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攥起,我尽量无视心中的愧疚感,直视着他说:“修复擎天之柱的办法我早已经找到了。只要您现在放我们走,我可以保证……”
“呵呵——”
一声低低的轻笑打断了我的承诺。仙尊微眯起眼睛,乍一看貌似带笑,实则目若寒星:“小夜,你说的是什么话?邀朋友来天界倒也罢了,怎能不知会我一句便要走呢?来来来,你身后那两位不妨也请出来让我认识认识。”
心中一惊,我忙大声道:“看这天色,轻清之气仍在不断散逸,难不成您当真要置整个天界于不顾?”
相对于我,仙尊反而显得从容:
“你大可不必担心,现下界内所有仙人都赶过去了。况且我已令月华和静桐负责此事,依他们两个人的性子,就算是用身体去堵,他们也务必会把破损之处补好的。”
什么?!
倒吸一口冷气,心底的火却“噌”的窜起来——
“你……你怎么能……你明明知道静桐身体不好,月华修炼的路数偏向阴柔,他们根本不适合去修补缺损!”
“哦,是么?”他微微一笑:“如此看来,倒是本尊疏忽了。无妨,你现在随我回去,也还来得及换下他们。”
90.去日难留
一时间,千百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最后却汇集成唯一的答案。
右手掩在身后悄悄摇了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无奈地垂下头苦笑道:“好,我这就随您回去。”
“阿瞌!”
“你们走吧,我不会有事的。”转身握了握姜源和夕萦的手,我挺直脊背抬起头,朝向仙尊上前两步,先是毕恭毕敬地倾身行礼,然后才扬声道:“月瞌斗胆,还请您能放我这两位人界的朋友离开。”
仙尊那纯黑色的眼眸弯如墨月,似早料到我会有如此举动般平静,只不徐不疾地打量着我,语气不褒不贬地说:“你的朋友倒是遍布三界。”见我垂着头不吭声,才又笑道:“放人可以,只是他们把天界弄得乌烟瘴气,这笔帐又要怎么记?”
“月瞌愿一力承担。”
“既是如此……”
仙尊语声渐低几不可闻,但见他左手一晃银袖轻拂,五指拈起形如落花辞树,看似极优雅随意的动作却引动四周气场排山倒海地压过来。
心知他是有意试探,我只用三成功力结起结界抵挡——如此自然是挡不住那股压力,不过经由这么一阻一搅,气场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姜源和夕萦再用巫族的术法去挡,倒也安然无恙地避开了冲击。
气浪继续向后撞过去,随着一声冰裂似的脆响,封起的出口重新打开,同时仙尊那审视的目光也再次回到我身上。虽然不敢显露半分,我心中却着实是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暗自庆幸那些见过姜源和夕萦人没一个在这里的,否则如何能轻易瞒得过去?转念一想,忽觉又有些不妥:他只身前来究竟是顾及我的身份还是另有图谋?恐怕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身为尊首执掌天界多年他凭的绝不仅仅是昱昊殿前的“通天眼”,还有他的果决和谋略……
正反复苦思掂掇,耳听得仙尊道:“巫族和天界还算有几分渊源,这次姑且放过你们,但,也仅此一次而已。”
定了定心神,我抬头深深望进那双深邃的眼眸。然而记忆何其飘渺,无情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事情,即便容颜不老,曾经的熟悉也早已远去——从前我不懂他,如今依然无法看透。
“阿瞌?”夕萦凑近些压低声音唤我,漂亮的眼睛中忧虑和犹疑一闪而过,却忠实倾诉出主人的情绪。
他们都曾在仙尊手下吃过亏,如何能不有所忌惮?
“你们走吧,不要再管我了。”背对着仙尊如是说,我边使眼色边把两人往入口推。见姜源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手上更是加了把劲,直至他们从眼前消失才彻底放下心来。
背后一声轻笑若有似无——
“这两个人有何特别,竟能让你如此紧张?”
我也知道自己太急了反倒容易引起仙尊的怀疑,但我更怕久而生变,所以才要赶紧送走姜源和夕萦,以便为我们留下一条退路。更何况……
换上一副笑脸,我回转身面对着他半真半假地反问道:“您在这里,叫我如何不紧张?”
这话确实有些放肆了,仙尊却也不以为忤,只是笑望着我,神情似是旧友一般。然而自始至终,我们之间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谁都没有试图再靠近——哪怕是一小步。连相视而笑都如同一场无声的对抗,即便看似温情脉脉,凝涩的气氛也骗不了人。
曾经的温馨为何如今找不到一丝痕迹?
也许不是我们无情,只不过是漫长的时间侵占了我们的心,让它永远无法恢复最初的干净。知道的、感受过的越多,心就变得越大、越难以填满。
想到这里,心中难免微微酸苦。终是我先移开视线,敛了笑容,略理了理衣衫朝着仙尊深深一拜。
仙尊并没有显出吃惊,反而十分平静地问:“你根本没打算同我回去,是么?”
“是。”
“月华和静桐呢?你也不管他们了?”
“您不会为难他们的。”我抬起头,以笃定的语气说道:“虽然不像您知我甚深,但我也曾有幸跟在您身边几年,知道您最是顾全大局,万万不会因一个月瞌而失德于众。”
一瞬间,周围的空气仿佛紧缩起来,无形的压力迫得流云的走向都改变了。
“你不必拿话激我。莫道是让他们去修补擎天之柱,单就他们犯下的过错,我如何处罚也不为过。”
“您也不必试探我了。如何处罚自然是您的权属所在,我一个小仙无力干涉亦不想管,不过您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即便您要处罚他们,也一定不会选在这个时候。”
“你就如此笃定?”
“是,所以我知道您只是在诓我。”
“哈哈哈——”他蓦然放声笑道:“小夜,你确实长大了。不过你既然深知我心,想必也料到我此次对你势在必得!”
“这世间之事,势在必得者少,求不得的倒占了大半。既然您不肯退让,那么月瞌斗胆一试,看看能不能在您手下侥幸逃脱。”
“你就这么急着离开?”
“就算是金碧辉煌,牢笼也不会变成家的。”
“牢笼?”
仙尊微眯起眼睛,近旁的云气被他周身的光芒驱散开,气势惊人。虽未显露出怒容,但仅凭这气势便可知相去亦不远矣。
凉飕飕的风卷着湿气扫过裸露的肌肤,脸颊都觉得稍稍有些刺痛了。隐在袖中的手掐起法诀,我迎着那股压力,挺直脊背一动不动。
精神紧绷到了极至,突然,仙尊的身形消失了。
来不及细想,我遵循身体的本能立即向后疾掠开,同时左手中指擦着拇指弹出一道白光。
“砰——”
眼前冰花四溅、光华耀眼,无数散碎的冰晶簌簌随风,如帘似幕,折射出七彩霓虹,也折射出一抹冷光。
仙尊出现在方才我的位置上,漆黑的眼睛紧紧盯着我,语气中似乎有一抹挥不去的沉痛:
“小夜,你当真要与我兵戎相见?”
这怎么反怪到我头上来了……
“我不想,可是,您肯放我走吗?”
如意料之中的沉默让我忍不住苦笑道:“您瞧,我们想要的从来都不同。当初我费尽心思想留在您身边,您却远远把我支开;现在我要走,您偏偏又不肯放。您到底想要我怎样呢?我要的您给不了,您要的我也付不出,何苦牵绊在一起。难不成您想把我的魂魄再打散了重塑?呵,月瞌已经大不同于月夜了,再死一回怕更是不成样子。万一有什么疏漏,最后成了傀儡一般,即便是能够言听计从,难道就真合了您的意么?”
一番载哀载叹的质问,仙尊凌厉的气势居然敛去了不少,坚冰般的表情也终于有了裂痕。
心中一动,我低垂眼睫继续说:“您当初远离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留在您身边对您没有好处。您比谁都清楚,因情生欲乃是仙家大忌。一旦行为失当,仙术便无法再精进了。”
“我也只是想要你……陪在身边而已。”
捕捉到那双黑眸里刹那的矛盾挣扎,我越发坚定了逃跑的决心,微微抬高声调:
“可我要的却不止于此。无论月夜还是月瞌,从来都不会安分。我是天界的祸害,请您除去我的仙籍,放我自生自灭吧。”
“不行!”
仙尊重新燃起的怒气令我微微一愣,暗自诧异他的性情的确改变了不少:过去不过是喜怒不显,怎么现在倒成了喜怒无常了……
只这么一走神的功夫,仙尊突然闪到我面前,一把扣住我的手。本以为他要擒我回去,却发觉他根本就没用上灵力,而是纯以力量狠抓着我,不顾仪态地吼道:“我不会放你走的!你和外族苟合落得何等下场,难道还不知教训么?”
“我和外族苟合?你……你说我和外族苟合?!”
炽热的怒火夹杂着冰冷的失望与委屈狂风飓浪般扑上心头,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甩开了他的手。被指甲划伤的手腕血痕宛然,可我完全不觉得疼,只气得浑身发抖。
“我本打算一切重新开始——月夜是月夜,月瞌是月瞌——从前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可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升腾的怒意冲散了我的理智,连带着也把我对仙尊的那点儿畏惧和敬意消耗殆尽。以至于我做出了一件后来提起都无比骄傲同时又十分后怕的事情——指着仙尊的鼻子怒骂:
“整个天界最没有资格指责我过往作为的就是你鸿渊!当初你明明对我动了心,却因害怕控制不住欲念而赶我走。那时我不明白,以为你真的很讨厌我,所以心里一直都在难过。然而即便如此,我仍旧不肯放弃心中的痴念。谁能想到我的顽劣张狂下隐藏着怎样的盼望,希冀有朝一日能得到你的青睐……直到后来结识了羽戈和冥肆,我才慢慢找回了快乐和轻松。他们关心我,珍爱我,却从来没有强迫过我。你没想到吧,他们和我日日相伴却始终不曾逾矩。”
看着他微微显出一丝吃惊,我轻声笑道:“你觉得妖魔不守礼俗,可就因为我不愿意,那两个大笨蛋就真的不敢碰我。后来你来抓我时和我交过手,应该清楚我在学外族法术的同时本门仙术也没有丢下过——这些你都知道的,可是却没有在意对不对?其实若非你亲手杀了羽戈,我心里还是偏向着你。说来好笑,我对你的最后一丝妄想也是由你亲手打破的。”
“这都是你的托辞。”仙尊死死盯着我的眼睛说:“你若没有恋上羽戈,又怎么会记恨于我?”
“我是恨你,可我更恨我自己。因为我曾叮嘱过他,请他对你留一分情面。他为了自己的承诺在紧要之时偏转剑锋,否则何至躲闪不及被你击中要害……”
我以为我还在微笑,然而脸颊上的湿冷却是那样的分明。当时的痛楚和悔恨历历在目,那份情绪穿越了千年的时光再次触动了我。
其实月夜和仙尊是何其的相似。在情爱面前,真正的智者是不存在的,众生都不能豁免。虽然可惜,不过很多时候,我们只有付出失去的代价才能真正看清自己的心。
91.交换条件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不知道仙尊的沉默具体代表着什么,我却只是纯粹的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挽回,争论谁是谁非更加没有意义,留下的只有那种缠绵而深刻的痛。它时刻告诫我:得来不易的新生应该被珍惜,月瞌应该认真而快乐地活下去。
对,我要去过我想要的生活!
轻轻的,小口小口吸着气,努力平复着胸中激荡的情绪,若无其事地快速擦去脸颊上的湿痕——毕竟在他面前失控落泪就已是让我十分不甘,若气度上再落了下风,我的自尊心怕是也不能容许了。
待到能平静地发出声音,我立刻表明立场道:“鸿渊,那个依恋你的月夜已经不在了。你瞧,现在的我长得和你完全不像。”
他目光微动,看着我,却没有说话。
“月夜赴死时就已经决定要了断一切和你的羁绊,在那时,他就已经放弃了你。”挺直脊背,迎着他的注视,心情似轻还重:“那时,他明白了自己的心,决定不再等下去了。”
“所以……呢?”
紧巴巴的声音,如同卷携了流云的罡风,湿冷湿冷的扑面而来——完全不像是他平日里惯用的那种庄重而高远的音调。
没来由觉得些许惆怅,不由将语气略缓了缓:“所以,以后不会有小夜,只有月瞌。月瞌没有那么多痛苦和不堪的过往,只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至于擎天之柱的事,我会负责彻底修补好。作为交换条件,希望您能允许我长居人界。”
“说了这么多,惟有这最后一句才是你的目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打算隐瞒了,直接点头道:“是。”
面上不显紧张,不代表我心里就没有计算。七窍神识俱开,每一根神经都紧绷起来——如果仙尊不肯放我离开,那就只好尽全力拼上一拼了。虽然势力上有差距,但凭我对他的了解,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逃掉……
“好,我放你走。”
什么?!
没曾想他竟如此痛快,反倒让我心下隐隐不安。微蹙眉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想要从中找出破绽。却见他眼帘低垂,双手合扣,如同入定一般,居然一丝情绪也不外露。
疑惑地揣测着他的用意,忽然感觉周围的气场有异动。猛回头望去,身后的出口已经虚化,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然而真正令我全身冰冷的是——在那个虚化出口的正后方,赫然还有一个出口!
“你……”
千万不要是我想的那样,千万不要!
“你做了什么?那是……那是怎么回事?!”
“我做了什么,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仙尊慢慢睁开眼睛看向我,纯黑的眼眸仿佛把我的世界都染成了一片墨色。
冰冷的感觉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我怔怔的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只知道呆呆地看着他,一下接一下地摇头:“不,你不能……”
“我能。你该知道,整个天界都只在我掌中。”
是的,上仙的本源就是这天地间精华的轻清之气,其中又以仙尊为甚。“有”生于“无”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整个天界与他都是同体。他想要关闭这个界层的出口,抑或是打开另外的出口无疑都是轻车熟路。当初我也并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如果他把我封在界中,逃出的机会着实不大。只不过我笃定他会以大局为重,起码暂时无暇顾及我,所以我才敢布下这声东击西的法子。可现在擎天之柱岌岌可危,他却还消耗灵力在空间中分隔出夹层,这万万不像是他会做出的事情啊!况且鸿渊素来不打诳语,是不屑、不能、也是没有必要。他方才明明答应放姜源与夕萦离开,为什么还要把他们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