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边飞起了好多洁白的花瓣,那天上的月亮在一刹那都暗了下来;风声也停止了。我狼狈不堪地爬了起
来,我发现周围的白花现在像长着翅膀一样,开始满天飞起。秋夜生气冲冲地走到我面前,再次拉起我的
手说:
“你喝多了,天也很晚了,你快回家去吧。”
我想说我不要走,可是他那冷峻阴沉的脸色冷得怕人。我尴尬难奈地被他拉着,连推带搡地从花地里穿过
去,这次他没有走原来的路,我们穿过树林,前面是一条下坡的小路;我觉得他抓着我的手抓得很禁,好
像都要掐到我的肉里一样;他再也不看我了,我有点沮丧,可是缺不敢再说话,感觉他是真的生气了。我
想辩解些什么,可是脑海里已经没有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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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轮回
在高大的树木间走了几步,小道豁然开朗起来。他猛地把我朝破下一推,我踉踉跄跄地朝斜坡下走了几大
步,差一点就摔到了地上。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我们,我们再见吧。”
“我,我明天来找你玩哈。”我恬不知耻地说。
虽然还是八月中,可是这空山之中的冷风竟然滲出一股秋天的凉意;我望着秋夜生,他也眼睁睁地看着我
,样子多少看起来有点傻,却神圣不可侵犯。他孤单单地伫立在草道的正中,身后一片黑夜茫茫,阴沉不
见一丝光亮;可是令我不能理解却也不想理解的是,这黑暗无光的世界里我竟然可以看得清秋夜生单薄的
肩膀上衣领在微微飘动,他的发丝在幽深的眼睛上磨合,两旁的枫树呼啦啦地响起来,纯洁的黑暗中掀起
寒气逼人的冷风,刹时间……
刹那间无数深红若血的枫叶从夜空中飘落,那是一种殷切的色泽,似乎是被切割零乱的千万片云霞,呜咽
着,挣扎着,我知道它们想用自己上那生命陨落前最后的红光照耀些什么。可是更深露重,夜雾凄凉,它
们扑向大地重入轮回前最后的美丽,深山空谷中只有我们两个人看到,或许,只有我一个人看到……
秋夜生眨了眨眼睛,倒退着向后走去;他向我挥了挥手,那红叶便飞得更多更急了,我想穿过着满天飞舞
着红叶林间小道追上他,再对他说点什么,甚至想去抱他一下;可是我只跑了几步,就看见他消瘦的身影
,轻轻淡淡,似乎是毅然决然地隐没在黑暗中,再也没有一丝踪迹。我也知道我现在除了回家,再也没有
更多选择了。我想,过一阵,等他消了气;我再来与他说些好话,他或许会把这些不愉快忘记的吧。我吐
了一口气,转身沿着小道朝镇子的方向走去。虽然天很黑,可是我觉得那山风是要送我,我顺风而行,沿
着那红叶飞去的方向树木渐渐分开,没有多久,我就听见了流水声。
“他妈的。”
我看见小河叹了一声,因为那独木桥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断掉了,只剩半截烂木栽在河中;我要回家必然
要过河的,看着那匆匆流水我皱紧眉头咬咬牙,一脚跳了进去。这山间小河水并不深,可是也漫过了我的
膝盖,顿时鞋袜尽湿;我知道我这么晚才回家必然是要被老妈一顿臭骂的,那么也不在乎被她多骂一双鞋
和一双袜子了。我踩在河里的石头上,哇哇地叫了起来,那水好凉啊;我觉得我今天晚上真是倒霉死了,
我眯起眼睛努力观察四周,见最近的河岸都很高,只有下游几十米远处似乎有半截青石引向对岸。我涉水
而行,吃力地朝前面走着;渐渐我觉得那河水有些湍急,似乎在努力地推着我,我勉强支持住身体,一步
一步任凭那冰冷的河水洗刷我的小腿。然而就在我小心过河的时候,天空飘落更多的红枫叶,每当红叶擦
过我的耳边,我隐隐约约地就听见秋夜生在对我说话。
“你以前就是这个样子,每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个样子。”
“啊?你在哪里啊?你说什么?”我回过头,朝上游喊道;可是空山之中只有河水淙淙,接下来是“你在
哪啊你在哪啊你在哪啊”的回声。我认为这是我的心理作用,还是继续向前。
又一片红叶飞过,晃过我的眼睛,我又听见:
“这次我遇见你,是有些话要你对你说,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都已经成真了。”
我站住了,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这个时候月亮从漫漫阴云中露了一个小脸,马上就在我脚下的河水里撒下
了很多明亮玲珑的星火;若有若无的暗光中那片片红叶似乎飘到上面就化掉了;风呜呜地吹着,我静静地
听。
“你可知道,你跟我走了这一路虽短,但也很漫长……我把这一路上的事情说给你听,你不要糊涂了!”
我真的觉得那河水在推我,我管不了自己的腿,踉踉跄跄向前顺水而行,那水泛着点点银光,似乎已经不
是水,而是一种神奇透明的融化的玻璃,我低着头小心地走着,我觉得那水中有很多眼睛在盯着我看,有
很多细碎的人说话的声音透过我的眼睛传入我的脑海……可是只有秋夜生的声音那样清晰。
“后来,你考上很好的大学,读了一个很好的专业;你离开了家,追求你梦中的人生。”
我头上飞着的那些枫叶之中也有几片是枯黄的,它们顺风顺水,就像很大的雪片一样;我看不清它们倒底
是从周围什么地方飘下来的,也看不清它们飞往何处去。
“在你二十岁的时候你参加了工作,你攒了一堆镶金嵌银的证件,早早地有了谋生的本事,捧上了多少人
羡慕的饭碗;你通晓人情世故,你知道经营打算;你开始寻找今生可以安心的归宿。”
我伸出手想抓住几片,可是摸得到,抓不住,那叶子似乎只是一些红色的影子。
“可是你会遇见一个人,他让你伤了心;后来有人遇见了你,你让他伤了心;于是你开始不再相信当初那
些美好的梦幻,你学得过且过,相信金钱才是这个世界上不变的依靠。你以为你明白了这个世界所有的人
情冷暖,前因后果,你看不起自己,也看不起任何人,你努力在追赶那个时代的潮流,你害怕别人发现你
的空虚和无知。”
“你学会了抽烟,凌晨五点的时候被自己的咳嗽吵醒;你居住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里,可是你基本生活在
电脑前。你最后的一点纯真被你化为虚构的文字,你写下很多别人的故事,填补你心里面的遗憾;不管别
人看了之后是哭是笑,你心里清楚那都是假的,其实你自己,已经什么都不相信了。”
“这都是胡说八道些什么?”在那些模糊的话语中,我艰难跋涉终于趟到了对岸;只有一天的功夫,小河
这边竟然开出了很多茂密的野荆花,嫩黄色;在逐渐明朗的月色中香气扑鼻。
“我应该少喝点酒了。”我郑重地告诉自己。我坐到青石上,脱下鞋子,拧干袜子。我觉得很奇怪,我什
么时候穿了一双皮鞋进了山里来呢?天啊,这最好不是我舅舅的牛皮鞋,要知道被我偷穿出来,还被水泡
泥淹,全家都会骂死我的。我望着河对面,从现在这个角度看起来,那一片混杂着各种树木的山地里似乎
没有多少枫树了,只有几棵阴森的老松树狰狞地望着我,还有一些蓝绿色磷火样的东西在草丛里转来转去
……可是我一点都不害怕,我胆子大从小就是出了名的,我休息了一会,强打精神沿着山坡继续前进。
爬上小山坡,可以远望整个镇子;我怀疑这个时候大概只有夜里十一二点的样子,因为远远望去还有一些
稀疏的灯光弥漫在山下的小镇。季节这种东西真的很奇特,刚才还满天红叶秋意正浓,可能是走了几步路
的原因,我出了些汗,竟然又觉得有些暑热;而且我四周真的是开了好多野花,香气浓浓,熏得我直打哈
欠。
然后我最后一次听见秋夜生的声音:
“有些事我没有想通,等我想通了的时候,可能你已经忘了我;你说你不相信命,那样最好;或许有一天
,我会让你相信也未可知……你保重吧。”
我回过头,拍拍脑袋,对自己说:“幻觉,幻觉。”
回家的时候很轻松,但是也很古怪;首先我发现镇子附近的高地上多了一个巨大的铁塔;今天早上我来的
时候还记得只是一片菜地;里面生长着快乐的西红柿。我很好奇,凑过去看,在一片铁栏杆上发现了这样
一行字:中国移动通讯。这个名字好耳熟;一看见我就莫名其妙地觉得憎恨,可是又没有具体的理由,只
能感叹电信行业的建设步伐就是快,我们国家发展变化真的是日新月异。下了山地要进镇子的时候我就越
来越糊涂了,因为我觉得附近的房屋似乎比白天的时候更加破落,我的小学同学胡某某家新砖大瓦房被拆
成了俩户,多出很多篱笆和废纸箱。连接着河水的小水沟里面全都是垃圾,传来阵阵腥臭……林业局花了
很多钱新轧的柏油路也凹下去很多大坑,积了水,可以照出人脸。月亮下的镇子显得很陌生,但是从破旧
的楼房上昏暗的灯光中传来麻将的磨擦声还是那么亲切熟悉,我边走边看,心里面有点惊惶。
可能是我以前没有仔细观察过夜里的家乡的原因吧,我真的觉得这个镇子看起来毫无生气,两个字不太客
气的形容就是猥琐;靠近我家的马路周围的大杨树可能也在今天被砍伐掉了,换上了一些贴满了性病广告
的电线杆;那些小饭店和小卖铺门口的路灯下依然聚集着小流氓和小女流氓,或许是我眼花,也或许是某
种光学效应,他们的头发看起来竟然金灿灿的,比马尿还黄,穿的衣服也卡通了很多,我没有在他们当中
发现一个我认识的。我拐弯之后终于看见我家的楼房的时候,大吃一惊,我家才买了两年的新楼房的墙皮
掉了大半,野草在六层的屋顶上迎风飘扬;我们家的那一户我的房间的窗子里竟然亮着灯,那颜色有一种
杀气,八成是我妈拿着棍子等我呢。
我深深地呼了一大口气;几乎是闭着眼走进了楼门,战战兢兢地敲门。我们家的门也很诡异,竟然包了一
层铁皮,顶端残破的春联横批也不是原来我舅舅沾沾自喜写的那个春华秋实了,而是极其恶俗的财源广进
。要不是我妈妈亲自开了门,我真以为走错了地方。
“儿子,你回来啦?”都说女人会在夜里变老,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我看见我妈妈第一眼就觉得腿软
并深信不疑。因为我妈妈似乎在狂躁和愤怒中老了十几岁,脸上的皱纹多了一倍,更胖了……她的语音很
温柔,很体贴,似乎没有一点不快。但是她这样我更害怕,怒极反笑就是这个道理,我诚惶诚恐地尽量陪
着小心密切观察着她的脸色,想说一些吸引她的注意力不集中在我的鞋上的话。
“妈,你吃饭了么?”我的声音细小无力。
“你是不是又喝多了,一身酒气,真恶心。”我妈妈白了我一眼,坐在沙发上,确切地说,坐在一个陌生
的沙发上,拿起遥控器瞄准我家的那个突然变大了的电视。
我不知道是该趁机溜进自己的屋子,还是就这样理顺一下我妈妈的情绪;我呆呆地站在客厅里看着她。一
分钟,两分钟,她扭过头皱眉头说:“你也真是的,好不容易回一次家,也不在家里陪陪我,天天找你那
些狐朋狗友喝酒,和你爸一个死色(读塞三声)。”
“啊?”我张大了嘴,我妈妈虽然喜欢骂我,但是这种修辞手法还是我生平第一次见,什么是“好不容易
回一次家”?
“你的手机又丢家里了,响了一下午,烦死我了;你这什么破手机啊,我想关掉它竟然找不到电源。”我
妈从桌子上抓起一颗葡萄丢进嘴里,有点不满地看了我一眼。
“妈,是不是你喝多了?”我终于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也终于相信她真的没有发怒,然后谄媚地笑起来
坐在她身边;电视上在重播新闻联播了;说真的今天晚上整个世界让我觉得熟悉没有变化的事物就是那里
面一男一女两个播音员。我近距离观察我妈,我发现她真的和白天的时候不一样了。她老了,憔悴了,不
管是精神和肉体都看起来不堪一击了。十有八九是被我这种不省心的儿子折磨的。
“妈,明天就发高考成绩了,你是不是很担心?我想过了,要成绩不好的话,那就重考一年吧。”我的语
气很乖,特别深明大义。
“你小舅也是这么说的。”我妈漫不经心,死盯着电视看,一点都不激动。我哀叹,我妈果然对我没有一
点信心。
“哼,不过我觉得小松子那个样,读多少年都白搭;他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我要是他妈,早就在林场上
给他弄个什么临时工什么的去干了,他多读一年就是多浪费一年的钱。”我妈很熟练地把葡萄籽吐了出来
,补充道。
我伸出手去摸我妈的脑门,不热,然后心胆战心惊地说:“妈,小松子才上小学四年级啊,你前几天还夸
他聪明来着。即便是我小舅平时不待见你,你也不用这么说人家小孩啊。”
我妈又白了我一眼:“你今天喝了多少?”
“不多,两杯白的吧。”我说的是实话。
“真没用,两杯白的就灌得你说胡话了,以后你在酒桌上别说是我儿子。今天我听你小舅妈说了,小松子
考了三百分整,大专都录不上;你小舅从今天中午就开始打他,估计现在还没停手呢;那小孩也是,上了
高中之后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搞对象,屁大点人吧,家把事还不知道长没长全呢……嘿嘿。”
“啊?小松子考大学了?”
“哼,我还想呢,他要是真考上了,不管什么学校,咱俩都得赶礼啊,你出三百我出两百;现在好了,都
省下来了;嘿嘿。”
说真的我妈妈这几声嘿嘿真吓得我冒冷汗,我抓住她的肩膀摇着,我激动而又镇静地说:
“妈,你是不是糊涂了?我呢,考大学的是我啊?你忘记了么,明天是我去拿成绩的日子啊!”
我妈看都不看我,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快睡觉去吧,回来就耍酒疯,嘿嘿……嘿嘿……唉……真快
啊,好像你考大学那会儿,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儿呢。那个时候我真的是闹心的不行,总觉得你没那个命,
还带你上仙人洞里去烧香来着;没想到你真的超常发挥,第一志愿就走了;给你王姨陈姨她们嫉妒得不行
;现在我想起来都还得意。”
我妈说完这些话,我的大脑里闪过几道白光;虽然我不记得我曾经经历过这些事情,可是从我妈嘴里说出
来,我立刻就觉得这些事情插在了我的脑子里,这是真的,这已经是发生过的事情了!可是,不可能的,
我只有十六岁,我高三的暑假才过了三十一天啊,不可能,是做梦,一定是做梦;我说道:“妈,你掐我
一下,我脑子有点迷糊。”
我妈不想掐我。
她抄起身边的一根毛衣针,扎了我一下,好像我只是她周围那些五颜六色的毛线球中的一个,那针尖刺到
了我的胳膊,我亲眼看见它钻进了我的肉,啊,果然不疼,一点都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