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维持着安定团结繁荣稳定的发展局面,精神物质两手硬,极具地方特色。在这一系列的文明中值得一说
的只有那个教堂,它还是和那些喜欢焚烧易燃物的东方异教保持了一定距离的,那干净利索的一间小瓦房
外面圈了一层神圣的篱笆,门口的黑色木门上很突兀地耸立着一个红色十字架——很多无知的山民多年来
一直以为那是电视天线——下面还有一个对联的横批,用儒雅隽永的楷书写了墨迹斑斑的四个大字:神爱
世人。
可是我来到这众神的国度之后我妈只许我虔诚一家,她连推带搡地把我塞进那仙人石周围搭建起来
的棚子里,结果我们看见了我妈的朋友王阿姨衬阿姨也带着和我同年的儿子和女儿半跪在拥挤的人堆里,
手里捧着粗大烧火棍一样的香柱嘴里絮絮叨叨地磕着头。我本来是不想跪那块丑陋的石头的,但是我不想
被我的同学看见我也在这里,所以格外麻利地瞅准人堆一个下旮旯瘫了下去。我妈见我懂事,也跟在后面
半坐在地上;我尽量保持匍伏姿势,不想被闲人发现;却听见我妈妈在后面开朗乐观生怕仙人听不见一般
卖力地喊叫着:
“仙人啊仙人啊,请你保佑我儿子高考分数够第一志愿,保佑他作文没有跑题,保佑他数学抄对了人家能
考六十分以上,保佑他英语最后两个完型填空都做对了,保佑他政治论述题能答满分;保佑……”后来我
没听见保佑什么,但是那脏兮兮的干黄泥地面上传来了三声哄隆隆的闷响,然后我身后滴溜溜滚下来几颗
青黑的狗枣子;敢情我妈真的磕上了头。
我斜眼望着上面那乌七妈黑的石头人,心里面怪怪的,说真的我心里的愿望本来挺多的,例如世界和平
祖国统一人类战胜癌症什么的,可是我觉得这个仙人似乎没那个出息,于是就在我妈那一声声闷雷般的磕
头声中,我集中精神默念到:“你要是真有本事,你就随便保佑一下我妈,让她这几天打麻将赢钱吧。”
可能是我妈也看见了那几个三姑六婆,她也觉得尴尬,办完了正事之后我妈异乎寻常地不愿意在这最接
近神的地方流连。既匆匆地又赶着我回家,我当然是不反对的,我们逆着人流向山凹外走去,爬了半个坡
,一拐弯就要上小公路的地方,我和我妈都被一阵闪烁的金黄迷了眼。
不知什么时候这小路上多了小摊,其实连摊都算不上,就是一破自行车后座上敞开一个纸箱子,金黄闪
烁就来自那个小箱,里面堆满了圆滚滚鲜亮亮的鸭梨;我和正我妈迎着风走,不远处那鸭梨清爽的香气顺
利迅速地占领了我们的鼻子,那味道就好像鱼钩上的饵,一钓就钓上我们两大条。我和我妈妈心意同频利
索地走了过去,一开口就是:“多少钱一斤?”
箱子后面是一个个头不高,白衬衣的小伙,带着一个草帽,遮住脸;他的声音和鸭梨一样,又沙又甜:
“不论斤,按个儿卖。”
这种情况在乡下是很少见的,不过我妈直溜溜地盯着那梨子,咽着唾沫说:“还别说,这些梨大小几乎
都一样,多少钱一个?”
“八毛。买两个吧。”
我冷笑了一声,我知道我妈妈折腾了一大早上,现在精神力气都特需要补充;这鸭梨虽然看起来大,但
是水果不占肚子,就我妈这胃口——果然我妈说了:“这一箱都卖给我吧。好像无非也就二十几个。这梨
皮紧肉弹,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
我虽然看不见那卖梨小伙子的脸,但是我感觉得到他脸上的笑容,只听他淡淡地说: “随便你了。”
我妈兴高采烈地掏兜,我的胃也庆幸终于可以摆脱连续多日地瓜的攻击;那箱子里的鸭梨似乎也看起来是
笑嘻嘻漂亮的胖娃娃,平日特别讨厌小孩的我真想把它们一个个抱在怀里,亲一口,亲一口,再亲一口。
人生无常。
五分钟之后我和我铁青脸的妈妈懊恼地踯躅在已经接近正午的山道上,心燥体乏更觉骄阳似火。风中的
梨子香还在飘散,可是不属于我们。因为我妈和我都是那种毛手毛脚丢三落四的人,一大早出门来竟然忘
记拿钱包。白衣小伙子鼻子里哼了几声就没再理我们,我妈心里面估计把这仙人地界里所有喘气的活物都
骂遍了;现在我们重新上山,我看我妈妈抬着头,眼光密切地扫视着四周的树木,我知道她那时在看还有
没有维生素丰富的狗枣子。我观察着她的脸,可是视线却转移到她的脑门,我看见她的脑门上青了一块,
还沾着泥。我仰天无语,为什么这个奇怪的生物是我的妈妈呢?我想起我的口袋里还有几个枣子,似乎可
以安慰一下她现在的饥渴;于是把手伸到口袋里努力地翻着。
大多数时候我是一贫如洗的,我那长年离家在外的爸爸一生都没有给过我一分零用钱;我妈妈对钱的概
念和她的人一样奔放,她不觉得我需要钱,所以我要是在身上偶尔出现几个零毛硬币什么的,也是被差遣
出去买什么东西剩下的。我那一条腿上印着护林防火一条腿上印着团结友爱的高一时发下来现在已经呵护
不了我的脚脖子的运动裤有两个深渊一样的口袋;我把两只手潜进去,一层层地触摸体会着,首先我找到
了我家的钥匙和我读了三年高中唯一的一根钢笔,后来我又挖到了一块干瘪风化的大大泡泡糖半个已经比
仙人石还硬的馒头——怪不得我走快一点就觉得有人在打我的腿;后来我找到了今天早上我妈摘下来的狗
枣子和三个硬硬的圆形物,再后来我终于挖到了一个柔软的羞涩的小纸团,从手指末稍神经传递来那种温
和粗糙的感觉我准确地推断出这将是一张面值五毛钱的人民币。
“啊哈哈!”我摊开手里那造型奇特的八毛钱,一溜烟跑下山递给那个小伙。
“你要干什么?”他吃惊地说。
“买一个梨。”
“涨价了,现在一块钱一个。刚才一下子卖出去半箱,我不着急卖了。”他似乎不太愿意理我,头朝
向香火旺盛的仙人洞。他没说错,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箱子里只剩下五六个梨子了。我磨了磨我原本就很
锋利的牙齿,又开始翻我的兜,这次又有很多新发现,镙丝,胶布,还有我找了很久的挖耳勺,可是就是
没有钱,我的口袋实在没什么经济潜力。
然后我抬起头,惊恐地看着那卖梨的小伙的身后,努力地张大了嘴;拼命放大自己的瞳孔,腿也开始抖了起
来,颤抖着一只胳膊指向远方的山头,用一种哭腔说:“天啊,那是什么啊?”
小伙子果真被我吓到,猛然扭头,朝我手指的方向看去,喃喃纳闷地说:“怎么啦?什么?”
什么也没怎么,我趁他扭头,抓起箱子里的一个梨,撒腿就跑。
我跑起来也是带着风的,我真不相信他会为了一个梨会丢下车子来追我。我好像一个捧着定时炸弹冲出建
筑物那样,飞也似得就蹿上了山道,没几步就追上我那神情落寞还在搜寻狗枣子的妈妈。喘口气儿,擦了
一把汗,咽了口水,把梨子递给她。
“我兜里正好有点碎钱。”
我妈白了我一眼,抓过梨子,在嘴边轻轻一蹭,我就听见撕裂果肉的嚓嚓声,那梨子一半就没有了。我希
望这个来之也易的梨子能够舒缓我妈焦躁的心情,最好是能舒缓到过几天她知道我高考成绩的时候。我回
过头,看那小伙果然没追上来,彻底放了心,呆呆地看我妈妈把梨核也塞进了嘴巴里,并见她用舌头舔光
嘴边全部残留的汁液。
她那最后一口也咽下肚里之后,很是不满地说:“这八毛钱是算是白花了。”
“不好吃啊。”我陪着小心说。
“还行吧,我的意思呢……咳咳……”
我看见我妈鬼鬼祟祟地笑了起来,然后她说:“刚才咱俩商量好了,我装头晕倒在地上,说我累得渴得不
行了,走不动道了;那个小伙说不定会送我一个梨呢;或者你朝他身后喊,山上冒烟啦着火啦, 趁他朝
后面看的时候,我抱了他的箱子咱们就跑……现在我们不就可以白吃了么。儿子呀,我觉得你的缺点就是
人有点厚道,将来这样到社会上去混是会吃亏的,以后学学妈,多动点心眼儿。”
“嗯,我是有点厚道了……哈哈。”我妈说了这些话之后我心里特别开心。因为我突然不担心忧虑了,她
刚才说的那些话给了我极大的安慰。如果几天后成绩下来我考得很糟的话,我就会对她说,因为你在去拜
仙人的回来路上又是教我又是教我抢,仙人听见之后发怒,以考不上大学来惩罚我们这对贪心的母子。
我觉得这个梨我偷的真值,我挽着我妈的胳膊;行走在山间小路上。时值正午,晴空耀眼;远处鳞云起伏
,近处野花摇曳;斑斓树影中蝴蝶片片,细碎山石上青苔缕缕;蜿蜒处听泉水叮咚,朦胧里看田野轻吟;
人逢乐事精神好,走着走着就快出了山,接近镇子。我妈好长时间没说话,快要下山的时候突然仰头望天
,很是感慨地肉麻道:
“唉,不管怎么样,有一个梨,知道给妈吃;我算是没白养你……世上真有神仙,应该给你好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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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 秋夜生
中午我妈给我炖了一大锅豆角;还在锅旁边贴了几个土豆。我喜欢用那种煮熟的豆角蘸酱油吃,我吃饱了
之后就躺在床上睡午觉;我觉得晴朗的天气最适合在阳光充足的窗子下睡觉;那样有一种傲然逍遥尘世的
感觉。
可是这次的午睡可以说是我一生中午睡最可怕的一次,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这个梦很长,开头和过程过于蒙太奇和跳跃,记不太清;里面有我一个光着上半身的男人在我面前系腰带
,那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房间,我好像什么也没穿,很惬意地倒在床上抽着烟,好像还拿着那种电视里才
有的大哥大——不,这个一点都不大,沾沾自喜地在讲话;我记得我好像很无奈地在说:吃吃吃,有什么
好吃的啊。后来还有一个情节,我穿了一件黑乎乎很丑的皮外衣;站在类型北京才有的那种更丑的立交桥
上,那是一个灯火辉煌的夜晚,我在和另外一个男人结吻,下面很多车灯,流水一样来来往往。
这些淫乱的片断之后,情节似乎具体固定下来。
还是城市的夜晚,我和几个我不认识的人,游荡在有很多商店很多霓虹灯招牌的街道上。我有心无心地在
和他们说着话,感觉上我好像对那些混乱的道路很熟悉,后来我跟着那些人拐进了一条小巷,进了一个很
黑很可怕的门,里面乌烟瘴气地挤满了摇头摆尾的怪人;我一屁股跳上了一个很高的凳子,从怀里掏出钱
包,用一种颜色鲜艳的钱买了一杯巨难喝的饮料,咋巴着嘴,翘着二郎腿,不知所称谓地和一些奇形怪状
的人说着话。那种压抑的嘈杂和黑暗中我和迷惘地举目四望;很多人在那里腿和腰似乎都要断掉一样地在
蹦着跳着,忽然间我望见人群缝隙的对面亮了一道光,白花花的光,光的中间朝我走过来一个人,还没看
清……
“你个小死崽子要睡到几点啊?”我妈妈粗大的把掌拍在我的屁股上,我一下子就被强大的力道从那恶心
的梦中掀飞。
“啊?”我觉得我的房间已经很暗了,天已经近黑。
“我出去打麻将了,锅里还有很多中午的剩菜,你自己乘些饭吃吧。我回来的晚,你给我留着门啊。”我
妈妈一边用梳子在梳头,一边心不在焉地说。
“你就玩吧,十二点之前你不回来,我就锁大门,把你关外边,自己找个草稞子睡去。”我看着她那种见
了麻将不要命的样子心里就直上火。她翻了个白眼,拎起她的包,踢了我一脚就出去了。我郁闷地从床上
爬起来,踱步来到那乱七八糟还淹着水的厨房,看见锅子里横七竖八小人尸体一样的豆角和旁边黑了一圈
糊了一层只有中央发白却在冒着水泡的米饭,突然改变了很多世界观,我一定要离开这个家,一定要离开
这个女人,真的,一定要。
我剜了一大碗看起来已经熟了的米,随便夹了几根烂豆角;觉得屋子里憋闷,就端着碗下了楼坐在小院子
口;东北人就是喜欢在外面吃饭,尤其是喜欢在大道旁边。天很快全黑了,老槐树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我就在那影子里面蹲在地上,捧着大米饭吃着;虽然没什么菜,可能是走了一天路真的肚子虚了,所以
吃起来倒也喷喷香。我吃饭的样子是很难看的,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我更喜欢狼吞虎咽,咋舌头,吐口水
,还挖鼻孔。但是吃饱了之后抹干净嘴之后就不是我了,看起来还是文质彬彬的一个好青年。
就在我撅着嘴巴刨着那碗米饭的时候,听见自行车的叮叮铛铛。那不是为了提醒人让路的声音,而是自行
车铃被极其恶劣的路面颠簸出来铃声;我不经意抬起头,看见一个黑影蹬着车子在我面前一晃而过,驶到
我身前五米处突然又被路上的坑弹得一个高,然后就听有人唉呀一声,向旁边一扭,那竹筐带车直挺挺地
砸到了地上,然后发出几声刚丝胶皮弹裂的嗡嗡闷响。
“哈哈……傻X。 ”我幸灾乐祸地嚼着嘴里大米,小声地嘀咕着。
我又扒了几口饭,看见那个人爬在地上没动。
“不是吧,摔一跤就死过去了?”我皱着眉毛用好事者特有的欢喜姿态颠着脚跑过去,还行,没事儿,那
个人扭了扭腰,推开车子爬起来了;身上一件白褂子挺可惜的,全是泥,好像摔到的时候地上的碎石子儿
把他裤子给剌破了;他车子也没顾得扶,半蹲下来,掀开裤子查看伤势。我们镇子上不多的那几根路灯恰
好在这个时候百年不遇地亮了起来,我看见他精细的小腿上一片淤红。
他的嘴里发出呲的一声,很是无奈。
然后他抬起头,我觉得那路灯光似是有人摇控的一样,在他掀起脸的一瞬间,我梦中那片耀眼的白色又出
现了,这是一张削瘦弱的,出奇的纯洁,又出奇的沧桑,脸挺熟的,可是想不起来是谁;看起来很像是我
那些麻雀一样在学校里吵闹又麻雀一样消失的小学同学中的一个,又像是我初中的时候在县城里参加群殴
斗被拘留的时候关在同一间小屋子里的难友。
我咽下嘴里的饭,眯着眼睛说:“你没事儿吧。”
这个傲慢的家伙看都不看我,摇了摇头,放下了自己的裤管。然后起身去扶自己的车子,它的车子真的是
除了铃不响之外哪里都响。他很瘦,非常明显的营养不良;把车子推起来之后,完全当我不存在那样,继
续向前走,之所以是走而不是骑,估计是腿摔到疼得厉害,暂时蹬不了车了。
“他妈的,还挺牛B呢。”我看着他一瘸一拐的样子骂了一句。转身也想离开,可是一瞥眼就在那路灯光
下看见了我梦寐以求的事物。那是一卷颜色复杂的纸,谨小慎微地团结在一起;我大踏步走过去,一弯腰
抓在手里,举起来用光照着。
“哈哈,我妈说的没错,好人有好报的。”我经常捡到纸,可是今天这种纸还是这种规模的第一次,我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