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梦沉酣月姻司 下+番外————尉迟回雪
尉迟回雪  发于:2010年08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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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说出来后,仙尊半晌都没做声,只是那漆黑双眸中锐利的光点在昏暗的青龙阁中越发亮得骇人。即便是低下头来,我依然能感觉到那死死盯在我身上的视线。就算是这样我也并不后悔——依照仙尊的性子,现在虚与委蛇将来只会引发他更强烈的怒火,倒不如一开始就说个明白的好。

“哼,好好好——好一个‘各自海阔天空’!”良久,他蓦然冷笑道:“说得好听,你以为我就真的不知道么?当初你舍身演下一出苦肉计,就是想要逃得干干净净!呵,真是好一番用心良苦啊!”

“不敢。只是月夜如您所愿不再纠缠,您为何反不肯放过他呢?”

“要我放任你与妖魔厮混?你视天规何在?!”

“月夜早已言明自愿放弃仙籍,只求……”

大约是被我彻底激怒,他全然不顾仪态,声色俱厉地吼道:“别妄想了,再怎么你也逃不开我的身边!”

此举不光是出乎我的意料,看样子就连仙尊自己都没想到会把这句话说出口。不过他只是怔了一瞬就低低笑了起来,用一种我从来都没有听过的阴沉语调说:“你真的以为能瞒过我么?当初我早就发现了静桐的异动!若不是我的默许,他根本不可能那么容易就偷走你残存的魂魄。后来他把你寄化在御园仙池的莲花上,时常绕道去照料,这些我又岂会不知?”

这段故事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不由好奇道:“您既然知道是我,又为何放任我逃走?”

“怎么可能。没有惊动静桐只是想等你的魂魄修补完全。我也曾暗中去看过:因为原本剩下的魂魄残缺不少,那莲花要修成形起码需五百年时间,就算是有人照拂也短不过三百年去。后来适逢群仙聚会,福禄司供奉了十瓶酿造百年的仙酒。我偶然见莲花含苞待放,便将一杯酒倾入花苞想要为你添些修行。可等几日后再去看时,那枝莲花已经不见了踪影。本以为是静桐接走了你,我暗中察探发觉他也在四处找你。可笑我们两个千算万算都算漏了对方——他不知道我喂了你一杯,我也没想到他把整瓶酒都倾在了你身上!如此一来你化成人形时竟没人守侯,月华遇到你后又没有如实上报,所以才被你逃了这些年。”

我心中暗自庆幸自己被月华收留,正是有了他的保护我才得以在仙尊眼皮子底下逍遥了这么久。

仙尊语气一转:“不过,纵使你藏得再好,我还是找到了你——你以为样貌改变了就敢放心地出现在我面前?居然还用我教你的替身术和隐身诀,真是胆子不小!”

唉,那叫无知者无所惧好不好?!如果我早些能记起那些前因后果来,打死我也不会靠近凌云殿半步。或者干脆就找个借口留在人界,能不回来就决不回来!

正在腹诽,一双手穿过腋下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我本来就跪得腿发麻发胀,骤然站起便觉得使不上劲儿,下意识就抓住了仙尊的胳膊。原以为要挨几句讥讽数落,没想到他非但没说什么,居然还停了一会儿等我慢慢适应。

无声的体贴触及心底的柔软,我近乎哀求地望着他,唤出了那个本以为永远不会再用到的名字:

“鸿渊,你所要寻找的真是我吗?也许你只是怀念那个叫小夜的孩子曾经带给你的感觉。”

“……”

沉默片刻,他眸中的激荡平静下来,我知道他的执着又占了上峰。

“以后你就住金池阁吧。”

85.虚虚实实

不同于围绕着云海依地势而建的五府四司,天城的布局可谓是中规中矩,有章可循的:以宏伟的天泰殿为中轴坐标,南面直到凌云殿一带都是群仙朝会和聚集的场所;而自昱昊殿往北,那一片精巧如画的楼阁和园林便不是寻常人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了。

金池阁与临波阁隔水相望,中有廊桥曲折连接,上承流云下踏清波,景色幽静怡然——这里原本是仙尊闲来静休小憩的地方,也是月夜小时候玩耍的乐园。不曾想现在专门分出一间用来软禁我,说起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其实我是该庆幸的。毕竟这屋里装饰精致、布局考究,许多小器物、小摆设都会勾起我愉悦的记忆,且周遭风景又是顶好的:凉风习习带来窗外鸟语花香,绿柳依依衬着姹紫嫣红堪可入画。想必如此好的境遇别说我这待罪之身,就连几位上仙也很难享受的到吧?

轻笑间瞥到地上浅浅的银线——可惜这道由仙尊亲自设下的结界硬是把这块好地方变成了金丝笼,而笼中囚禁的珍禽不巧正是区区在下了。不过话分两面说,正是拜这结界所赐,镣铐之类的倒全部给我省了。只要不越过银线,一切起居与平时完全一样,害我几乎要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仙尊做事确实是细心严谨,所设的结界简直无懈可击,高明之处首先就表现在仅仅针对我一个。别看一众侍从出入金池阁无妨,可我一靠近那条线就会浑身无力。更要命的是:无论身体的任何部分,哪怕只是头发稍越过界线,银色的闪电都会打得我筋麻骨酥,软软伏在地上几欲现出原身来,四肢如同中了定身术般分毫动弹不得。

不得不承认,他的修为比我印象中所知道的程度增进了不少,现在我甚至摸不清他的极限在哪里。以至于我明明找到了破解结界的方法,却没有足够的灵力冲开他所铸造的牢笼——这就是实力差距,让他放心、让我无奈的实力差距。

再好的景致也无法抵消心中的烦闷。我晃着双脚,百无聊赖地玩那幔帐上的穗子,觉得腻了就翻个身,眼睛瞄着案头的水晶三足鼎,任由视线一点点模糊……

突然胸中一紧,我打着激灵跳起来,险些从榻上滚下去。

按着心口发了会儿呆,直至耳中隐约听见些许响动才蜷缩起腿脚仰倒,没精打采地歪回了榻上。

侍童端来一盏花露。见我照例对他视而不见,也不赘言,伶俐地将玉盏放下便静静退了出去。

阳光把玉盏照成半透明状。看着那没有一丝烟火气的露水,突然就觉得意兴阑珊——我虽没有挑嘴的毛病,但花露再好也比不过夕萦亲手做的点心有吸引力啊。

从点心想到人,不觉又犯起了愁,而且比眼下所有的危机都更让我为难:

再见到时如何面对才能不尴尬?完全颠倒的性格,总让人觉得哪里错了位。尤其是现在彼此都把往事记起,想想就觉得别扭。姜源倒还好说,虽然他无论是性情还是样貌都同以前大相径庭了,但起码月夜也好月瞌也罢,对他始终都是有情意的。可是夕萦……怎么偏偏就会是他呢?

如果一切倒回去重来一次,我想我依然没有办法把夕萦同冥肆联系起来——就算看到了他身上的凤尾夜兰,就算从银镜中目睹了他豁出命去使用禁术,我仍无法把两个“他”重叠到一起。从前我只知道月瞌有多么喜欢夕萦,现在却不得不想起月夜对冥肆那种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

唉,现在想想,夕萦恐怕是在……在我们……那一夜后开始记起往事的吧。当初我之所以会觉得哪里不对劲就是他施展结界时发出的灵光,妖艳的紫红色光芒。在那时他就已经显现出偏向魔族的特质,而我由于太疲惫便自动忽略了心头涌起的怪异感,连身体本能的警告都置之不理,活该被他骗了这么久。最可气的是,那时候他还曾亲口对我说过他入了魔,却被我傻傻当成了情话!

啊啊啊——冥肆你个狡猾的狐狸!明知道我最喜欢夕萦那种类型的,居然利用我的嗜好来反将我一军。而且你是算定了我无论如何都会去找羽戈吧?以逸待劳一直守在他身边,真是,真是……好样的啊!!!

气极,抓着床褥一通撕扯捶打想要泄愤,然而没几下又觉得无力了。

诚然是很气人的,可是……

冥火焚身,寸寸自剐,那该是怎样刻骨的痛苦?奉上生命来求得转生的机会,却需要以抛弃从前的一切过往作为代价。没有了记忆,甚至没有明确的目标,只能凭着灵魂中的执着在世间一次次挣扎着寻找、等待。更可怕的是,原身焚毁退路已断,如果他的执念在找到我前就消磨殆尽,那无可归依的灵魂便要无声无息地消失,连一丝灰烬都剩不下了。试问有几人能有坚定如斯的信念和深刻到烙印进灵魂的爱恋,又有几人能有至死不休的勇气和对自己近乎于残忍的毅力呢?

况且夕萦的相貌、声音都和羽戈有些相像,尤其是性格举止,更是十分接近。依照冥肆那张狂自恋的性子,居然肯为了吸引我而颠覆自己,这简直等于是丢掉他全部的尊严了。

这份情意别说是我,就是块石头也要被他感动的稀里哗啦!

再说原本月夜不愿再见冥肆也不是因为对他没有情,只是恼恨他明明可以阻止羽戈身死却没有出手相帮。其实后来冥肆何尝不悔恨自己的一念之差?他虽然张狂不羁可也绝对不是那等阴险卑鄙之辈,唯一的私心说到底也还是因月夜而起的。依我的推断,他之所以转生在羽戈近旁也不仅仅是为了“守株待兔”,恐怕更多的是想要略作些补偿吧。前面他们有过几生几世我不清楚,单就我后来所见,夕萦对姜源自始至终如同兄弟手足,凡事都不自觉地想要让着他,真情实意可见一斑。

也许是月瞌心里太喜欢夕萦罢,又或者是属于月夜的记忆实在是有些古旧了。总之我越琢磨就越偏向于抛却过往重新来过,再到后来不知怎么的脑海里竟只剩下那些耳鬓厮磨、温存缠绵的情景是清晰的,至于其他的困扰则全混成糨糊乱了套……

上神啊,我看我根本不是什么七心圣莲,根本就是枝淫心色花才对。

懊恼地揪着叠在旁侧的被子,冷不防一个声音在身后蓦然响起:

“觉得闷了?”

骤惊之下我赶忙翻身起来,垂着头拘谨地坐直。嘴上答了声“不闷”,心里却在猜测仙尊究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悄悄运起灵力在周身探察一遍,好在并没有外来气息侵入的迹象——如果方才趁我胡思乱想时他就施下读心术,那后果还真是让人不敢预想啊。

“还说不闷呢,分明是口不对心。看到你拿锦被出气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心里怨我了。”

说话间他挨着我在榻上坐下,像很久以前那样自然地伸手帮我理了理额前的发丝。那股熟悉的清香从他的袖管里散出,无端地使我紧张、戒备起来。下意识地侧了侧头,我轻咳一声搅乱那渐渐古怪的气氛,赔笑道:“不敢,您这么说可真折煞我了。”

只这一句,仙尊周身的气场果然肃冷下来,停在我鬓边的手也拢回了袖中。

他不言,我不语。如此僵了好一阵子,他才起身缓缓踱到窗下,背对着我叩了叩案台。玉盏微微震动,内盛花露上波纹层第漾开。

“怎么不吃东西?”

他既然站着我当然也不能继续坐着。低头挨着榻边站定,我乖乖的有问必答道:“哦……刚才觉得有点儿困来着,所以想等等再用。”

“不是为了提防我害你?”

“怎么会呢。”我赶紧摇了摇头:“若您真是要处治我,哪里会选这样下作的法子?无论如何,我知道您还是顾念着当初的情分。”

“先前还说‘恩义情仇尽数勾销’的是哪个,你倒又记得当初的情分了?”

“整个天界谁人不知仙尊宽宏仁厚?您的度量自然非我可比。”

仙尊终于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说:“你也不必拿话挤兑我。我且问你,你把月姻司的月光藏到哪里去了?”

诧异抬头“您这话我可就不明白了。当初的旧事先撇开不谈,月瞌与月光不过同僚而已,即便共事也没多少时日,相交甚浅。后来我在人界之时他在天界拘禁,他逃下界时我又奉诏回到司中,如何能协助他躲藏?”

“这么说月光不曾去找过你?”

“不曾。”

上神为证,我这可算不得是说慌——毕竟月光是奔着姜源去的,从头到尾我都没机会藏他嘛……

本以为逃过一劫,没想到仙尊那双眼睛倏尔锐利起来,若有所思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

“他既不曾去找过你,那么当年灭魂台上留下的那块元神碎片究竟是谁的?”

86.魔族暗印

呼吸骤然一紊,心跳声听在自己的耳中就如同雷鸣般隆隆疾响。面对着那若有实质的审视目光,我全身上下在瞬间就紧张了起来。适逢一阵沁凉清风自窗口而入,身体猛得瑟缩颤栗,我这才惊觉脊背上已经是湿冷一片。

当年灭魂台上留下的那块元神碎片……

仙尊还是注意到了啊。

其实连我都差一点儿要忘了:当初羽戈死时月夜曾赶在他魂魄消散前偷藏下了一缕精魄,并用灵力将它封存起来,养在血脉中以便将来易于找寻。后来月夜为了逃离定下计策,算准了仙尊会心存不舍,故将自己的魂魄化成碎砾,愈发衬出羽戈的那一魄来。

正如所料,仙尊果然取了那最大的一块,几百年来一直带在身边,灵气滋养不断。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年月夜在动手之时看似悲壮,其实却是做足了手脚的。刚开始化成细小碎砾的魂魄在众仙离开后大部分复又慢慢聚起,所以待到静桐依约偷偷回到灭魂台时,轻易就找到并带走了月夜的魂魄,这才能让后来的计划一步步实行下去。

然而人界有句至理箴言说得好,那叫作——世事难料。

如果一切都是照月夜当初设想的进行,那么莲身化形之后,先去储幽台取回仙骨,再找若冰拿回灵珠,基本就恢复了先前的功力。羽戈那一魄在仙尊那里自然是最安全的,只要伺机偷回来便万事大吉了。可月夜虽知整个计划中风险重重,却也没有料到仙尊会在发现端倪后缄默旁观放任不理。加上后来“仙酒事件”节外生枝,事情的发展大半已经偏离了原先的计划。

现在想来,一切仿佛是冥冥之中蒙上神眷顾吧——诚然,我没有能依照计划早早恢复成为月夜,但是我以月瞌的身份快乐地度过了近三百年无忧无虑的时光,并借此逃出了仙尊的视线。不仅如此,我还遇到了自己真心喜爱、且同时也是真心喜欢着我的人。把我的记忆一分为二看,也许月夜的一生并不尽如人意,但月瞌却始终可以称得上是幸运和幸福的。

不过光我觉得满意可没有用呐!毕竟我骗仙尊那么久,他怎么可能不生气?尤其是哄他白白养护了那块元神碎片许多年……若是他知道自己当初日日带着羽戈的魂魄起居,那还不一个雷把我劈得灰飞烟灭啊?!算了算了,真要那样我还不如直接承认是月光偷走那块元神碎片后才找到我的呢。若仙尊追问月光的下落,大不了我胡乱编个地方蒙混过去,这样还可以多拖延些时间。

一番忖度之后,我赶紧往地上一跪,低着头做出追悔莫及的样子说:“仙尊恕罪,其实刚才我撒了个谎——正如您所料,月光确实曾经找到过我,那块元神碎片他也还给我了。不瞒您说,临回来之前我还同他在一起呢,只不过现在他身在何处我就不得而知了。”

“哦?你真不知道?”

感觉到他的目光紧盯在我身上,我立刻点头道:“确实是不知道——我可以向上神起誓。”

就这最后一句话来说,我是真敢赌咒发誓的。本来嘛,后来若冰有没有顺利把月光带回去我完全没有亲眼看到,至于那块元神碎片我也没说是属于我的,所以当然不能算我说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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