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不答应,城外十万大军便会破城而入。李昂微微冷笑,放下奏章,抬眼扫视阶下群臣,窃窃私语之声顿时平息下来。
所有大臣垂首侍立,大殿中寂静得有点诡异,而皇上和跪在阶前的当朝国丈之间的气氛更是莫名的微妙。
良久,李昂才缓缓道了两个字:“准奏。”
大臣们面面相觑。朝中势力盛极的王氏一族就这麽悄无声息地谢幕了,大多数人除了摆一个错愕的表情,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有几个和王智兴交好的想要站出来为他说情,可又觉得这个“情”无从说起,毕竟王智兴没犯什麽错,皇上也不是在惩罚他,只是他自己请辞罢了。
这事就这麽过去了,满朝文武心里都是稀里糊涂的,只有裴度似乎明白那麽一点儿。
当晚,成庆宫起了一场大火。
冬季干燥,火势迅速蔓延,转瞬之间,整座宫殿已在一片火海之中。
上百名侍卫匆匆忙忙引水来救火。李昂立在殿前,火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越发显得轮廓深刻,放佛一尊冷硬的雕像。
“皇上!里面泼了好多烈酒,这火恐怕救不下来了。”
“救不下来也要救!再去调两百侍卫过来!”
忙乱的人群中,突见一人冲过来,一路不停地喊著:“阿瑶,阿瑶。” 眼看便要往殿内冲进去,被两个侍卫拖住:“王将军,里面火势太大,去不得。”
王智兴被大火阻在门口,焦急地来回奔跑,粗犷刚毅的脸上涕泪纵横,一声一声不停呼喊:“阿瑶,阿瑶……”
一阵尖厉疯狂的大笑从殿内传来,利刃一样穿破人的耳膜。
王智兴扑倒在李昂脚下:“皇上,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救救她吧!”
李昂看著出现在屋顶上的人影,面沈如水,眼睛里反射的火光几乎凝成冰点。
王贵妃摇摇晃晃站在屋顶一片火海之中,似疯似癫:“李昂,你休想摆脱我!我死也不会离开这里!”
她仰头一阵狂笑,举著一坛酒当头浇下,火苗立刻窜上她全身。
“李昂,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你记著,我会一直在这里,时时刻刻看著你们,看你们能快活到几时!”
王智兴不顾一切朝火海中扑去,一根倒落的大梁倾倒下来,阻了他去路。他跌倒在地,捶胸痛哭:“阿瑶,阿瑶!你这个傻孩子,当初为什麽不肯听爹的话?他心里没有你,没有你啊!你就是死了也入不了他的心!为什麽要做这样的傻事, 为什麽不跟爹走?阿瑶……” 一生征战沙场的将军此刻哭得肝肠寸断,精神一下子萎顿下来,整个人放佛瞬间老了十岁。
麟得殿内,萧玉早早便睡下了,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兰心,外面出了什麽事?”
“是成庆宫著火了。”
萧玉披衣坐起来。兰心忙道:“皇上已经去处理了,公子你别起身了,外面冷著呢。”
“没事,我去看看便回。”
火光将夜色照得透亮,好几百名侍卫来来回回提水灭火,一片忙乱嘈杂。萧玉远远看到李昂,正要过去,却见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睁大眼睛惊恐地看著那一片火海。
三岁多的孩子还不太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只觉得无边的恐惧。以往温婉美丽的母亲身在大火之中,疯狂凄厉,犹如厉鬼;而一向疼爱他的父亲此刻冷酷得放佛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看著身边人来人往,火光闪耀,耳边是杂乱的呼喝伴随著母亲尖厉的诅咒。他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像是被人抛弃的孤岛。
萧玉蹲下身,将他揽进怀里,两手捂住他的耳朵。
可怕的声音和影像全都消失了,李天紧紧偎在萧玉怀里,恐惧感渐渐淡去。他一生的记忆便从这个夜晚开始,一场大火和一个怀抱,这个并不算温暖的怀抱在他最惊恐无助的时候给了他最温暖的庇护。他终此一生都将会对此刻拥抱他的这个人如对父亲般依赖和爱恋,即使在他长大之後得知自己的母亲因他而死,这种依赖和爱恋也无法停止。
太後带著几个人正焦急地四处寻找李天,寻到这里,见那角落里一大一小两个相拥的人影,她停下脚步,并没有急著过去。却是两个嬷嬷急急跑过去:“太子殿下,可急死奴婢了!您怎麽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萧玉站起身,李天抱著他的腿不放。萧玉拍拍他脑袋:“快跟皇祖母回去。以後别再自己乱跑,皇祖母会著急的。”
李天仰著头看他:“哥哥,我以後可以去看你麽?”
“当然可以,但是不许一个人偷偷跑来,让嬷嬷陪你来。”
李天点头,放开萧玉,让一个嬷嬷抱著他离开。
太後带著众人走出去几步,停下来,似乎犹豫了一下,回过头对萧玉道:“你身子骨弱,回去歇著吧。”
萧玉微微愣了一下,还未等他答话,太後已经回过身走了。
吞噬一切的大火此时像是一只餍足的野兽,慢慢沈寂下去。整座宫殿已成一片废墟。
李昂沈默地看著这片废墟,心底只觉荒凉。他曾经因为不能杀死这个女人而引以为恨,可当真面对这样的结局,却没有一丝一毫感到高兴。正如当年,他一杯毒酒鸩杀曾经差点置自己於死地的皇弟,没有感到任何报复的快感,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冷,越来越硬,越来越少地感受到欢喜和快乐。
“子涵。”
李昂回头看见自己身边的人,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柔软:“你来这里干什麽?”
“我睡不著,来看看。”
李昂将萧玉拥进怀里,心里觉得无限满足,那是报复和杀戮永远无法给予的满足。
废墟之上浓烟升起,在夜空里缠绕,像是那含恨而死,始终不肯离去的魂魄。
李昂对著夜空笑了一下,挑衅似的:你看著吧,我们会快活很久,生生世世!
转眼三个月过去,天气逐渐回暖,万物复苏,每日里阳光明媚,让人心里都跟著暖融融地生出春意来。
李昂这些日子过得称心无比,内忧外患都已解除,朝野安宁,诸事都已开始步入正轨。更重要的是,日日都有心爱之人陪伴身边,只觉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只除了一件事。
御书房里,李昂翻开一本奏折,扫了一眼,啪地合上扔进废纸篓里,再翻开一本,又扔掉,如此足足扔了十来本。李昂抚额摇头,看来如今真是太平了,这帮大臣们闲得无事可操心,便操心起他这个皇帝的家事了。
自王贵妃死後,後宫空无一人,不少臣子上奏议请选妃,少数几个胆大的直接冲著萧玉来,无非就是媚主惑上,淫乱後宫,败坏伦常之类的陈词滥调,个别人想象力比较丰富一点,说他逼死贵妃,逼走朝廷大将。这类折子,李昂都是直接扫进废纸篓里,一概无视。
可事情终有他忍无可忍的时候。
这一日,李昂早起上朝,萧玉通常都是要等他走後再睡个回笼觉才会起来的。李昂一边在兰心兰月的服侍下梳洗穿衣,一边跟萧玉唠叨,什麽时候该吃早饭,吃什麽,要吃多少,什麽时候该喝药,什麽时候该添减衣服……罗罗嗦嗦全是些芝麻大的小事。
萧玉闷在被子里笑,堂堂一国之君,居然尽管他吃饭穿衣这种琐碎小事。他却不知道李昂这些安排都是有讲究的,那都是从凌然那里讨教来的养生之道。他的身体虽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可是凌然说了,他身体底子太差,要完全康复,至少要三五年的悉心调养。李昂一点也不敢疏忽,萧玉的饮食起居他都会亲自过问。
萧玉忽然蹦出一个想法,对李昂道:“我跟你一起去上朝。”
“怎麽忽然想起来要去上朝?”
萧玉不答,掀开被子下床穿衣。他只是忽然想看看李昂坐在朝堂之上君临天下的模样。
萧玉本来想就在偏殿里坐坐,这样他可以看见李昂,而站在阶下的大臣们不会看到他。李昂却拉著他的手一直走进正殿,在龙椅侧旁另外放了一张宽背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萧玉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合适,想要退下,却见底下一干大臣们脸色青的青,白的白,红的红,精彩得足可以开颜料铺子了。他突然玩心大起,大喇喇地坐下了。大臣们脸色更加难看,但是皇帝在上,不可废了礼数,还是不得不跪下来山呼万岁,这一跪拜自然是连萧玉一起拜了,有些德高望重的老臣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李昂跟没事人一样,照常听政议事。
萧玉安静地坐在一边,用心听大臣们提出的每一道奏疏。他虽不参政,朝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却都是清楚的。茶余饭後,李昂也经常同他闲谈一些国事,听听他的意见。
两人间或交换一个眼神,彼此心领神会,对每件事情的看法惊人的一致。
今日的朝议比以往都要短。大臣们都在琢磨著皇上突然带萧玉来上朝到底是何用意,往日总要讨论一番选妃之事,现在却不好当著萧玉的面提出来。
李昂没有料到带萧玉来还有这个好处,省了好些聒噪,看来以後应该经常带他来才是。他侧头看看萧玉,见他面上略带疲倦之色,大概是因为没有睡够的缘故,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最後一道奏本是关於河北道沿河六州的税赋问题。去年秋天黄河泛滥,冀州,博州,齐州等六个州收成大减,去年的税赋到现在也没有交上来。各州刺史联名上请朝廷减免税赋,户部尚书张均则也上奏请求免去六州去年的税赋。
“陛下,六州的百姓遭遇水患,许多人流离失所,生计艰难,熬过一个冬天已是十分不易,实在不宜再征以重税。臣恳请陛下免去六州所欠的税款。”
李昂拿著张均则的奏折,皱眉沈思。他正等著这六州的税款来修理黄河河堤,眼看伏汛期就要到了,若不加固河堤,今年恐怕又要发水患。可眼下这种情况,若是执意征税,未免落下一个不体恤百姓疾苦的名声。
萧玉知他为难,开口道:“张尚书,依在下之见,眼下最要紧的是修理河堤,以防今年再发水患。现今国库空虚,修理河堤的花费还要著落在这笔税款上,全部免去恐怕不妥。”
张均则本就对萧玉的身份颇为不齿,见他高坐皇帝身侧接受百官朝拜,心中早已火冒三丈,现在听他开口反驳,更是怒上加怒,当下一拂衣袖,冷哼一声:“萧公子深居皇宫,锦衣玉食,又怎会了解百姓风餐露宿,饥寒交迫之苦。那点赋税在你看来不值一提,可在寻常百姓家,却可以逼死一家人的性命!”
“修理河堤乃是长远之计。免去赋税,可解百姓一时之困,却要受长远之苦。若不免,则需忍一时之苦,却可解长远之困。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张尚书难道看不出?”
张均则一时语塞,脸色憋得通红,怒指萧玉,口不择言:“小小一个男宠,也敢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
此话一出,大殿上一片寂静,连张均则本人也被震住。不少大臣都在暗地里为他摇头叹息,皇帝对萧玉的宠爱人尽皆知,这样公然冲撞,後果实在不堪设想。
李昂脸上冷得快要挂下冰渣子了,忍了又忍,见萧玉对他微微摇头,才忍住没当场发火,沈声道:“退朝!”
李昂拖著萧玉的手走回麟得殿,越想越气: “我恨不得把他拉出去砍了!”
萧玉道:“你要是真砍了他,我这媚主惑上,祸乱朝纲的罪名可就要坐实了。”
“他那样说你,也就你这麽大度。”
“我有必要跟他生气麽。有你护著我,他气得跳脚,不也还是拿我没办法。”
他这麽一说,李昂心里的怒气消了大半,回头拉他一把,挽住他的手臂,无奈笑道:“我才真是拿你没办法。”
却说群臣下朝之後,纷纷围住张均则。
“张大人,何苦这麽意气用事,皇上发起怒来,吃亏的还不是你张大人。”
“谁不知道皇上宠萧玉宠得无法无天,咱们上奏的次数还少麽,哪一次不是碰一鼻子灰。连提一下选妃之事,皇上都要给半天冷脸。你这麽当堂顶撞,後果堪忧啊。”
张均则撂了撂衣摆,昂然道:“我张均则行得正,坐得端!就算冒死,也必尽忠谏言,绝不容这等妖孽祸乱朝廷!”
梁守谦和几个年轻的武将说笑著走过来,听到他这话,停下来道:“张大人,萧公子怎麽祸乱朝廷了?”
张均则噎了一下,他认为以色侍君者都是祸水,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但是梁守谦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
和梁守谦同行的范时章玩笑道:“萧公子可是皇上的心头肉,你得罪了他,以後的日子不好过喽。”
张均则气呼呼地甩手走人,与他同一立场的几位老臣跟了上去,心道,这几个年轻人真是不懂事。
当天下午,一道圣旨下到张均则府上。张均则大义凛然地上前接旨,不管是贬是杀,他都准备坦然接受,但是绝不改其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著户部尚书张均则领钦差令,代朕巡察河北道沿河六州,督办税收事宜。授便宜行事之权,视情况酌情减免。钦此!”
张均则跪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臣领旨谢恩!”
他有点摸不著头脑,留下传旨的公公奉茶款待,问道:“皇上可还有别的旨意?”
那位公公喝著茶,微微笑了笑,道:“张大人,皇上原本的旨意是要砍你的头,多亏萧公子替你求情,才改了旨意。”
“他替我求情?”
“可不是,萧公子说,张大人虽然迂腐顽固,可是为人公正耿直,爱民如子,是个难得的好官。”
张均则只觉一口气憋著差点上不来,抖著嘴唇半天说不出话。
那位公公喝完茶,笑眯眯看他一眼,道:“多谢张大人的茶,咱家要回去向皇上复命了。”
李昂一时忍了张均则的出言不逊,心里开始琢磨,必须得有一个长久之计,他不能一而再地容忍这样的冒犯。
第二天,萧玉没再去上朝。李昂下朝之後,回到麟得殿,萧玉正在後园里练剑,满园剑影纷纷,气势浩然。萧玉剑法原本以速度见长,迅捷凌厉,如今他身兼两人的功力,功力比以前大增,剑势之中又添了浑厚沛然之气,当今天下,再难有敌手。
李昂看著剑影之中翩然身姿,几乎错不开眼睛。
萧玉一套剑法使完,回身之间,看见李昂,收起剑,不知使了个什麽步法,李昂只觉眼前一花,他已经到了自己跟前。
李昂看他满头大汗,忙叫人去拿热毛巾来。
“你身体才好了些,不用急著练功。”
“你现在武功全失,我不练得厉害一点,怎麽保护你。”
李昂拿过毛巾给他擦汗:“你已经很厉害啦。现在就是来十个独孤虹,我也不怕。”
萧玉笑道:“来一两个我还能应付,来十个还不把你这皇宫给掀了。”
李昂拉著他的手在一边坐下来:“玉,我封你做王好不好?”
“你从昨天起就在琢磨,就是在琢磨这个?”
“你不愿意?”
“子涵,我不在乎别人怎麽说我。”
“可是我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