兰月焦急地跟在他身边,却不敢伸手去拉他,骨瘦如柴的身体似乎连身上薄薄的衣衫都无法承受,脆弱得让人觉得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外面突然传来喧闹打斗的声音,风三和风六匆匆走进来,见到萧玉,稍微愣了一下,将他拦住:“公子你现在不能出去,有刺客闯进宫,外面太危险。”
萧玉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两人,继续往外走,嘴里喃喃道:“子涵回来了,我要去见他。”
风三见他这般情形,也不敢强行拦阻,对兰月道:“快去叫凌先生过来。”说著,快步跟上萧玉。
萧玉循著打斗的声音而去,步履轻捷,几乎足不沾地,穿过长长的走廊,在正殿门前台阶上站住。台阶下空阔的庭院里,一群侍卫正与几名黑衣刺客混战在一起,刀剑相接,人声喧嚣。萧玉却好似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的眼光在人群中寻找,心里渐渐焦急起来。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他不在乎生死,他只害怕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他还记得李昂临走之前对他的承诺,他说等他醒来的时候,他们便会永远在一起,再也不会分离。他其实从来都没有奢望过这麽多,他的心愿从来都很小,哪怕此刻,他也不过想再看他一眼,似乎这是比“永远”更加重要的事情。
那几个黑衣蒙面刺客武功俱都不弱,尤其为首之人,功力浑厚,招式凶猛霸道。风云十二骑除了风三和风六守在萧玉身边,其余十人围攻他一人,也只堪堪战了个平手。天下间有此功力者,除了萨那辛德,不做第二个人想。风云十二骑之前与萨那辛德交过手,早已认出他来,此时全力应战,更不敢有丝毫懈怠。
萨那辛德兵败之後,隐匿在城内多日,终於寻到一个机会潜进皇宫,意图刺杀李昂和萧玉。在接近麟德殿时,被侍卫发现,这才有了这一场恶战。
自萧玉一出现,萨那辛德目光便锁定在他身上,杀子之仇,败兵之恨,他誓要手刃此人,方能解他心头之恨。
萨那辛德突然暴喝一声,身形拔地而起,长剑脱手,挟带著一股凌厉的劲势朝萧玉射过来,风三和风六急忙纵身向前,挡下这把剑。哪知萨那辛德这招只是为了引开风三和风六,真正的杀招却在後头。他身在半空,足尖轻点一处檐角,身形转向萧玉扑来,双掌推出,一股掌风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斜刺里跃出一个人影,直直迎著萨那辛德,双掌交接,只闻一声巨响,地面震动,砖石草木纷飞,周围人都被一股气劲迫得连番後退,萨那辛德落地之後也後退两步才站稳。
萨那辛德看著稳稳站在他跟前的李昂,心中惊异不已,短短十日,他的功力竟然增进如斯。
李昂背对著萧玉站著,他没有回头,却能感受到身後的目光,专注温柔。
萨那辛德只停顿片刻,出掌再攻,凌厉狂霸之气不减,直取李昂面门。李昂纵身相迎,身形快如鬼魅,飘忽难测,却始终不离台阶前那片地方,自身便如铜墙铁壁,将身後那人护得周周全全。场中气劲横扫,飞沙走石,唯有萧玉站立的地方,一片安宁,连他的衣角也不曾扬起。
萨那辛德既有李昂抵挡,风云十二骑得以抽身出来,加入另外一边的战团。不出一刻,萨那辛德带来的那几人俱已就擒。
李昂见场中情势已在控制之下,陡然长身而起,一阵急攻,招招直指萨那辛德要害。紫阳攻所发挥出来的威力,连他自己都感到惊奇,体内那股真气,浑厚充沛,源源不绝,好似有自己的生命力一般。身体好像轻了许多,一招一式,俱可随心所欲,完全不受速度限制。
萨那辛德被逼得连连後退,但他不愧是经验丰富的顶尖高手,忙乱之际,还能抓住李昂招式中一个稍纵即逝的小小破绽。只见他微一侧身,反手点向李昂胁下,李昂手掌已险险切上他的咽喉,此时却不得不回掌自救。
萧玉立在台阶之上,眼光一直追随著李昂的身影。场中两人斗得难分难解,一时相持不下。周围许多侍卫,却无从下手相帮。萧玉对站在他身边的风六低声道了一个字:“剑。” 风六会意,瞅准时机,将佩剑掷向场中。李昂纵身跃起,接住剑,在空中一个後翻,俯冲下来。萨那辛德右掌正袭向李昂胸口,剑气袭来,已来不及变招,右臂上立时中了一剑。李昂剑势绵绵不绝,凌厉无比,萨那辛德徒手相抗,渐渐显露出不敌之象。
萧玉侧身又对风六说了一句什麽,风六点点头,悄悄退下。
萨那辛德心知自己已无法取胜,虚晃一招,身形急速後退,退到墙下,墙下立著两名侍卫,还没反应过来怎麽回事,就见萨那辛德双臂一张,一手抓住一个,双掌运劲,两名侍卫被推出去,直撞向李昂。
李昂出手稳住这两名侍卫,脚步已然迟了。萨那辛德跃上宫墙,眼看就要脱身而去。却未料他身体晃了晃,竟又跌回来。
原来萧玉料到他会逃走,叫风云十二骑早在墙外守著。萨那辛德跃到墙顶还未站稳,便遭到十二人合力一击。
前有李昂,後有风云十二骑包围,萨那辛德眼见再无逃生的机会,一声暴喝,身形拔地而起,竟是不顾一切向萧玉冲过去。他这一下後背空门尽露,显然已经顾不得生死,只求最後一击能手刃杀子仇人。
李昂心下大惊,手上却一点也没有迟疑,长剑脱手飞出,只见一道剑光有如闪电,自萨那辛德後心刺入,直穿透前胸。
萨那辛德从半空落下,离萧玉不过十步远近,他双目圆睁,怒视著眼前的仇人,喉咙里桀桀怪声,似哭似笑,魁伟身躯终是含恨倒下。
霎时间,整座宫殿突然寂静无声。
一切既已结束,支撑著萧玉的最後一点力量也终於消耗殆尽,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样,倒下去之前,已经被人紧紧拥进怀里。他在这个怀抱里安心地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的意识沈沦,仿佛在艰难长久的跋涉之後,终於抵达归宿之地。
李昂醒来的时候,正值晨光明媚,阳光照进来,有点晃眼。他半睁著眼,看了看躺在身边的人,下意识地伸臂将人揽进怀里。身上不知怎麽觉得十分乏累,迷迷糊糊地又要睡过去。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影像,他一下子惊得睡意全无,他睁开眼,盯著怀里的人,一时竟好像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他只记得当时眼看著他倒下去,那样苍白虚弱的样子,几乎就要没了气息。他什麽都顾不得,只知道紧紧抱著他,将自己一身功力源源不断地传给他,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给他。後来的事情,一片混乱,他已经没有什麽印象了。
李昂看了看周围,这里是自己的寝宫没错。他抬手轻抚怀里人的脸颊,是暖暖的触感。他终於确定,他还活著,他们都还活著。他将怀里的人往上提了提,额头抵著他的额头,忍不住轻笑,耳边清浅均匀的呼吸声比世上最美妙的声音还要动听。
李昂下床来,喊了一声:“来人!” 兰心和兰月立马走进来,笑盈盈地行了礼,便伺候他穿衣梳洗。
兰心道:“凌先生说皇上今早便会醒,果然不差。”
李昂看了看床上依然沈睡的人,回头问:“凌先生有没有说他什麽时候醒?”
“凌先生说公子身体亏损得厉害,怕不会这麽快醒。”
兰心和兰月收拾完便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兰月端著一碗药回来:“皇上,把药喝了吧。”
李昂看著那碗黑呼呼的药汁,皱眉道:“这是什麽?”
“凌先生吩咐的,凌先生说皇上骤然间功力全失,不好好调理是要落下毛病的。”
李昂道:“先放在那里吧。”
兰月出去後,李昂端起药碗闻了闻,一股扑鼻的苦味,他顺手将药汁倒进花盆里。他一向仗著自己身体好,对药这种东西十分不屑,没了武功,也就和平常人一样,他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适。他也不觉有什麽遗憾,只要能救得萧玉性命,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何惜这一身功力。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萧玉一直沈睡不醒。李昂也不怎麽著急,他知道他再也不会离开,只是看著他苍白憔悴的样子,未免有些心疼。他坚持著活下来,不知道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想必一定是累得狠了,他爱睡多久便睡多久,李昂一点都不介意多等些时候。
一个月後的一天晚上,李昂照例在寝宫里批阅奏折,身後萧玉依然安静地沈睡。
如今朝纲初定,百废待兴,李昂每天总要处理成堆的奏折直到深夜。他停下来揉了揉额头,略微觉得有点疲倦,可心里却安宁无比,只要知道他就在自己身边,哪怕什麽也不做,他也会觉得安宁满足。
身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子涵。”
李昂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等待。他经常会有这样的幻觉,会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喊他的名字时,带著软软的音调。
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子涵。”
李昂回过头,对上一双幽深的眼,他还是没有动。
“子涵,你傻啦。”
李昂这回终於动了,幻觉里从来没出现过这句。他飞快地扑到床边:“玉,你真的醒了?”
萧玉笑了,这是什麽问题,难道还有假的醒的?
“我睡了多久了?”
“三十四天,你可真能睡。”李昂将萧玉抱起来,连被子整个圈进怀里。他此刻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想念这个声音,这双眼睛,和这样温柔的笑容。
萧玉窝在他怀里,感受著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暖的感觉,他轻轻叹道:“子涵,我真想你。”
李昂笑道:“睡著了也能想?”
“嗯,在梦里想。我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梦,可是梦里却没有你。”
李昂觉得有点受伤:“这样也叫想我?”
“就是因为没有梦到你所以才会想啊。”
“那你都梦到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