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几秒钟之后我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我忘了我的神经比别人慢了。
“怎么可能?明明我今天早上离开家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考不上大学呢?怎么?怎么我晚上回来,一切就
都乱了套了?”
我妈似乎也觉得我的神情不太对劲,她又用针轻轻戳了我几下说:“我看你还是早点睡觉吧,睡一觉你就
清醒了。”
我也是这么考虑的,我站起来,朝卧室走去;推开门,我又傻了。我的床上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花
花绿绿的杂志,很多胶皮的电线,还有几条我最喜欢最向往的我妈从来不舍得给我卖的黑色牛仔裤,我在
衣柜的镜子里面看见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看起来宽松的T恤衫,上面写这一行英文,字很小,密密麻麻的
,我不太认识;头发中有一部分也是我刚才形容过别人的那种马尿的眼色;长得很像我,瘦了,胡子又乱
又难看,呆呆地从镜子里看着我……
我有点崩溃了,我栽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那天夜里小河流水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响个不停,我做了很多陆陆续续但是真实清楚的梦。
我梦见我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妈掏出很多钱在酒店里请人吃饭。我梦见我背着行李坐上火车,在
一间大教室正中的桌子上趴着看窗外的蓝天白云;我梦见几个脸孔很熟悉的同学用篮球砸我的脑袋,一个
考场上我很紧张的写着小纸条,然后笑着丢给一男孩子。我梦见我坐在飞机的机舱里,心里极其恐慌;飞
机飞过了大海,那是一个阴暗嘈杂的城市,一个矮个子的黑人女孩子打开一瓶可口可乐递到我面前。我梦
见很多男人的眼睛和嘴唇,我梦见我和他们结吻,赤裸地拥抱在一起。我梦见我第一次领薪水,第一次上
网,第一次找房子,第一次搬家,第一次拿起烟放在嘴里,火光亮起我看见自己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痛哭
;第一次第一次被人解开腰带,第一次解开人家的腰带;我梦见了很多张脸,有的在对我哭,有的在对我
笑,有的只是那样僵硬地看着我,什么话也不说。
然而当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还是那样温暖的阳光,那么晴朗的天空;可是我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什么
都明白了。那些不是梦,都是千真万确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现在已经是2003年,七个多年头已经在一夜
之间过去了,我早就不是什么高中小孩,我早就已经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迁移了很多城市,现在定居在我
们国家最繁荣的欲望之城身兼数职并开始为房子还银行贷款;梦中的清纯的我想去亲一下那熟悉的男孩都
胆小未遂,而现在实际上的我曾经和多少人全套淫乱伸出十指都早就不够数了。
我混混噩噩地从床上爬起来,觉得窗外的阳光好刺眼;我们家乡因为是林区,所以天气好的时候,天空上
的那种蓝色真的深得纯得有点吓人;那些一层层的带有暗色皱摺的云彩懒洋洋得有些不怀好意地从我眼前
飘过去。我推开窗子,风吹了进来,心里面突然一阵难过,我是很少做这么纯情的梦的,梦中的人物竟然
还有名字,呵呵。
“起来啦。”我妈的声音格外温柔,她进了门,端着一杯咖啡朝我走过来。
“妈,今天早上的天气真好。”我伸伸懒腰感慨到。
“早上?现在都下午三点了,你什么时候早上起来过?哼。”她把咖啡自己喝下去了。
“我的运动鞋干了么?”我很焦急地问我妈妈。
“还说呢,昨天晚上你怎么回来的,把新皮鞋都弄湿了……”她摇着头,帮我整理被子,“啊?你这个邋
遢玩意儿,你又跑到山上去了?”我妈从被子里捡出一片树叶,无奈地看着我。
“啊?”我张大了嘴,抢过那片树叶,红红的,那是秋天的夜晚里在风中凋落的记忆。我不管了,我夺门
而出;蹬了一双不知道是谁的布鞋,下了楼,跑向小街,跑向镇子外,跑向山岗……
八月的田野里玉米都已经成熟,田边点缀着很多白花;镇子在我身后越来越远,我穿过铁道,跑山山坡,
来到了那条小河旁边。
河的对岸根本就没有树林了,;前面是一个巨大的施工工地,五台堆土机在轰鸣着,一层层铁丝网上挂着
一个施工告示牌,原来这里要新建一个什么化工基地。我觉得地形还是很眼熟的,我昨天夜里就是和秋夜
生在这里渡过的河,我回来的时候还看见断掉的独木桥来着。我疯狂地踩着水,穿过小河,绕过那黄土和
泥沙的阻碍,来到工地后面;松树林中确有一条小路,我发了狂一样沿着小路跑进去,可是十几分钟后我
发现我又上了高坡,前方再无去路断崖绝壁之下,远山莽莽,绿树成涛;一望无际,云波飘渺。
“真的是梦么?”我可能是真的太多年没有运动,一口气跑了这么远,头晕眼花,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
跌在了地上。
“真的是梦么?”我可能是真的太多年没有运动,一口气跑了这么远,头晕眼花,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
跌在了地上。
“真的,是梦么?”
这以后,这以后的以后,我都时常这样问自己。回到家里我问自己,收拾行李的时候问自己,上下飞机的
时候问自己,睡前问自己,醒来之后也问自己,问来问去,一遍一遍,终于问累了,问倦了,那心里疑问
的声音终于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再也听不见。
****
六 2004,春,后来
我心里一直觉得上海这个地方真正发展成为一个文化都市还需要一定的时间。如果要给这个时间加上一个
期限,那么一定是一万年。我觉得上海这个地方最大的好处就是比较容易赚钱,在上海,你有多少钱就会
得到多少尊重;都说上海人瞧不起外地人,其实不是的,他们瞧不起的是没有钱没有学历和没有欧美外貌
和日韩气质的外地人。上海人表里如一,至少不像北京人那样喜欢假扮正直热情;每天炫耀那所谓很有乌
烟瘴气的文化。上海这个都市有一种典型的理直气壮的暴发户气质,因为它有钱,所以它可以随心所欲地
用各种天南地北的颜色来装扮自己,使自己看起来有文化;上海的文化就像鸡尾酒上玲珑的装饰或咖啡上
丰富的泡沫,就是搞个好看,卖个摆设图个心情爽;而北京总炫耀的悠久文化,就是熬了很多年的老汤底
和中药方子,说好听点那叫底韵,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沉渣。可是不管是北京还是上海,很多和我一样的
外地人乡下人总是喜欢公开或者私下里说这个那个城市的坏话,但是我们谁也没有想要离开,我们以泡沫
开始,以沉渣结束,有痛有快乐地混着。
我现在所在的一家酒吧就是我所见过的最煽情做作的娱乐场所之一,但是在上海这还只是所有花头中的小
菜一碟。
这就是一个兜售酒水饮料并提供噪音和场地以便天黑之后群魔乱舞的Pub.可是让我觉得最幽默的是,这个
pub里面零零落落地摆设着一些有站有座的佛像,墙壁上还鬼画符一样贴满了各种经文法句,煞有介事地
在昏暗混乱的闪光中大慈大悲地隐现;最最好玩的时候舞池对面还有一个香烛红案,上面毕恭毕敬地摆了
各色果品,里面皆大欢喜地坐着一个黑漆漆的菩萨,大家随时可以在跳舞的闲暇贡奉些香火。
“let's *** out of here.”我有点后悔带Jamie来参加这个聚会了;要是不他坚持要参加我们这个小圈
子里的活动,并要体会一下中国的普通同志群体的业余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根本不会带他来趟这沟混水
。我犯了两个巨大的错误,第一个是我忘记了我身边这些人根本不是中国普通的同志,他们都是百分之百
纯天然的怪胎和野兽。第二我忘了Jamie虽然是美国人,但他真的很纯情,至少比我们这些怪胎中的任何
一个都纯情。
“Why?We are having fun !”他眨着美丽的蓝眼睛不解地看着我。
“OK,enjoy your *** ing fun and I'm ditching you.”我从那拥挤的吧台上跳下来,留出空位给其它
准备挤上来的野兽们。 Jamie肆无忌惮地笑着,他旁边围着我能想象出的所有国际友好人士。
我忘记今天是谁的生日了,总之我下午接到电话之后Jamie就缠着我让我他一起来party。现在他得偿所愿
了,开心了;我觉得我尽到了一名普通朋友能尽到的责任;而且我已经和我所有认识的人打过招呼了,能
摸的地方也都摸过了,我把我花了五十块钱买来的奇怪饮料喝光之后,我决定要走了。
吧台下面两桌人,我挑了一桌比较熟的挤进去,假装听他们的八卦,然后准备瞅准时机和几个相熟悉的朋
友说Bye bye.我挤在猪头男旁边,听他们议论那个美国回来的Mike.
“年纪很轻呀,天才呢,28岁,两个PhD呢。一个工商管理,一个法学呢……”肥猪指着对面那桌的黑影
里滔滔不绝地大吐口水的男人艳羡地说。
“他还没说完啊,吃饭的时候就听他吹了两个小时了。”我对这些夸夸其谈的人向来没好感,尤其是那种
别人不问自己就说的。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照顾不太会用筷子的Jamie;根本没注意这个神童什么样。
“什么是PhD?”我左侧的圆脸小男生迷惘地问。猪头想说,被我抢先了:
“就是Pretty Huge Dick……”
我说完之后身边几个人嘿嘿地笑了,小男孩似乎不太明白,挠挠头。
猪头男笑过之后不太高兴地说:“我看你就是嫉妒人家……他真的很厉害,十五岁上大学了,申请到了哈
佛全额奖学金;参加了学校的曲棍球队,参加过和加拿大的比赛呢!”
我眯起眼睛看对面那个瘦小的身影,点点头,中肯的说:“是啊,你问他是做为队员参加的,还是作为球
棍参加的?”
猪头白了我一眼说:“你这个人讲话真没口德。”
“哼,这种满天胡吹的人我见多了,他那么厉害,回国内支援四化是不是委屈了点?”
“现在不是流行海归么,中华儿女还是热爱祖国地。”
“海归,看他那样子吧,这么有空在这里胡说八道,估计是待业呢,海归不像,海带(待)他倒是一条。
”
猪头恐怖地看了我一眼,摇头叹息说:“你的嘴这么毒,你永远也找不到男朋友的。我以后可不要得罪你
。”
这个时候小男孩又有问题了,他盯着舞池后面那尊佛像感叹地说:“你们谁知道,那是什么佛像呢?”
“这里看不太清,要过去仔细看看。”猪头满热心地说。
“不用近距离了,那一定是地藏菩萨。”我沾沾自喜地告诉他们。
“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对佛学很有研究么?”
我痛苦地看了看泥塑无辜的神像,很坦率地告诉他:“当然没研究;但是在这种地狱里,除了地藏菩萨他
老人家谁还能呆得下去?”
一阵激烈的舞曲的响了起来,座位上的人都跳了起来,争先恐后地投入地藏菩萨的怀抱。我不会跳舞,也
不想去学。我觉得正好可以趁机溜掉了。接下来随着音乐的变化,灯光也变强了,晃的人如鬼魅。
我转过头来,努力地睁开我的小眼睛。在偶尔闪烁一下的水银灯光中,我突然于看清楚了Mike的脸。那是
一张消瘦的脸,很疲倦,苍白没有血色,他紧紧闭着眼睛,薄薄的嘴唇轻轻地翘着;可能是吹牛吹累了,
他看起来真得很累,微微皱着眉头,不知道他是在放松神经想休息一下,还是在绞尽脑汁地思索什么。总
之在那白光照亮我眼睛的一刹那间,我所有的心脑血管全体罢工一秒。我倒抽一口凉气,他要是换上一件
洗得发旧的白背心;再把那前额上的头发剪去一点,前真万确就是很多年前我遇见过的一个人……应该就
是的……可是,现在的我,真的不知道那些荒谬的记忆是不是我凭空臆想出来的,或者说,只是我这么多
年来飘流异乡的时候自己给自己捏造的一个梦,一个有意无意中欺骗自己的美好幻影。有些梦本不存在,
只是梦得太多了,也就当真了;就像有些假话,自己说得太多时间太长,连自己都相信了。
其实周围人很多,要是被那些闲人发现我呆呆地看着人家,那他们就有戏做了,最新笑话和八卦就有题材
了。我把头回过去,几秒钟之后又转回来,看几眼,再转过去。旁边的胖子终于发话了:“你吃了摇头丸
啊?”
我恼火地瞪了他一眼,对他吼道:“你这个猪头不要乱讲。”
胖子也没那个功夫理我,好半天他才颠着屁股挤进了人群。我转过头去,看见Mike醒了,眼睛呆呆的,脸
上没有任何表情;丝毫没有任何认识我的迹象,相反,我觉得在我们眼神交接的一瞬间,他似乎有点不耐
烦,很轻蔑的感觉。
是啊,我记得秋夜生说他只读到了初中。而Mike是一个美国留洋回来的律师;据说是广东人,年轻的时候
也闯荡过不少地方,无论是气质,还是经历,都和我那个时候遇见的青春少年没有任何交集。想到这里,
我凄然一笑;实在是受不了这疯狂无聊的音乐和乌烟瘴气的地方,我想在没有人注意我的时候,悄悄地溜
掉。
我下了楼,用幽灵姿势游荡。
上海的冬天里梧桐树上挂着很多叶子,我不小心被一片微红的树叶砸到了脑袋。
突然我的口袋里响起了圣斗士星矢主题曲,这是陌生来电,我设置的铃声都是这样的。天黑我看不清号码
,顺手接听,那是一个有点沙也有点熟悉的声音。
“记得么,那天你走的时候,我们还有一杯酒没有喝完。”
我恼了,我讨厌陌生人说话没有铺垫莫名其妙地装酷,我骂道:“傻X你谁啊?”
“小孩子说话要有礼貌。”然后电话那边就挂掉了。
我用打火机照亮手机屏幕,上面是本地电话,我心跳得好快,反拨回去。
“对不起,没有这个号。”
恍惚之中我好像又听见脚下传来河水的声音,黑暗中飞舞起那么多缤纷血红的枫叶;我感到秋夜生就在我
附近,是的,他就是我附近,可是,这究竟是不是梦呢。我抬起头,不远处是淮海路那些凄迷的灯火,这
个城市的天空没有星星,也看不见月亮。道路两旁来来往往的人,看不清脸,似乎都是枉死城里拥挤的灵
魂,奈何桥上无主的孤魂。我搓了搓手,慢慢地走进那个Pub;上了楼,看见那个Mike又坐在一群无知小
儿中央吹牛,好像又在炫耀他的学历;我耐心等他胡说八道结束,然后趁所有三姑六婆妖魔鬼怪没有注意
的时候,来到他面前,清了清嗓子说:
“So ,how about a drink?”
诸色界之前世今生全文完
作者按:这篇文章写于 2004年春;基本情节剽窃和改造了我们国家古代烂柯山的传说故事。这是一片表
达我内心遗憾的文章,我在这一年里遇见了我自己的传说故事,我遇见了我自己故事的主角,而且我有很
多理由相信,在这个故事里,我最后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