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萧玉微微笑起来,又似乎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李昂好奇道:“不认识的人?你梦到他做什麽?”
“很乱,我也记不很清楚了。就是……我们一直在一起,一直都很开心。”
李昂这回彻底被打击到了,可是和一个梦里的人争风吃醋又实在太可笑了,只好郁闷地扯扯被角,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些,管他梦里和谁在一起,真实里他只属於自己一个人。
“可是後来他把我忘了。”萧玉脸上敛了笑容,语气惆怅,尽管只是一个梦,可是梦里的伤心却是那样真实。“子涵,你会不会有一天忘了我?”
好半天没有听到李昂答话,萧玉抬头:“子涵?”
李昂像是突然回神一样,对他笑了笑,道:“不会。哪怕经历生死轮回,我也不会再忘记你。”
也许我曾经忘记过你一次,可是绝对不会再忘记第二次。李昂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自他记事起,便有一种隐约模糊的意识,似乎自己忘记了谁,又似乎在寻找著谁,他第一眼见到萧玉的时候,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那是一种寻寻觅觅很久而终於得到的归属感。
门外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只听兰心的声音道:“皇上,凌先生让奴婢送点东西过来。”
李昂道:“进来吧。”
兰心端著一个盘子进来:“凌先生算到公子该醒了,让我送点吃的过来。”
萧玉笑道:“我倒不知道他还会算卦。”
李昂将萧玉放回床上,让他靠在床头,自己端起碗来,拿了调羹喂他。
萧玉看了看碗里黑沈沈的汁水,皱了皱眉,什麽吃的,这不就是药麽。他喝了这麽多年的药,对喝药简直是深恶痛绝。
李昂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乐意。李昂自己不爱喝药,对萧玉该喝的药却一点都不会含糊。他舀了一调羹递到萧玉嘴边,萧玉拧著眉喝下去,突又展颜笑起来:“咦?这药是甜的。”
兰心笑道:“这不是药,是红枣和燕窝熬出来的汁。凌先生说公子现在还不能吃东西,只能拿食物熬成汁了喝。”
萧玉慢慢将这一碗燕窝汁喝完,已经有了些倦意。他的身体仍是非常虚弱,又说了会儿话,便开始昏昏欲睡。李昂十分不舍,又不好勉强他醒著陪自己说话。
萧玉眼睛都快睁不开,仍是挣扎著道:“我保证这次不会睡很久,最多明天就醒。”
李昂拥著他一起躺下:“你安心睡吧,我守著你。”
萧玉蜷缩在李昂怀里,睡著之前,呢喃道:“子涵,我以後再也不会让你为我伤心了。”
李昂看著怀里的人,瘦骨嶙峋,容颜枯槁,连头发都变得干枯暗淡,再也不复往日那般绝世风华,可他却觉得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爱他。
萧玉又足足睡了一整天才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在床上,而在浴池边。他趴在一块柔软的毛毯上,不著寸缕。李昂半蹲半跪在他身旁,正在揉他的屁 股。
萧玉觉得尴尬得要死。
“你在干什麽?”
李昂抬起头,咧嘴一笑:“你醒啦。”手上却没有停,不轻不重地揉著,慢慢向下,移到大腿根部。
萧玉觉得脸上烧得厉害,若不是他体虚血亏,脸上一定已经红得要滴血。
李昂隔了一会儿没听到他说话,一抬眼,见他死死咬著下唇,眼睛里一层水雾,似乎很难受的样子。李昂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抱起来:“怎麽了?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 萧玉把脸埋进他怀里,小声道: “你刚刚……在干什麽?”
“在给你按摩。你一直躺著不动,血脉不通,要每天按摩周身穴道,才会恢复得比较快,这都是凌然教我的。”
难怪他躺了这麽久,身上也没有觉得酸痛不适。萧玉动了一下,努力想把身体蜷起来,却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李昂突然明白过来,不禁大笑:“你睡了一个多月,我每天给你洗澡按摩,都不知看过多少遍了,这会儿害羞也太晚啦。”
萧玉越发羞窘,倒不是因为光著身子给李昂看了去,两个人肌肤之亲也有过了,他还不至於在乎这个。只是,他现在的样子实在太难看了,就只剩一副骨头架子裹著一层皮,两条腿还不如李昂的胳膊粗。他微微抬起头,看著李昂道: “我现在是不是难看得很?”
李昂手指托著他的下巴,上身往後撤了撤,左右细细打量一番,慢悠悠道:“是不怎麽好看。”
萧玉刚要著恼,却被李昂低下头来吻住嘴唇,整个身体被他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李昂亲了一会儿,感觉他有点喘不过气,只好意犹未尽地将他放开。
萧玉被吻得头晕乎乎的,既想生气又想笑:“不好看你还亲。”
李昂心情极好,笑著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後拿了一件软缎的睡袍将他裹起来,抱起来往内室走,边走边道:“你好好将身体养好了,还和以前一样好看。”
“我要是一直都这麽难看,你还会喜欢我麽?”
“说什麽傻话呢。你以为我喜欢你就是图你长得好看?”
“那你喜欢我什麽?”
这个问题还真把李昂难住了。最开始爱上他,也许是惊豔於他的外貌,也许是因为那种奇异而渺茫的宿世因缘。爱上一个人的理由可以很简单,爱上之後,却不是那麽容易分说得清楚了。喜欢他什麽?喜欢他的坚强,喜欢他的聪慧沈静,喜欢他受尽苦难却依然柔软的心,喜欢他内敛温柔的深情……可是这些都不构成一个完整的理由,他喜欢他远比这些要多得多,却不是任何言语可以罗列出来的。
李昂想了一会儿,老老实实答道:“不知道。”
萧玉对这个回答极不满意,只皱了皱鼻子表示很不屑。
李昂道:“那你呢,你喜欢我什麽?”
“我喜欢你对我好。”
“就这样?”
“这样还不够?”萧玉看著他笑,眼睛里亮晶晶的一点光芒俏皮地跳动。
好吧,这样也不错。李昂想,只要自己对他好,他便会一直喜欢自己。
李昂将萧玉放到床上躺好。床上的被褥非常松软,萧玉细瘦的身体陷进去几乎就不见了。李昂给他掖好被子,自己靠在床头看那几本还未批完的奏折。
“子涵。”
“什麽?”
“我喜欢你就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李昂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继续看奏折,嘴角忍不住弯起,暖暖的笑意在他脸上扩散开来,直达心底。
萧玉每日里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过得半月,基本上已经跟常人的起居差不多,也能自己下床走动几步。
这天天气极好,萧玉在屋子里闷久了,看著窗外明亮的阳光觉得格外向往。
“子涵,我想出去院子里坐坐。”
李昂有点为难,天气虽好,现在正值冬天,外面还是很冷。但看著他期待的表情,实在不忍拂他的意。李昂给他披上一件厚厚的白狐狸毛的大氅,将他抱出去,安置在亭子里。亭子四周围著半透明的纱帘,几个火盆将里面烧得暖烘烘的。
萧玉却不甚满意:“这跟屋子里有什麽区别麽。”
李昂无奈笑笑,他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违拗他半点心意,只好又将他挪出去。外面是一片空阔的草地,原本养著一些珍禽异兽,因为天气冷,鸟兽们都钻回笼子里去了,只有两只白鹤在那里闲闲地踱步。
李昂将萧玉放到躺椅上,试了试他的手,不是很冷,还是塞了个暖炉进他手里,笑嗔道:“这回你可满意了吧。”
萧玉嘻嘻笑道:“谢谢你啦!” 他眉眼都弯起来,极是惬意的样子,仰著头,让暖暖的阳光直射到脸上。
李昂在萧玉身边的枯草地上躺下来,有点理解了他为什麽一定要坐到外面来。阳光直接照射在皮肤上的感觉,清新通透,那种明亮温暖可以透进心底每一个角落,一切阴郁不快的情绪似乎都可以在这阳光里消融。
李昂想起以前在唯情庄的时候,萧玉没事也总是喜欢躺在院子里晒太阳。那个时候,他求之不得,忧思难解,又怎会料到有今日之幸。以往种种,如今想来,竟有一种隔世沧桑之感,愈加觉得能与身边之人安然相守是多麽珍贵难得。
李昂猛然又记起一事,坐起来,看看萧玉,见他正闭目养神,便又躺下。
萧玉听到响动,睁开眼,问道:“你看什麽?”
“我怕你又傻乎乎地大睁著眼睛看太阳。”
萧玉微微笑了笑,也记起以前之事。
李昂又笑道:“你还要到天上去抓太阳麽?”
“我不用到天上去也可以抓住太阳。”萧玉双手捧起,道:“你看这里不是。”
李昂明知他说笑,还是坐起来去掰看他双手:“哪里?”
萧玉反手握住李昂的手:“就是这里啊。”一双眼睛笑意盈盈看著李昂,“你就是我的太阳。”
李昂心花怒放,忍不住把他的手拉到嘴边亲了一下,这人说起甜言蜜语来竟然一点也不比自己差。
那两只白鹤慢慢踱过来,在两人身边饶来饶去。李昂吹了声口哨,两只白鹤一起点了点头。李昂变了个音调又吹一声,两只又一起扇了扇左边翅膀,再吹,又扇了扇右边翅膀。萧玉瞧著有趣:“这两只畜生倒像是你的小兵,这样听话。”
李昂道:“你等一下。” 进屋去拿了一支碧绿的短笛出来,奏出一支欢快活泼的曲子。
那两只白鹤刚开始笨拙地推挤了几下,慢慢竟随著曲子舞动起来,动作像是编排过的一样,鹤身本就优雅,这简单的舞动看上去竟然曼妙无比。
萧玉觉得十分惊奇,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吹了声口哨,一下子扰乱了两只鹤的舞步,其中一只翅膀呼地拍上另一只的脑袋,那只鹤趔趄了一下,展翅飞起,一声长鸣,似是十分委屈。萧玉大笑。李昂招了招手,那只鹤盘旋一周又落下来,仍是挨著先前那只,闲闲漫步。
远处回廊下,太後和原公公立在那里良久,看两人逗弄了一阵白鹤,又凑在一处不知道在讲什麽,时时一起大笑起来。
原公公微叹一声,道:“老奴已经不记得上次看到皇上这样开怀大笑是什麽时候了。”
“是上前年中秋节,天儿第一次喊他爹的时候。”太後看著远处,又停驻片刻,道:“走吧。”
李昂见太後走过来,连忙站起来迎上去:“母後。”
萧玉也站起来,微微躬身道:“萧玉见过太後。” 他站著仍是有点吃力,单薄的身体似乎承受不了身上厚厚的衣服,显得异常苍白柔弱。
太後看他一眼,面上没什麽表情,只道:“你躺下吧。”
萧玉微怔了一下,道:“萧玉不敢。” 哪有太後和皇上都站著,自己却躺著的道理。他虽於宫廷礼节不甚在意,但也不想太过僭越惹来不必要的非议。
太後心里又升起一股闷气,这人就这麽一副不咸不淡,不宠不惊的态度,淡然得可恼,恨不得狠狠打他一顿,拳头挥出去,却根本找不到著力点。明明知道跟他生气只会生生闷坏了自己,却又怎麽忍得住不生气!
“你有什麽不敢的?你连哀家的穴道都敢点,还有什麽不敢的!”
李昂有点想笑,面上却不敢露出来。太後这是接受了萧玉,心里却终究有那麽一点不甘。他扶著萧玉躺下来,又对太後道:“母後来找儿臣不知为了何事?”
“我今早接到王智兴的书信,王智兴镇守突厥边关,连番大捷,突厥已有意遣使来议和。过不了多久,王智兴就会班师回朝。如今战报还未到,他先修书与我,你该知道是为了何事。”
“母後是来为他求情的?”
“他只有王贵妃一个女儿,一向爱如珍宝。母後只是想提醒你,做父母的为了自己的子女是任何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手握重兵,你要慎重考虑。”
“儿臣不追究她叛国之罪,已是天大的宽宥,他还想如何?”
“你自己看吧。”太後递给他一封信,又看了萧玉一眼,道:“母後知道你恨她,不只是因为她通敌叛国。但是,一切还需以大局为重,切勿让兵戈再起。”
李昂原本的好心情被扫了个光,太後走後,他默默地抱著萧玉,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不知在想什麽。
过了很久,萧玉打破沈默:“你不想放王贵妃走?”
李昂恨恨道:“我忍著不杀她已经是极限了。”他的手不由自主抚上萧玉的後背,那里一道伤口曾经差点要了他的命。 “何况她也不是个省心的,放她出去指不定又生出什麽事端来。”
“可是太後说得没错,为了这个再动干戈不值得。”
“王智兴没有这个胆量起兵造反。”
“他若执意要救出王贵妃,未必不会做鱼死网破之争。虽然你也不必俱他,可是刀兵之争,能免则免。”
“她差点害死你,你就不恨她?”
“要说恨,她应该更恨我吧。我现在不恨任何人,就是独孤虹再活过来,我也不想杀他了。”萧玉双臂环住李昂腰身,往他怀里蹭了蹭,“我现在已经拥有这麽多,要是再心怀怨恨,岂不是太不知足了。”
李昂又沈默了一会儿,突然笑道:“你怎麽一点分量都没有,抱著你跟抱著一堆衣服似的。”
萧玉不忿道:“是谁给我裹了这麽一大堆衣服的?”
李昂看著他一张小脸埋在厚厚的狐裘领子里,实在可爱得很,忍不住亲了上去。那两只白鹤又慢悠悠地踱过来,一起引颈长鸣,李昂正吻得投入,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一边儿去!谁让你们来捣乱。”李昂挥了挥手,两只白鹤展翅飞起,在它们头顶盘旋,仍是欢快地长鸣不止。
十日之後,王智兴班师回朝。十万大军驻扎在长安城外,朝中大臣们都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唯有李昂不为所动,依照惯例,接见,封赏,赐宴,盛大的庆功活动足足持续了三日。
就在大臣们都为城外十万虎狼之师感到惴惴不安之时,王智兴却递了一本奏折,请求卸甲归田。
“臣已年迈,且沈屙渐重,自知无力再为朝廷效力,恳请陛下允许臣携小女返归故里。”
大殿之内议论声四起。王智兴刚刚得胜回朝,加封一等国公,辅国大将军,正值权势鼎盛之时,此时辞官,实在不合情理。再者,谁都知道王智兴只有王贵妃一个女儿,王贵妃被囚成庆宫之事,并未公开,在大臣们眼中,王贵妃依然是皇上唯一的嫔妃,未来的後宫之主,如何能随其父返归故里?
李昂端坐龙椅之上,翻开王智兴的辞官表,无论言辞多麽恳切恭顺,无非只有一个意思:以自己手中兵权来换取王贵妃自由之身。
“若得陛下垂悯,臣必晨昏叩首,遥拜圣躬,以感陛下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