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日升月落;我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捱了一夜又一日;半睡半醒之中好似梦中人从我梦中翩然落地,不知怎的一步步地踏入正堂,换了洁净衣衫,正襟危坐在文殊菩萨面前,唇齿开合,正滔滔不绝地对经辩法。
我撑起头,远远望去,见他身后的包裹里真的还有布卷充盈,看来几日里他真没舍得错过这天界草木,云霞浩荡。
我见他那憨头憨脑地喋喋不休假正经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刹那间他面对菩萨的眼睛也描上了我,一交一错之间梵音四起,这小和尚马上驴头不再对马嘴,话中精句咬到了舌头,满脸香火色红到了耳根。我知他心乱,忙低下头,可是他已经将满心满肺的空空色色一口气忘到九宵云外,在那人山人海中用目光遍寻我;一柱香时间未到,菩萨已然恼火,颇不耐烦地把他赶将出去。
我叹息一声,见周围诸位下棋的正开心,打盹得正惬意;忙化身一缕黄烟,沿着墙根台角溜了,眼看那小和尚挤出人堆,似是要一路下山而去;那雷音寺外天色正好,鸟语花香,我裹了黄烟,震翅而飞,再化身一片墨点梅心白蝴蝶,扑扇着忙不迭地追着他的肩头。
这甄选大试应是这群人间僧人看得比命还重的,这和尚考砸却看不出一点烦躁,脚步煞是轻块,三转两拐,竟然熟门熟路地绕到了须弥山九龙蓄水的霓瘴湖口,急不可耐地翻开自己的包袱,竟然拿出许多布片纸头,用一枚削尖了的竹丝儿沾着香火屑,白描起这湖光山色,身后远处钟声法音,无非云烟过耳,他自是有一遵不动身姿,就是心神凝和,恨不得要把这流水飞花红尘世界,尽收于他的几尺残绢。
看到这里我好玩心性又动,趁他低头用工,我吹起湖面道道水花,溅起的水滴子被日光照射,破茧而出九百九十九只莹光玉翅,泛起赤橙黄绿青蓝紫里摆弄变化无偿,冷暖悲欢痴怨恋中自有玲珑百色的蝶儿,一股脑翻飞在他身前面前。
我幻身立在最高处,心想,我看你倒是画得出哪一只。
可是我怎知,你却是开天辟地来,第一个看透了我的障眼法的凡人。
你甩了一手湖水,抬起头仰着说:“又看见你了。”
满天彩蝶落为水珠,洒尽湖中。
我暗想,难道你真的是看破了我。我不甘心,依然做着着只蝶儿,不紧不慢地从湖畔飞起,钻入林中。他急了,喝道:“仙人莫走。”
“仙人,呵呵。”我苦笑,转身看他却伸出一只手来,我心里一抖,见他掌心温暖,我竟然毫无犹豫地落了上去。
“我知你一定是三年前还我珠子的仙人,我心里感激你,你若不嫌弃,我想为你做一副画。”他轻轻用手指触摸着我的翅膀,实是扶在我的肩膀上,我听了你的话,沐浴在你的目光里,自想干脆就这么凝成一块化石。
“随我来。”我轻声细语。
和尚不知深浅,随着我的化身蝴蝶一路进了湖畔幽暗的深谷。道道日光被参天的老树枝叶割裂;分散成层迭交错丝绦,随着风在林间轻摇慢摆。忽明忽暗的蝶儿在光芒中又幻化出一模一样的几十只,在你身边轻轻的萦绕,冲在最前面的当然是我,挑开低垂的藤萝,分开挡路的荆棘,没有多久我们来到最老的树下。
很快你就看不到我了,因为我坐在树枝隐蔽处;看你东张西望,茫然四顾我又忍不住笑,再抓起一把树叶揉成一团,哗哗啦啦地丢了下去,还没听你叫唤,我却闻到空气里有一股血腥尸气,隐隐地弥漫在山头树后,缠在我手臂上的三分舍利剑得了这魔性,竟然咝咝做响,剑尖明晃晃地指向树下一侧,不是我用力扣住,怕已经化为一道青光冲了下去。
我尚能沉得住气,屏了呼吸,斜了一只眼在树叶后瞄了下去……
只见三名姿态窈窕的女子,各着绿黄红三色纱丽,从树洞山沟里钻了出来,喷着香,带着笑把你团团围住。
为首的一身盘花彩珠鹦哥羽,眼睛大得出奇;左边的青丝缭绕响玲环,长手长脚;最后是一玛瑙钗子摇云扇,酥胸半露;我不知你是不是看见了风骚尤物惹火佳人,可是我却知道她们是生食人肉尸陀林夜叉鬼母。没由你分说,她们已经一左一右揽了你的胳膊,一个贴在你身前又抓又摸,你喊着叫着却摆脱不得,我真得想笑出声,暗里思忖:“小和尚,小和尚,我倒是看你能不能躲得过着色字头上一把刀,先待她们捉弄一番,我也好追着她们找到老巢,然后斩草除根,杀个鸡犬不留。”
这些夜叉也真是大胆,天还没有黑下来,就敢出来掠人;看起来最大的那个将你拥在怀里,半只手捂了你的嘴,你又羞又怕,却也挣扎不出声;后面两个四只鬼眼左右遥视,似在观察风声动静。它们连飞带跳沿着那深谷走了九转十八盘,瘴气越来越浓,偶尔可见人皮兽骨散落各处,在轰轰隆隆的水声中眼前浮现出一道龙形瀑布,夜叉们来到了水流前扳动机关,那水流自下而上被一片石斧切成两半,里面隐隐约约露出烟火痕迹,一甩头,它们前脚后脚跟了进去,我依然是一只蝴蝶,落在你的额头上,我看见你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这魔洞里的风景倒是清凉,好像前几日里被抓来的和尚已经被吃了一多半,剥了皮抽了筋倒挂在石柱上。那几个夜叉现了原形,大头粗手的,我却也没觉得它们难看到哪里去。它们将你狠狠地一丢,摔在地洞里,然后铁栏荆棘锁住去路;然后大呼小叫地板烧火去了。你蜷缩在泥坑中,举起手来,看着蝴蝶在黑暗中凝固,轻轻说道“其实我知我自己没有正果成佛的福气,我到这灵山里来,无非就是想瞻仰天界风光,用我的丹青之手,描绘极乐世界,把这天堂景象带回人间,要人们知道,苦难终有尽头,只要心里面还有一点希望,光明境界里还是有我们凡人容身之处的。”
“可是,可是。”
“我走了九年,走到了须弥山的半路上;那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仙人,我不知我何时何处遇见过他,但是那一天我看了他第一眼,就知道我是为了他动了心的。他就在我心里面留了画像,从此以后,我再画别的东西,就再没有颜色了。”
“色戒色戒,色劫色劫。我六根未净,痴迷不悟,竟然在佛祖的经堂里又看见他的样子;怕是我这淫巧心思我亵渎佛祖,终于招来魔障;惹此今天杀身之祸……我不害怕,我也不后悔,蝴蝶儿,蝴蝶儿,你要是有灵有知,就飞出这魔窟地穴,找到那个仙人,说我给他画了半身画像,就埋在这里,他日若有缘,望他能知晓,我尸骨所在。”
这个傻和尚说完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一片布来,自己展看,留恋地看了一眼,就用手在地上挖土,想把它埋起来。
要不是这里天黑,恐怕他早已经发现蝴蝶的翅膀变成火红色,因为我差一点儿恼羞成怒骂出声来: “你个死和尚,把我画得这么丑!” 看到这里,我也藏不住了,在你挖土的时候,重现了人形。立在他面前,黑灯瞎火的,你终于摸到了我的脚。
“和尚,我问你。”
“啊?”你惊得倒在地上,一脸冷汗,呆呆地看着我。
“色戒和杀戒,你愿意犯哪一个?”
“什么?”
“笨,干脆直说,你想活想死?”我真想伸出手来扇你一巴掌。
“生亦何——”你刚一张嘴,我真的就“啪”一声打在你的脸上,脆生生的,他妈的又要喷大道理。
“你要是想活,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不要乱说乱动。我一会儿做完了活儿,浑身上下,随你抹,随你画;但是要把我画得俊俏点儿,我明明是双眼皮。”
我笑了,没有人知道我笑得多开心。我有生以来,真正的开心爽快,竟然是在这地狱入口夜叉魔洞里。
我再不多话,回身一脚踢开那血污斑斓的栅栏。缠在我肩膀上的舍利剑闻到了夜叉洞里的尸气魔气,在我的笑声中左一边右一边化为两道暴涨的青光,大厅中间的小鬼头还来得及惨叫,一滩绿血已经溅在了人骨堆上,被削得整整齐齐的脑袋滴溜溜地滚了下来,第二脚开去,已经飞向了油脂火焰,砸得四处火花乱飞,黑烟摇曳。
三个鬼母正撕着一条人腿,见有异像,慌忙丢了吃食,举起挂铃长刀,唤来大小饿沙罗鬼狗首山精,将我围在中央,呼着喊着扑将上来。我咬着嘴唇,回头望了一眼地洞,见你探头望着我,目光炯炯,似乎很是敬畏;我存心卖乖,想在你面前显示我的须弥山御魔守护天的手段威风,狠不得找面镜子照照自己发鬏是否整齐,衣衫可否光鲜;可是形势危急,我抖了手腕,那镌有六字真言的舍利剑闪闪发光,行云流水腾烟绕雾地回到我身畔,知你看得眼花,我真是得意死了。
第一剑,晓鹤穿云;我喜欢这样拨开黎明的云雾去看那远方透明的朝阳。
第二剑,百花流落;我曾经这样修剪过春夏秋冬篱笆旁和院子中的芬芳。
第三剑,一存坚冰;我的秘密是最冷的时候收藏雪莲花蕾只是为了泡茶。
第四剑,晴空暴雨;我比较讨厌在炎热的晌午本可以睡觉的时候收衣服。
第五剑,明王栖身;我其实可以……
“还有活的没?”第五剑挥到一半,我恼火地盯着满天满地的残肢断首,肝丝肠段,舌尖舔去嘴角被溅到甜甜的血举目四望;一边吮我的手指我一边喃喃自语:难道这若大的夜叉鬼洞就没有一个经打的么?
回来。
我的三分舍利剑听了话,在洞里盘旋了几圈,重新变回柔软的绢丝,缠在我的胳膊上。我猛地转头,眉眼开合地嘻笑着对你说:
和尚,你可见过这等嚣张厉害的剑法?
然而你并不高兴;你半跪在地上,望着尸横遍野,对着血流成河。呆呆地傻傻地,嘴里又不知念叨着什么。
“烦死啦!”我怒喊;一转身落到你面前,捏起你的脸来,指着你的鼻子说:
“念经念经,念经有什么用,即便是佛祖听见了,也是派我来把这里杀光烧光,我已经在这里了,你还念什么念?”
你抬起头,眼睛里都是恐惧,好象我是什么可怕的妖魔;嘴唇哆哆唆唆,浑身乱颤,向伸手指向我。
“你要说什么?说呀快说呀!”我天生性子急,真想再在你脸上埋几个大耳光,可是又有点舍不得。
“你……”
“你……”
第三声你还没有出口,我的右肩膀上炸开血花,一枚幽蓝色的螺旋穿孔冰箭透了我的半个身子,我仰头惨叫,血光中转头,却见那人骨堆出的血池子里站着一个妖艳的人形夜叉,弯弓拉箭瞄准了我,恶狠狠冷冰冰的眼神比这冰箭还寒气迫人。
“你……身后面有妖怪。”你用无辜的眼神盯住了我,终于把话说完。
我也终于挥起了左手,又一个大耳光让你两片脸一样红。怪响破风而来,我知那夜叉又放了第二箭,忍住了痛,拉起你一只手臂,一口气跳到高处的石台上。可是我的血已经淋漓如雨了,眼也有点花,我唤出舍利剑,可是我的剑飞向血池中的夜叉,竟然毫发未伤她,绕圈子兜了回来。那夜叉愤愤地说:
“狂徒,你死定了,你们守护天的剑伤魔不杀人的,我是夜叉鬼母与人生下的子女,我看你拿我有什么办法。”
“我不行了,你要扶着我。”我颓搪地跌在你面前,迷了眼睛;我剩下的力气只能让我的舍利剑在身前盘旋,使那夜叉的箭射不过来。
“把我肩膀上的箭拔出来,这冰是尸毒凝结,一会儿在我身上化开,我也会被腐成一滩血水。”我狠狠地盯着你看。
你在犹豫,但终于还是用手指捏了箭柄。
“你用脚踩住我,这样拔的时候,我才不会动弹,你才不会失手。”
记得上一次修罗界里我和摩伽等人也是这般屠杀,我也中过一箭;摩伽手熟气力也大,箭穿血飞不过眨眼,可是我疼得一声惨叫响彻云霄,骂天骂地骂爹娘整整三个月。
可是今天你手也抖,胆子也小,那透了骨连了肉的箭身在我肩膀上蹭来蹭去不知几下,才脱身而出;我看你大汗淋漓,眼光激动,却觉得好生受用,原来销魂二字,却是这般解法,呵呵。最后我还是决定惨叫一声,闭眼之前瞅清了你的胸躺,把头塞了进去,然后不再使一分力,迷迷糊糊躺了下去,舍利剑因我丢了精神,叮叮铛摔在石台上,擦出明媚火花。
“呀,你不要昏啊!”你惊慌失措地捧了我的脸,摇晃起来。
你的手很热。
下面的夜叉见我倒下,拔出身上短刀;蛇行着攀爬而至。
夜叉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就是喜欢收集人的脑袋;另外夜叉之所以永远是夜叉,就在于他们尽管看起来像人,也和人一样凶狠,可就是脑筋不太够用,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收集人头的缘由。
夜叉靠近你的时候,我觉得你把我抱得更紧;你的胸口有一种淡淡的汗油香,我一定要找个机会研究一下这是哪里来的,怎么来的。
“我的办法就是,等你过来。”我在那夜叉举起刀的时候睁开眼睛说。
“什么?”那夜叉生得很美,有幽蓝的大眼睛,鹅黄色的人皮,被血池水染得如火焰在燃烧的长发。
“毗峹莲华火,尸尉掌心雷。”我淡淡一笑,伸开手掌。
这次真的是我最后一点力气了,再有第二个夜叉活着,我只能自认倒霉;一声嚎叫中掌心雷的火焰将那个蠢东西劈飞,重重地摔在了石洞另外一边的墙上。
“抱着我,不要让我滚到地上。”我吐出临睡前最后一口气。
唵。我不是猜,也不是想,我知道我做了一个很舒服的梦;一片薄荷香的叶儿托着我,在轻柔起伏微微凉的海浪上。
嘛。海的那边,深紫亮红分外鲜艳的晚霞看不到边际;一只海鸟停在我受伤的肩膀上,轻轻地啄。
呢。其实我明白,那是一双嘴唇,暖着我的伤口,试探着翻开我的肉,寻到我的骨头,一点点地我腐烂的血浆吮出来。
叭。其实你不明白,那些真言传不到我心里去,你念的那些音声字句,抵不过在我我血里肉里,你舌尖上光明四射的一刻停留。
咪。你可能不知道,我真的愿意就这样化身一叶扁舟,载着你,永远永远飘荡在这空濛的海里去,只要你贴着我的伤口不动摇。
吽。我的灵魂在你的真言里重回这多灾多难的躯壳,然后我寻找沾了我的血肉你的炽热如火冷静如冰的嘴唇。
“和尚。”我勉强用刚刚恢复的一些力气站起来,不抱太多希望地问你。
“啊?”
“我问你,你愿意就这样出家,在那烟熏火燎的雷音寺里念经念成一尊不死不活的菩萨,还是愿意和我一起到那须弥山外去,看万千红尘,春寒夏暖,陪我伴我,在这色既是空中遨游?”
你低了头,说阿弥陀佛。
“你不愿意?”
你抬起头,眼里秋风映目,乍起一片寒光,然而就是不说话。
“这样吧,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清楚;你若是想通,三天后的黄昏,我在兜率天外院的云墙上等你;你若是想不通,我也不在乎。
其实我是想,若是你想不通,我自然会趁你们下山的时候掠了你。软的不行我当然来硬的,生米熟饭下肚以后,你什么都能想通,你的身子你的人我都是要定了。
说罢大踏步迈向洞口,迈了几步,却不见你跟上来,恼火中一回头,混身却被泼了一盆冷水般难过不自在;你竟然在血池边拉起一个肥肥胖胖的人来,那家伙咪着眼睛,虽然已经吓得走不动路,可是想来神智还清醒;必是夜叉们刚想杀了吃肉前还没来得及动手的活口……也就是,难道是,他看见了刚才你我吮伤处,难道是,也就是,你不肯回答我,就是发现血池里还藏了一人,难道也就是,我的一字一句都被这碍手碍事的家伙听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