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伸出舌头舔去唇角的残血,招了招手。
“和尚,你没力气的,我来搀他,你去前面的瀑布那里开门……”
你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战战兢兢地把那本改死的和尚塞给我,他半身里全是血,透着腥湿。
“还不快去。”我瞪了你一眼。
所以说出家的都是傻人,你前脚搭后脚毛毛草草地跑进前面的俑道;我抽出我的三分舍利剑,挥起臂膀,绿光回旋,那胖和尚的脑袋上眼睛还睁得忒大,但已经离了身子,砰地一声坠进了血池,犹如一朵红莲花在当中一闪,随即沉了底。我一脚把那还想伸手来指我的身子踢倒,甩了甩纱卷上的灰尘,哼了一声,忙去追你。
“人呢?”你在洞口问我。
“死了。”我懒得答你,心想反正这里也是夜叉洞,死得人多他一个多,少他一个不少,你操心什么。
“怎么会死了呢?怎么会死了呢?”你错愕地看着我。
我天生性子燥,恶狠狠地抽出剑来,贴了你的脖子,说:再问,你也死。
回去的路上,须弥山的夜晚有十二轮彩月,每一个都笑得狰狞,每一个却都是我最中意的阴暗和多情。你再没说话,只是借着云间和树缝中散落的光片盯着我看,晚风正冷,你似乎想用你那破衣衫来裹我裸露的胳膊,你真蠢,蠢到了家,我是三十三天的守护使者,不生不死明王金身的怪胎,哪里会冷,要说冷的地方,倒不是没有,只是怕是你的衣衫暖不到,要你玲珑七翘的物事真的开了懂了,我也不枉今天历此一劫,为你断筋洒血,挥剑破戒。
然而法会还是要去的,摩迦多时不见我,定是会恼,罗唆起来真是头疼。绕小路,上厅台,把你留在了外面,问了你最后一句:
我说的话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后来我知,你真的记得。
大殿上依然天花乱坠;我没费什么力气溜回了我的座位。摩伽的脸色果然不好,问我哪里去,我也只是告诉他,外面妖魔做怪,我捍卫佛法,力斩诸多食人夜叉,肩膀上的伤就是佐证。摩伽叹息一声,不再理我,我也懒惰理他,折腾这一多事,我本劳累,摆了个正经姿势,却合了眼,悠悠然睡了。
这一次的梦却非同寻常,我梦见我的三分舍利剑围绕着我身边旋转缠绕,却发出人的哀哭声,那哭声如饿鬼低号,有如婴儿夜啼,三声长两声短,哭得我心烦意乱,挥汗如雨,我大喊一声,你哭什么!骤然惊醒,却见三十三天五百罗汉般若诸佛都在沉思不语静静地看着我,我恬然一笑,受宠若惊地咬出四个字:阿弥陀佛。
摩伽铁青了脸,冷汗淋漓地对我说,你看地上……你怎可如此造孽!
我转了眼珠,一瞥。
我的三分舍利剑的剑尖上滴出了殷红凝重的血滴来,那血滴洒在台阶上,已经蜿蜒曲折地流到了大殿中央,溪流般汇聚成一个血湖。
我本想抵赖,可是看他们个个如此道貌岸然,如此大义凛然,我却懒了,我深深呼了口气,不以为然,坦然叹道:
“如何?”
最后一眼看见天顶的红云,我竟然毫无遗憾。
摩伽来送我,告诉我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我已经永生永世从三十三天中除名,但是也没有被送进阿鼻地狱,我将如愿以偿地堕落人间,据说除非天枯海干金刚山倒不得解脱。我甚欢喜,但我不对他说,他们会嫉妒我,埋怨我有这等好事。
第二件事说那天我救的一名小和尚放弃了佛前侍香的功德职位,他说他精于丹青画技,雕镂镌刻,他甘愿此生永驻灵山脚下万仞横涯,誊拓书描醒世经文与因果法迹;不为自己金身圆满,只愿能抵消你杀生之魔障,望你能不入轮回地狱,生生世世太平安康。
我已无路回头;我只能忘天一笑,我说:
也好。
我不愿留恋地再回头看一眼那云烟堆砌的风景,我也知道所谓命运因缘都是我自己一手所成;我突然想明白,原来那天与你相遇,就是为了给自己这样一个结果。
我心已了,纵身而去。
第一世我看见了刀光剑影;在某一个黎明我倒下之后,身体被浇铸了青泥,烧成了如生前一般骁勇的陶俑。
第三世我看见了狼烟冲天;我身边的羊群如天空的白云一样被狂风撕散。
第五世我看见了杏花盛开;竹篱前的小桥流水,船头掌舵的艄公,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已经九十八岁。
第七世我看见了土蕃使者;开路而行时悠长的号角和大红深黄的经幡,蓦然回首,我心悸动。
第九世我看见了才子佳人;庙堂前搭起香茶长板,听过了桃花扇,又说牡丹亭。
再后来我看见了铁甲战舰前炮声隆隆,海潮汹涌后霓虹糜腐.
红旗招展而繁华陨落,日月同蚀乎海枯石烂,高楼巨厦纸醉金迷倾刻间化为瓦砾。
这一世我是只能用脚走路的旅人,忍得住饥渴,耐得住寂寞;我不想寻觅传说中的桃源乡,只是没来由不停地流浪。万水千山走遍,穿过了曾是吉祥香海的沙漠,看到了曾是娑婆世界的灵山;翻过腐烂的铁丝网和坍塌的废墟,我走进久已无人的隧道,在依天而立的石墙前流下了一滴眼泪。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分隔出山墙上色泽隐去,但是深凿实刻的传说画卷。
唵嘛呢叭咪吽;第一副是懵懂的小沙弥追着口衔念珠的白鼠,一路飞奔。
唵嘛呢叭咪吽;第二副是水中的少年臂上灵纱飘动凝神不语,莲花盛放。
唵嘛呢叭咪吽;第三副是千佛殿上香烟缭绕金刚菩萨坐如山,俩俩相望。
唵嘛呢叭咪吽;第四副是手掌中乾坤奥妙晶莹剔透恋恋不舍,蝴蝶起舞。
唵嘛呢叭咪吽;第五副是兜率天顶云崖绮丽僧人双手合什中,飞鹤盘旋。
唵嘛呢叭咪吽;第六副上的人已经是风烛残年,依然半托石洞彩墙,用手指沾了血痕颜色,倾心勾勒。
我知我已不能再做什么,我剜下眼中未干的眼泪,轻轻涂在画中人的嘴唇上。
黄沙漫漫,日光流年.
平息了,湮灭了,凝固了,多少芬芳的,明媚的,鲜活的,尘缘。
我面对着这刀削斧刻中的绫罗飞舞,面对着如泣如诉的六字真言,恍惚中看见你半披着已经残破的袈裟,手里托着石凿,一滴血一滴汗地在这苍石上镌刻着书写着: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这便是你心里的真言?
你知,我知.
我知你没有后悔,你用了一生成就了拈花微笑后的真相大白。
你知我没有后悔,我用了一去完成了海枯石烂前的沉思不语.
唵嘛呢叭咪吽,我知你没有后悔。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前生我与你相遇,今生我知晓了结果.
我的生命终有结束的时候,然而我心里清楚得很,不管我飘零转世到何年何月何时何地,我永远都不会也不愿遗忘,那一天你在我伤口里,悄然埋藏的温柔的尘缘,还有你唇边嘴侧,深深绵绵,不生不灭的……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
全文完.
诸色界之尘缘 FIN
阴阳眼
这种事情说出来,我从不指望别人相信,但是我的确有一套阴阳眼。
我也不太明白阴和阳到底都包括哪些内容,这两个字在汉语里包涵了天地万物和辩证哲学,要是真懂行的人来讲解起来,说上十天半月的也未必讲得完过足瘾。我只是借用了通俗的迷信的一点说法来标记我的这种天赋,或者说特长。就像我知道青春痘和暗疮其实不是一回事,但可以笼统地称之为痘痘一样。
民间一般把可以看见超自然事物的眼睛就叫做阴阳眼,说得难听点,就是可以见鬼。谁都不愿意见鬼。说到对于鬼的定义,又是一大篇论文,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鬼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谁要是把这个问题要是解决了,估计可以一次拿下诺贝尔全部的奖项。不过我觉得鬼是倒处有的,大家基本都见过的,色鬼,酒鬼,赌鬼,算不算鬼呢?算了,说远了。而且据我了解到的阴阳眼,也并不只是作为组织器官长在脑袋上的那两个小肉球,而且也不只是见鬼或着见神那么简单。稍微注意一下就能可以发现,我说我有一套,不是一只,也不是一双。
接下来的故事就是我要描述我是如何有一套阴阳眼的。
(上)地藏宝珠
我这个人的个性是比较强烈的;我不容易相信别人,不管这个人是我的爹妈老师还是新闻连播的播音员。我被人欺骗过一次,我就会对这个人代表的整个社会阶层产生巨大的质疑。就像儿科的小护士对我说,打针一点都不疼,而且一下子就完了;于是我欣欣然自主自动地爬上注射椅并解开我的裤子把我只有六年发育历史的粉嫩的小屁股递给她之后,那刻骨铭心的巨痛不仅刺伤的是我的肉体,更重要的是摧残了我对整个医疗体系的信任,当她把针头拔出来之后用酒精轻柔地消毒的时候,她夸奖我真乖真勇敢,我头也没回就塞了她一句,我操你妈的你骗我。
这件事情换来的不仅是我妈对我的一顿胖揍,而且换来的我一生多疑的性格。从那开始我开始怀疑所有的人和事物;很快我的质疑态度给我带来了很多很大的快感。我在观赏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时候发现,里面的鸭子老鼠狗平时是不穿裤子的,可是洗澡或是睡觉的时候却总有一块布围在腰间;我问我家亲戚大人,小孩是从哪里来的,他们会告诉我,我是从菜地里萝卜坑里捡来的,可是我反问他们,我的生日是在冬天,寒冷的冬天,怎么会有萝卜坑;在塑料大棚技术还不普及的当时这种技术性的问题让他们都很尴尬。语文书上的课文描述旧社会的小孩都生活在苦难里,不是卖报就是挖煤,而且永远饥饿非常容易得病死去,可是我的姥姥告诉我,她小的时候每天都有桂花糕甘蔗糖吃且经常去看好莱坞电影。还有让我非常困惑的事情就是,为什么我们班级里的贾春玲为人那么恶毒小气在家里打她的妈妈和弟弟,嘴巴那么臭学习也就一般般,却总能评得上三好学生每学期都照一张戴红花的照片在走廊里狞笑。当我认识了足够多的汉字之后,我开始在我们家的书房和仓库里寻找一切我能理解或者我自己觉得我可以理解的书籍文献来寻找问题的实质,我看见了很多工厂学校墙壁上口号标语的出处,看见了万恶的封建社会里打麻将的手法和目前我们全家都是一样的,也看见了很多古希腊罗马裸体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形象与我在澡堂子里看见的真的相差太远。看着看着,春花开秋叶黄,我没有学成任何一门厉害的武功可以打得我家对门那群狗崽子门满地找牙,也没有使我思想进步德智体美劳有任何一丁点的发展让我当上班级干部牛逼哄哄地招摇过市。可是我学会了怀疑。
我渐渐地发现敬爱的老师在课堂上教的,很可能是假的;书上说的东西,很可能也是假的。吃进嘴里的是假的,树上结的东西是假的,天上飞的是假的,地里埋进去的是假的,很可能我们生存的世界,统统是假的。
当我有了这些困惑之后,最突出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对生活失去了兴趣。我不再尝试着加入邻里小孩们的游戏了——反正他们也不会理睬我,我不再积极地在课堂上举手了——反正老师也不会叫我回答问题,我也不再苦苦地守护在黑白电视机前欣赏动画片了——那都是人画出来的胡编乱造骗小孩的。在那一段悲剧的日子里,我甚至产生了药物依赖,春夏之交学校里发了很多给小孩打蛔虫的糖塔,很小的跳棋形状的很难吃的一种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太久没有吃过糖了,我突然觉得这个东西含在嘴里有一种甜蜜的充实感;我妈妈从学校拿回来的一大盒子都被神情恍惚的我舔着吃了,吃完了那一盒之后我就向同学和邻居的小孩要……初夏的落日里,我坐在我家院子的沙果树下面舔着那味道发麻的糖塔,思想和意识都很迷幻,我记得深红的斜阳中风吹下沙果树的叶子,叶子落在我家无人的小院子上,唦唦地响。我坐着的那个小土堆是我的小狗白爪爪的坟,去年秋天它生病死了。我记得我放学回来的时候它眼里面浸着满满的眼泪缩在柴堆下面的水沟里,嘴里咬着很多白沫,它看见我的时候似乎想叫,可是已经没有力气了,我连饭都没有吃蹲在它身边,摸它的毛,一直摸到它身体渐渐变冷变僵硬;那天我妈妈去县里开会,爸爸不知道在哪一家饭店里喝酒,我以为我对白爪爪无私的爱可以治疗它的疾病,可是最后它还是死了,可是我不想它离开我,我就用铁锹在沙果树下挖了一个坑,把它推了进去,埋了。
后来我们写作文,老师要我们描写我最亲的亲人,我毫不犹豫地用死亡派的诗歌风格记叙了我的小狗白爪爪,当然了,全班对我的嘲笑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每当我坐在这个土堆上的时候,我就觉得白爪爪还在我身边,它美丽的大眼睛还在盯着我看,它浑身柔软温暖的毛还在贴着我冰冷的手心,它活着的时候没有吃过什么好的东西,我妈妈只是煮一些玉米面粥给它吃,它根本就没有吃过多少肉骨头,皮也很少碰,可是它从来没有抱怨过,刮风下雨的夜里,它陪着我,乖乖地摇尾巴。
那天我吃完了最后一块糖塔,我突然哭了,在那小土堆上哭了,我想白爪爪了。
当然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非常地饿。我妈已经连续四天忘记回家做饭,她给我的三元钱都被我买泡泡糖贴纸之类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了,而且我已经实在不好意思再去我姑姑家里蹭了,我抬起头望着枝叶缤纷,红宝石般琳琅满目地挂满天空绿叶扇团的沙果树,心中一片凄凉,沙果是甜酸的,这种东西吃一两个还行,吃多了会更饿。话说回来,我们家两年结一次的沙果树今年夏天又是丰收的季节,我们家的沙果树上的沙果都是一对对的红嘟嘟的,吃起来又沙又脆,夜风吹起成熟的沙果树,有一种甜香在孤寒的夜空中轻盈地弥漫。
不过我不想回屋子里去,我们家的房子建筑结构有问题,抬起头看屋顶的时候总给我一种想要上吊的感觉。而且我家的电灯度数很低,亮度不足以照明却可以十分晃眼,那种光亮真的是一种灵堂的深夜才有的昏黄;如果不开灯的话,后窗邻居的灯光照进屋角映射在我们家那巨大立式棺材一样的衣柜上,玻璃镜面里会照出很多莫名其妙的影子。于是我决定把书包垫在身下坐着,去他妈的家庭作业,抬起头看我们家的沙果树。我开始幻想,可怜我只有七岁的小脑袋里浮出那种烤牛肉和肘子的图像,我大姨家肥头大耳的表哥每天都有的吃那种;想了一会儿觉得太油腻,于是想起了冬天的烤红薯,我爷爷脑血栓之后就再也没吃过了。于是在眼泪流出来之前,我跳起来摇了摇树干,三五个红色的果子摔到地上,我用手揉起来,用衣角擦擦,咯嚓一小口,慢慢地吃起来。
“小朋友,你给咱几个沙果吃吃呗?”就在我尽量想象沙果是肉丸子的时候,一个很沙哑很粗糙女人的声音从我身后的柴垛上传过来,我扭曲着脸心想天啊这是谁啊说话真的是难听死了。
我一回头,发现天上的月亮清楚地燃烧了一半,那淡淡幽蓝的光芒照亮了天空和天空上左右飘摇的云线。我们家的柴垛上面坐着一个女人。
这个时候已经入夜了,家家户户的吹烟都轻柔地扶摇直上,在点点星光和夕阳的最后一抹余烬中融化掉。这个女人虽然是坐在我家柴垛上,但似乎却似乎是挂在月亮上的。她一只手里拎着长杆烟袋,一只手里捏着一把杏黄色小扇子,墨绿色紧身的团花细银边旗袍,头发挽成了高高的一个笄,土不土洋不洋,老不老少不少,粉白的瓜子脸上一双妖精才有的红艳艳的夜里发亮的大眼睛,正笑嘻嘻地盯着我看。我一定要补充一下的就是她的胸部,在我今后的一生的记忆中我没有见过估计也不会再见到比她更完美的胸部了,在她玉兰花装饰的胸襟包裹下那浑圆极具生命力的两个高耸浑圆的乳房,看起来非常地有弹性,绝对不是后来我长大以后在欧美 A 片和杂志中看见的那种硕大臃肿的硅胶填充物,左右非常地对称,骄傲而自然地挺拔云天,不是很大,但是看起来特别精神特别有挑衅感,什么叶子媚小泽圆乔丹珍妮杰克逊之流与她比起来胸部只不过是长了两块遗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