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色界————涂沐
涂沐  发于:2010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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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卷纸打开,上面的工农兵和各族人民开心地笑着,我也笑了。可是我的笑还没在脸上定住呢,一个低沉

的冷冰冰的声音就在我面前扑过来:
“把钱还给我……”
“啊!”我吓得差一点儿没跳起来,刚才那个男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鬼魅一样飘到我面前,伸开一双洁

白的手,恶恨狠地盯着我说。我火了,穷凶极恶地喊:“你走路没有没有声音的么?”
“赶紧还给我。”他很不耐烦,手伸得很直。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他有一对狰狞的眉毛,眼睛也似乎是冰做

的;看过多次圣斗士星矢的我感觉到他有着深不可测的寒冷的小宇宙,而且我要是说不的话,他那看起来

很单薄的胳膊就会使出钻石星尘拳,然后我就会化成一道流光消失在夜空里,几个他脸部特写之后我就会

带着风的呼啸声先在我们家楼的高墙上砸一道有很多裂缝的大坑,再垂直而又缓慢地从墙顶滑落地面,且

在上面刷出一道红色的杠杠标记我的下落运动过程。
“小样儿,你让我还给你,我就给你啊?”我一只手碰着里面插着筷子的碗,一只手攥着钱,闷哼着说。

心想圣斗士了不起啊,我们家雅典娜就在附近打麻将呢。
他愤怒地盯着我,似乎也知道自己矮我一头,武力可能难以取胜;最终还是把手放下来,转过身,颓唐地

向他的自行车那里走过去。什么话也没再说,他的那种眼神和态度,分明是极其强烈地不屑一顾。其实我

本是想挑戏他几句之后就把那些钱还给他的,可是好像他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样,厌恶地就走了。
“喂!你什么意思啊,你的钱,你真的不要了?”我喊道。
“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去吧。”他头也不回地说。
“操~你骂谁?”
他突然转过头来说:“你。”
我翘起脚,把手里的碗放在了我旁边的一条篱笆上,放得很稳,然后抽起篱笆上一根细棒子,骂咧咧地说

:“我看你就是找挨揍,小死崽子。”迈开步就追过去,他笑了一下,见我追过来,竟然很轻巧地翻身上

了车子,自由自在地蹬了起来。他穿着白衬衫,黑夜里特别晃眼,我拎着棒子就追过去。
夜风很凉,我吼叫着:“你他妈的给我站住。”他好像听见了,向后面一抖手腕,不知道丢了什么东西,

我追了几步之后听见一声呼哨,乓的一声一个小石子儿就砸在了我的脑门上。这下我更加恼火了,这大半

个月我忍受我老妈的摧残压迫,已经快到了绝望爆发的边缘,这种半路上的小流氓也来欺负我,简直就是

送上门来给我打的。我腿很长,长跑历来是强项,咬着牙我就冲向小道,直追着那破自行车离开了我家的

大道,上了桥,越过火车道,马上要出了镇子的时候我只差一步就追上了。我笑嘻嘻地伸出手里的棒子,

朝他的自行车轮子里一插,咯蹦一声,自行车的轮条好象断了,那个男孩子被突然别住的车子向前的冲力

一弹,整个人越过车把手,栽到了地上;他双手撑住了地面没有摔到脑袋,可是他那辆恐怖的自行车整个

砸向了他的脊梁,哗啦啦地发出很多夸张的声响,天啊,不是骨头断了吧。
“你妈的,要你嘴贱。”我挥着手里半截棍子,不知道还要不要打上去。

“呀……”他发出几声呻吟,举起手来,上面似乎很黑,好像是流血了。他再次翻开那饱经摧残的自行车

,挣扎着爬起来;很是痛苦地说:“你满意了吧。”
这个时候我发现我和他来到了流经小镇的河水所蓄出来的一个鱼塘旁边,很多稀疏的芦苇轻柔地耸立在水

面上,遥远的月亮将水面和植物都涂上些许凄凉,这个世界,只有小河擦过水渠那种微弱的流水声。
“你这个人太坏了,先是抢我的梨,再是抢我的钱,然后把我摔得满身是血。你怎么变成这样的人?我哪

里得罪你了?”他目光依然如冰,冰中闪烁如火。
他的第一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得出,多年坚持不懈的学习和适当的家庭教育使我变成了这样的人。后一个问

题……是啊,他哪里得罪我了呢。我讪讪地说:“啊,今天卖梨子的人是你啊。谁叫你……谁叫你……谁

叫你乱涨价来着。我身上只有八毛钱啊,我想给我妈妈买一个梨子吃,可是你——”
“行了你不用再说了,不管八毛还是一块,现在都在你身上了。”暗淡的月色中他全身散发着一种洁净的

光芒,恨恨地说。我的心突然被扎了一下,我觉得这个男孩子似乎有很多悲哀和苦衷,而我只是一个拦路

抢劫的土匪;蛮横无理地就把无辜的他搞得伤痕累累;我心软了起来,掏着口袋,拿出那一卷钱,小声地

说:“那我还给你还不行么?”
他看了看我的手,头上的眉毛刀子一样立了起来,更加愤怒地说:“你有完没完?”
我吃惊地低下头,骂了一句他妈的,原来我手里的是一卷擦过鼻涕的卫生纸;我这个人平时环保意识特别

强烈,从来不乱丢垃圾,所以这些杂物用完了之后都是顺手放在口袋里的;我一甩手,把它丢掉了,又在

兜里掏啊掏了好半天,终于翻出那不大不小的一卷,满悠悠地递过去,嘴里哼哼道:“你着什么急啊……


他狠狠白了我一眼,把钱拿回去,很仔细地揣在了口袋里。我看见他接钱的时候手心上黑呼呼的一团,我

就赔着小心说:“你手是不是破了?”这次我很痛快地掏出一只手绢来,递到他面前,很殷勤地说:“擦

一擦吧。”
他疑神疑鬼地看了看我的手卷,低下头,用鼻子闻了闻;一句话没说捏起我的手卷一甩胳膊就把它远远地

丢进了水池里。他咧着嘴,极其嫌恶地说:“你这是手绢啊还是袜子啊,你信不信我脚上这双都比你那个

干净?”他说完之后痛苦地摇着头,来到水池旁边,轻轻地洗起手来,他的手好像没有破,只是扎进去些

沙子而已。洗手之后,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继续推起车子朝前走;我只犹豫了一秒种,就跟在他后面赖

赖地说:
“你把我的手绢给撇了!还我!”
“你今天抢了我一个梨子呢。”他反唇相讥。
“呀呀,你这个人真小肚鸡肠,不就是一个破梨么,至于这么惦记着么。”我在他那咣啷啷直响的自行车

后面一蹦一跳地走着,我觉得这个男孩子长得真漂亮,我想逗他再说几句话。
“你跟着我干嘛?你又不认识我!”可能他还记着我那今年春天就揣在身上的手绢,像怕被传染上什么疾

病一样惊恐地躲着我。
“哼,我没事儿,我瞎遛哒呗,这大道又不是你家的,还不让我走啦?”
他根本就不理我,现在开始是上坡,他吃力地推着车,我开始没话找话:
“你哪个中学的啊,怎么我以前没见过你呢?“
“初中我就不念了,现在在水电站附近做类似工人的工作。”
“呀,你年纪着么小,怎么就不读书了呢?”我惊讶地问,其实这种事情我们山区很常见,可是我就觉得

他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不像是中途辍学的那种林场里半流氓一样的小工人。
他“呲”了一声,不太高兴地说:“你臭美什么,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还不知道哪个学校要你呢!”
这句话够狠;一击必杀,我没话了。我望了望四周渐暗的山色,听见寂静的水声,觉得自己这种时候和陌

生人闲扯真的是够绝望的。我知道再向前走就出了镇子了,悻悻地叹息一声,转过身,不出声地往回走。

走了只有五步,身后又传来一声咣当的巨响,我一撇眼,见那个男孩子骑着自行车又摔到了地上;他的车

子可能真的摔坏了,至少也是被我刚才一棍子插坏的。他前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和茫茫的树林,那破旧的

白衣服在风中颤抖,我觉得他很可怜,真的很可怜,和我一样,似乎朝着一个没有希望的地方,在执拗的

前进,要摔倒,要受伤,却没有别的选择。
“唉……”我叹息一声,重新走过去,把车子给他拉起来,闷声说:
“你家在哪里呀,我没有钱赔你的车子,我帮你推回去吧。”
“挺远的……不要跟着我了,你快回家去吧。”他看了看夜色中的前方,掠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说,很是不

领情。
“我没事儿,你这样能行么,看你一瘸一拐的。”
“我家在山后头呢,在发电厂的水库后面呢,很远的。”
“嘿嘿,我正好遛达遛达。”我觉得我妈的麻将不打到后半夜是不会回家的,而且我也的确没什么事情做


“又在那里胡说八道,到我家要过河,走西山的林子,还要露过坟茔地,上好几个坡呢;你又不认识我,

这深更半夜的……谁知道你是好人坏人?”
“哈哈,坏人怎么样,你有什么便宜让我占么,你身上有钱么?”我看着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不是昨

天白天买梨子的时候,而是很久很久以前,想不起来的什么地方,一个我和熟悉的地方,有过我很熟悉的

事情。
他早就攥好的拳头终于打了出来,力气还不小,敲在我的肩膀上;我没什么感觉,可是恍然间身旁一棵老

杨树却掉下几片枯干的叶子;阵阵夏夜凉风袭我肩头,我呆呆地说:“你穿那么少,都不会冷的么?”
他摇摇头,突然很痛苦地抽动了一下嘴唇,他的胳膊似乎也摔到了,他毛手毛脚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肘,无

奈地说:“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吧,总之天黑路也不好,你回家的时候迷了路,遇上狼什么的可不要怪我。


“我问你,你穿得那么少,都不会冷的么?”
他摇摇头,当我不存在,也当没听见地地朝前走。
这是朝西上去的一个上坡;镇子附近的很多农民家散居在这里;树林后面隐隐约约地可以看见很多昏暗的

度数很低的灯泡的光,像很多诡异的眼睛在好奇地盯着我们在看。我不喜欢这种松树,尤其是天黑之后的

松树,很狰狞,给人一种压迫感。我帮他推着车子,认真地推了一会儿,小心地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了我的名字你不许笑我。”他皱起眉毛,很严肃地看着我说。
“嗯,我等你看不见的时候再笑。”我也很严肃地告诉他;人有的时候会被按上一个可笑的名字的,其实

这是功德啊,不说话不做任何动作就能给人带来快乐,这是幽默的至高境界。
他那精致的喉节动了几下,我看见他的嘴唇开开合合。
“你说什么啊?大点声,自己的名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看见他那害羞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了。
他白了我一眼,挺了挺看起来就没什么肉的单薄的胸,还是很轻淡地说:
“你记得么,我姓秋,秋天的秋,我是夜里出生的,所以我叫秋夜生。”他说完话我就看见他握紧了拳头

,勾起了手臂,似乎只要我敢笑他就挥起来砸向我的头。不过我看着他那白净的手,知道即便是被砸一下

,也是不会痛的;我想笑一下,可是刚咧开嘴,脑子里就一阵迷惑,然后苦笑着说:“这个名字我好像在

哪里听说过,你初中哪里读的?”
“外地。”他眯着眼睛狐疑地看着我。
“我想起来了,琼瑶或者金庸的哪本小说里有叫这个名字的人物吧?”
“没有。”他好像有点不高兴了,可是我觉得我并没有嘲笑他啊,我真的不觉得他的名字可笑——这个名

字或许有点消极浪漫主义很穷酸的味道,给人一种放荡小书生武林半高手的感觉;但是我不觉得可笑,而

且也真的觉得在哪里听过。他低下头,转身去继续推他的自行车;不太愿意理我的样子。我为了打破这突

然很尴尬的局面,只能说:
“你的名字真幽雅,谁给你起的?”
“不关你的事。我知道你在心里面觉得这个名字穷酸……哼哼,可是你知道么,我以前认识一个朋友的名

字比这个还放荡,他自己给自己起名字叫揽云生,因为他觉得自己精神境界很高,都可以摸到天上的云彩

。”
“这个名字很好啊,听起来很自由惬意的感觉。”我心里想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还有给自己起这么

骚的名字的人;但是我为了哄他开心只能挑些好听的,同时心里奇怪,这个小白脸个头虽然小但是心思真

的灵,竟然说出我心里面用了穷酸和放荡这样的词。
“其实你想说这个名字很骚是吧。”他抬起头,笑着看我。
有些小说里面经常比喻人笑靥如花,我一直觉得有点俗,也有点抽象;但是今天我算是明白了,人笑起来

,瞬间流露纯真可爱的,千真万确地就是一朵花,我面前这朵是一朵月光下的昙花,开出一种我隐隐约约

见过的颜色,笑出我朦朦胧胧熟悉的表情。我看着看着,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再没有什么事情值得考虑的了

,什么高考啊分数啊黑天白日啊,我觉得这些都是世界上完全可以忽略的东西,我恍恍惚惚地说:
“你知道么,你笑起来,真可爱。”
话音刚落,我发现我们两个人已经到了坡顶;前方骤然开阔;一片玉米地扑在半山腰间,因为没有树遮挡

,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天空;风吹这那即将成熟的玉米地,好像海上的微波,柔情万种地荡漾着;光线好,

我开始仔细打量他。这个秋夜生的打扮来看,和明显地可以感觉到他家境不好;一条青布裤,薄薄的,一

双胶底布鞋,标准的农村孩行走山间的装备;上身那白衬衫不知洗了几水,早褪了色泽,已经微微发灰;

头发短短的,可能是过早维持生计,所以有那么几根白茬隐隐约约在上面发亮;他的脸看起来很年轻,估

计着略微比我大一点,十八九岁的样子。他可能也感觉到我在盯着他看,迷惘地转过头,我看见他嘴唇开

动,轻轻地念了些什么,可是我没有听清,我问,“什么?”
满天繁星中一条朦胧的银河在静寂中流淌过墨色的天空,我话音未落,忽然远远听到有人在深山空谷中用

什么乐器吹着起了一首曲子,那曲子苍凉悲切,忧柔婉转,急如山风呜咽,缓如夜露低垂,在这温热的夏

夜里竟然扇起一股似有似无的寒意,融化了星光月色,浸入我心,分明是在诉说我自己学业蹉跎,美梦无

期,种种辛苦艰辛劲付诸于镜花水月。这心头绕转游走愁肠的少年失意,竟然被那曲子详拆细解,诉出我

所有哀怨迷惘,道尽我一身生将困顿凄凉。我伫足在山岗上,目瞪口呆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很难过是吧。”他突然轻轻地说。
“你不明白啊,你没有考过大学,你不知道这事有多烦。”
“你真的想考上大学么。”
“废话。”
“考上大学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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