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梦沉酣月姻司 下+番外————尉迟回雪
尉迟回雪  发于:2010年08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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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我微微翘起嘴角向月华露出一个安慰性的笑容。

月华似乎怔愣一下,继而敛了神色举止恭敬地低头朝御座之上浅浅倾了个角度,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说:“遵您的谕令,静桐已经在外候着了。”

我猛然抬头。仙尊也正看着我,缓缓笑道:“都进来吧。”

厚重的殿门再次开阖,一个清瘦缥缈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走进殿内,气场微弱的几乎让人察觉不到。那张玉雕般的面孔甚至比我所做的替身人偶更加缺乏表情,行走时上身根本不动分毫,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简直有如一团烟云“飘”到了月华的身边。他自始至终也未曾抬眼向御阶之上看过,只是低垂眼帘淡然开口,声音就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空灵:

“静桐见过仙尊。”

“嗯。”

仙尊的右手微微抬了抬,语调可谓温和地说:“现下不是在朝会,这里也再没有外人,不必拘束。你们两个都与月夜私交甚笃,如今他回来,正是该好好聚聚,以叙旧情。”

闻言,月华与静桐上仙同时抬头,我的心则重重坠了下去……

83.不曾放手

无可否认,执掌生息府的静桐上仙无疑是整个天界最神秘、最安静的仙人。平日里如同隐者般深居简出,就连他的下属也极少能见到他的身影。即便是在朝会之上他也总是垂眸静立不动,没表情、不言语,存在感低到了不能再低的地步。明明是位列生息府之首的上仙,却时常被其他人不自觉地忽略掉。像这样的人竟能和性情张扬的月夜有交集,大概说出去也没几个人会相信吧。

可没想到仙尊居然知道……本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偏偏被他知道了——静桐上仙才是月夜在天界私交最深的仙人。

虽然能记起,但毕竟视角不同了,现在的我想来只会觉得不可思议:其实最初不过是落英缤纷之时,僻静山溪之畔偶然相遇、一曲而识的知音。只字片语的简单交流远远不及一个眼神中的认同,无关乎脾气性格、无关乎经历过往,那是灵魂中的某种相似吧。再后来每每烦闷时到那清幽却少人知晓的地方散心,却常能不期而遇。也并非每次都会交谈,然只是遥遥对坐就能让心中平静下来。

彼此间微妙的联系,清淡如水的情谊。

没有人界传诵的那种扼腕叹息、相见恨晚,更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佳话美谈。可就是这样的交情让月夜能够放心地相信,并把那个关乎自己性命的计划托付给他实施。而静桐上仙也毫不犹豫地答应,甘愿冒着获罪的危险完成友人的嘱托。甚至如今事情暴露,那张缺乏表情的脸上也没有丝毫畏惧之色,茶色琉璃般的眼眸只是在看向我时才流露出淡淡的关切。

再看月华,骤惊之下瞥了身边的静桐上仙一眼,紧接着也把忧虑的目光投向了我——他早就怀疑当初是有人暗中帮忙我才得以保全魂魄不灭,此时想必已经全然明白了。可明明受我连累,他首先担心的依然不是他自己。

谁说天界仙人淡漠寡情?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给他们带来的只有麻烦,而他们待我却始终是有情有义。面对这样的情谊,我既感动又惭愧。心中一热,回转身来单膝触地,向着御座深深拜下:

“仙尊明鉴,千错万错都在我一人,与两位上仙并不相干。”

“哦——那,你又有何错?”

黑曜似的眼睛轻瞟过来,语气里听不出责咎之意,却让我登时陷入两难境地。

究竟仙尊知道了多少?如果尽数道来,万一他只是诈我,那我岂不是不打自招害了月华和静桐上仙;如果有所欺瞒,万一他是真的知道原委,那我的态度无疑会激怒他,大抵是雪上加霜更害人。我倒也记起一种窥探别人心思的法术,不过眼前面对的是天界修为最高者,我还没托大到班门弄斧的地步……踌躇再三,攥起的手心都汗湿了仍是难以取舍。心中正在焦急,一只托着金丝方巾的手出现在视野里。

猛然抬头,仙尊居然欠身向我额头上轻轻拭了拭,含笑道:“起来吧,看你那一头汗。”

任何人看到这情景恐怕都会觉得我荣光得意吧?可上神为证,我只觉得脊缝里头凉气上窜,强忍着稳住身子才能不明显地向后躲避他的手,更别提什么站起来了!

额上的触感好不容易消失,僵硬的手指又蓦然落入温热的掌中,其间的温差激得我微微一哆嗦,后知后觉地想到也许不是他的手热,而是我太冷了。

“几番历练,性子倒是收敛了不少,只是如此拘束倒叫人不习惯了。”低不可闻的自语中,仙尊优雅地站起身,随即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我拖了起来。

身不由己地跟着他步下御阶,两位上仙立即伏下身行礼。月华看着情况不对忍不住开口劝道:“尊上息怒,月瞌他……”

“以你的修为,居然眼拙至此,自己的司众都认不清了!也罢,静桐素来眼力卓绝,又兼深藏不露,你不妨趁此机会向他好好讨教。”

扔下这句声音不大却语气甚重的责难,仙尊便拖着我径直越过月华和静桐上仙出了殿门。我放心不下回头张望,不料他好似脑后生目一般突然使力一握,几乎捏断手腕的劲道让我差一点儿哀叫出声。

“你已自顾不暇还有闲心替他们担忧?”

“仙尊……哎——”

“你叫我什么?”

手腕好疼,你就不能换个地方捏么!

我忍痛咬牙道:“仙尊明鉴,一人做事一人当,两位上仙并无过错。”

话音刚落,衣领骤然一紧,咫尺相距让我能清晰地看到那黑眸深处悄然酝酿着的风暴。说句实话,如若不是瞥见那队仪驾远远迎了上来,我还真是没有勇气去挑战他的怒火啊。

不过正像我所预料的那样,在侍从接近之前他已敛下了情绪,顺带着也松开了我可怜的手腕,轻描淡写地说:“有没有过错,待他们反省过再议不迟。”

惟恐劝急了适得其反,我也只好暂时闭嘴,另想对策。

还是上次不经意间救了我的那个可爱童子上前来,滴溜溜的大眼睛往我身上一转,嘴上脆生生问道:“时候不早了,是回昱昊殿还是临波阁,请您谕下。”

趁他问话的空当儿我盘算着想退开一个安全距离,哪知刚挪了半步就被仙尊一把“扶”住肩头,借我为支撑上了步辇。本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他正身端坐好后竟还扣着我不收手。

众侍从纷纷露出惊诧的目光,连我都觉得脸上发热,他那样爱面子的性格居然也能视而不见,还若无其事地说了三个足以震倒一大片的字——

“储幽台。”

“啊?!”领班当值的小童闻言一惊,登时眼睛、嘴巴张得老大。

看他那呆愣逗趣的样子,原本忐忑的心居然也放松了许多。因怕他拖久了挨责罚,我便抢在仙尊再次开口之前推了那童子一把,小声提醒:“仙尊方才说的确是‘储幽台’不错。”

小童眼珠儿一动又瞄了我一眼,反应倒也算快,清了清嗓子正要唱报,却听仙尊说道:“你既听清了就由你代劳罢。”

是了,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当过这个差事,只不过……

微微苦笑“时过境迁,我连声音都变了,现在可做不来了。已经改变了的东西,即便硬弄成原状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不如索性换了新的好。”

半晌没人搭腔,气氛很是尴尬。我伸手摸了摸那小童的头顶,轻声说:“该你的差事,想偷懒么?”

最后还是那童子朗声唱报,仪驾才向着储幽台行进。

……

即便是仙尊亲临,储幽台也还是那副阴森样子,空气中依然隐隐弥漫着压抑怨怼的气氛。所不同的是,嵌在墙壁中的无数灵盒尽数沉寂着,那些有如陨星似的磷磷荧火已全部消失不见,它们就像燃烧殆尽后连烟气都生不出的灰烬那样死气沉沉。

勒令随从和侍卫留在外面,仙尊仅命我一人跟随。虽然大致能猜出他此行的意图,我却着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步入那片幽暗的阴影中。

毕竟有一段时间了,我只记得那盒子是在青龙阁西面的墙上,具体是哪行哪列就记不大清楚了。没想到我准备一个个查过去的时候,仙尊已经径直走向甲辰列,伸手取下了第十二行那个通体纯黑的石盒。

再次见到刻着“月夜”二字的灵盒,心中真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联想起自己替月光来盗取仙骨时的场景,忽觉既好笑又可叹。其实那时就有许多细节之处不同寻常了,可我都没有注意到。抑或是我都发现了,只是潜意识里不想去深究吧……

正沉湎于自己的思绪,忽听身边一声叹息。抬头看过去,仙尊手里的灵盒已经打开,里面空空无物。

“你怕是并不知道罢——这盒子是我亲手所制。”

我没应声,心里却道:我原来确实不知,但再看到时已然发现“月夜”二字是你的字迹。可那又如何呢,当初是谁害我痛断肝肠、心灰意懒?

对于我的沉默,他似乎并不以为意,甚至颇有几分孩子气扬了扬手中的盒子微微笑道:“还好里面是空的,静桐的所做的事也非不可原谅嘛。”

白光闪过,灵盒瞬间化为粉齑,从指缝间落到地上。他那轻松亲切的样子也大不同于往日在人前的庄重肃穆,倒让我蓦然记起了最初时腻在他身边度过的日子——是的,月夜确实曾依恋过他……可惜时光一去不返,即便是仙人也无计挽回。

暗叹一声,垂下头无奈地说:“仙尊容禀……”

“不要叫我仙尊!小夜,从前私下里你不是万万不肯这样叫我的么?”一道几不可见的褶皱出现在他原本光洁的眉心,我知道那是他不悦的表现。

也许是心中依旧在意着,我明明知道不该和他产生正面冲突,嘴上却忍不住顶道:“小夜是您养大的,可月瞌不是!小夜不肯这样称呼您,可月瞌必须这样!”

84.金池软禁

“你这孩子,怎么两世转生还这么倔。”

话音未落,但觉白影一闪,身体便落入了仙尊的臂膀中。而他移动时衣袂带起的轻风则姗姗来迟,夹杂着那数千年来不曾改变过的特殊清香扬起我散落的发丝,轻柔的好似一个梦——

记得刚刚由夜明珠化成人形的时候,眼里、心里就都只有他一个。无论怎么淘气贪玩,只要他眸中含笑轻轻一瞪,我就立刻跳到他身边乖乖坐好。那时最喜欢的就是他身上的味道,总愿意趁他端坐时一头拱到怀里使劲儿嗅那股子清香,因此常常打扰到他批文阅章。而他从不恼我碍事,反倒抱我坐在膝头,照着章表上的字一个个教我认识。

待到我能流利地读出案上的那些章表,他又开始手把手教我术法。也没有套路,基本上是想起什么就教什么,完全不分难易次第。说来奇怪,只要是他教的即便再复杂我也能很快学会,差不多的甚至不用他讲解第二遍就能懂。每每看到他眉宇间的欣然赞赏,我就觉得心满意足、无所不能。如此不经意间修为便一日千里,渐渐的竟能自己摸索出些门道了。

随着修为的增长,我的样貌也开始摆脱孩童的稚气,从身形到嗓音都转变成为神采飞扬的少年。在昱昊殿当值的侍从们哪个不偷偷地看我,可仙尊却好似不喜欢我的改变,非但不再亲近我,就连教导时的态度也严厉了不少。我依然能时时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那股清香,却再也不能放肆地拱到他怀里恣意玩闹了。

公平地说,仙尊对我还是很好的。不仅让我随驾凌云殿旁听朝会,就连群仙盛会那样的场合都要带我在身边。人人都看得到仙尊待我格外不同,可只有我心里明白,从前他举止间的那丝温柔宠溺再也不会有了。

刚开始只是觉得沮丧失落,可当我站在他身后从高台向下俯望群仙时,一种沉重的孤独感突然深深攫住了我的心。陌生的情绪带给我的不止是彷徨,还有莫可名状的恐惧。我第一次清晰地知道了自己是多么地想要亲近他,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呼唤他;我期盼着他的视线能为我停留,哪怕片刻也好!

虚妄的念头一旦生根就难以拔除,而且每时每刻都盘桓在心头折磨着我。从他那里学到的东西不可计数,却没有一种方法能帮助我消除心中的魔障。辗转思索了许久,我最终采取了一个很笨但是绝对立竿见影的方法来夺回他的关注。

我开始到处惹祸——锋芒毕露、大张旗鼓地惹祸。凡我所过之处,轻则鸡飞狗跳,重则人仰马翻。如此闹腾,天界众仙果然忍受不了,有些辈分资历的都纷纷去找仙尊诉苦告状。于是每每惹祸回来,便免不了要被他训诫、惩治一番。这一切当然正顺了我的意,所以我非但不改,还变本加厉换着花样闯祸。

然而自始至终我都忽略了他的身份:即便我是他教养长大的,他依然是整个天界的王者。他的权威容不得我的散漫,他的尊严容不得我的放肆——当然,这些都是他把我交给月华带回月姻司后我才渐渐想明白的。

现在看来,也许那最初的依恋和执着就是爱罢,可惜在我还没有完全明白以前,那棵萌芽就被干脆地扼杀掉了。再加上后来的种种……时光无情地剥落了我心中对他的柔情,只剩下并不十分单纯的敬畏。我甚至可以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但前提是——从前发生过的事情不要再重演了。

心思一转,我便撑起胳膊微微挣开些许,同时双腿一弯从他怀里滑脱出来跪到了地上,并赶在他伸手扶我之前向后挪开几尺距离,朗声正色道:“仙尊明察,小仙是月瞌。”

“到底有何区别?”他大约是觉得我在无理取闹,皱着眉说:“我查验过了,你的元神我岂会看错?”

“查验……呵呵,您当我是货物么?诚然我的魂魄没多少改变,但那颗夜明珠已经在灭魂台上碎作数片,您不是也亲眼看到了?”

见他面色微变,我苦笑着叹道:“您莫要忘了,我记起的可不光是从前在您身边的日子啊。”

“那又如何?往昔你所犯的过错皆因年少无知所致,更兼交友不慎被那等邪妄之徒刻意欺瞒引诱,这才脱离了正道。现如今你已洗心革面,旧事不必再追究了。你非要改名叫月瞌也罢,索性就抛却过往一切重新开始。当初你也曾在昱昊殿当值过,不如今后仍跟在我身边。以你的资质若肯静心勤学苦练,不消百年便可超越从前的月夜……”

他那里竟越说越快,不期被我一声轻笑打断。

“呵呵——”

好冠冕堂皇的说辞!

“尊上恐怕是忘记了什么吧?您说当初月夜为何非求死不可呢?”

“你……自然是……”

“您想说追悔莫及?抑或是了无生意么?实话告诉您:月夜一生率性而为,凡事但求问心无愧,又有什么好追悔的呢?若说断生了念,羽戈新亡之时确实是痛彻心肺,不过随他而去倒不如设法让他重生;再说还有个喜欢钻牛角尖的家伙,丢下他不管当然也不行。至于同郢风的纠葛全是咒法所害,逝者已矣自是不必多说了……”

深吸一口气,我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月夜自绝于灭魂台,就是为了同您做个了断——那颗夜明珠虽是为您所有,但月夜的灵魂是自由的——原身破灭之时欠您的已还,恩义情仇尽数勾销,从此各自海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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