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可以去人间看看,我高兴得几乎忍不住要手舞足蹈了,对这小小的要求自然满口应允。
月华也看出我下凡心切——且该叮嘱的早就已经说过了,现在再说什么我都只知道点头而不往耳朵里进。他最后伸手替我理了理纯白洁净的衣袂,便让月辉送了我出去。
说也奇怪,平时见了我就嚷嚷个不停的月辉一路都沉默不语,直到马上就出天门了才憋出一句蚊子哼哼似的话,我琢磨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我小心保重。
这家伙真是的,临下界还让我鼻子发酸,果然不讨人喜欢!
我转身拍拍他的肩,故作豪气地说:“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了,你们在家好好等着我哦!”说着就倒退着下了天门的台阶。
月辉本来还想和我说些什么,却倏地睁大眼睛叫道:“小心脚下!”
他出声的同时,我已经失去了平衡,身体向后仰倒。
唉……都嘱咐我说人间险恶,怎么就没人告诉我这台阶下面是空的呢!
02.初识凡尘
从前听月色说起故事里面那天仙下凡的场景——衣带当风、飘逸出尘——怎一个美字了得!在心里暗暗期盼了许久,渴望着也能如那般唯美地出上一次风头……
可我现在这算什么状况啊!!!
头朝下脚朝上不说,还四仰八叉的。
要知道这绝对不仅仅是美不美观的问题,关键在于这个姿势根本就无法看到下面!我甚至不清楚要多久才能落到人间,也不清楚究竟要落到人间的何夕何处。
无论是谁,如此迅速地向未知的地方坠落都免不了要心慌吧?于是我手忙脚乱地挣扎着想翻过身去,奈何丝丝缕缕的云气极快地从我的指缝中穿过,根本无处着力……等到我终于想起自己也曾学过御风驾云之术时,我已经落地了——不,准确的说,是落水了。
“扑通”一声巨响,冲天的水花遮蔽了我的视听,强大的力道将我压到水底的泥草中。
我摔得是七荤八素,脑袋里嗡嗡地响个不住。
如果我可以在坠落时忘记念飞行诀,当然也不会在落水时想起念避水诀。但我的水性仿佛是与生俱来——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迅速浮上了水面。
还是那个四仰八叉的姿势,不过背景由空中变成了水里。
我眨眨眼睛,抖落遮挡视线的顽皮水珠。
蔚蓝的天空满满映入眼中,美丽的那样纯粹;碧水轻托着我,温柔的荡漾出涟漪;金色的阳光径自灿烂着,洒落在身上是淡淡的温暖,某种熟悉的惬意席卷着我的全部感官,仿佛我可以这样躺上一生一世……
我细细地体会着这奇妙的感觉,然后,睡着了。
……
睡梦里渐渐觉得有点冷,我懒得睁眼,只迷迷糊糊地蜷起身子,这才多少觉得好了些。
刚安生了没一会儿,隐约有细小的震动传来,然后就有人将我抱离水中。湖水从我的身上滴落,敲击着水面发出叮咚的声响;温暖的体温迅速包围了我,让我觉得很舒适。
勉强睁看眼睛,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唯有抱着我的那人身上发出微弱的银光。
“唔……是月光么?”
“是啊,不然这里还有谁看得见你?”月光颇有些无奈地笑着说:“听到月华说你来了,我便立刻放下手头的事情来接你。你可倒好,跑到这里睡大觉,让我一顿好找!”
抱歉地笑笑,我揉着眼睛想要清醒些,但眼皮仿佛粘黏住一般沉重,脑袋也不太清楚。我拉着他的衣袖,模糊地嘟囔道:“月光……我有点儿困……”
“你这还叫‘有点儿困’?知道啦,你继续睡吧!”
哭笑不得的声音轻轻传入耳中,我毫不客气地缩进月光温暖的臂膀间,安心睡我的觉
……
一夜好眠无梦,醒来便是神清气爽。
我刚预备着好好伸个懒腰就起床,哪知腿还没抻直呢,身下竟然一空,翻身就往下坠。好在我也算比较有经验了,当即掐诀提气悬于半空,这才有机会看清楚周围的环境。
原来这里是一座庙宇之类的建筑,刚刚我躺着的地方是屋顶的一条横梁。
月光真是的,怎么把我放到这里自己却跑没影了呢?
我心里嘀咕着,如一片绒羽般轻轻落下,刚好立在两个跪地叩首的女子之间。
当然了,我看得见她们,可她们看不见我。
只见其中一个女子双手合十念念有辞:“月老保佑,让我能有个好姻缘……”
月老?
我认识月华、月辉、月色、月光、月清、月澜……惟独不认识这个叫月老的。看样子他也像是月姻司的,难不成是新来的?
正胡思乱想着,那个女子将一盘果品放到供桌上,登时清新的果香扑鼻而来。
眼睛瞅着近在咫尺的香梨,我努力吞了吞口水。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想吃就吃吧,还客气什么呢?”
我回头,见月光大步走进来,手里托着一盘素饼。
……
晃着腿倚坐在神龛旁,我右手拈饼左手抓梨,隔着飘渺的青烟俯看下面虔诚跪拜着的人们。每人个的表情都不尽相同,有向往期盼的,有满面甜蜜的,有目露悲苦的,有怨恨不甘的……但仔细看去他们的眼底都藏着或多或少的茫然,而且几乎人人都会说上一句“月老保佑”。很多人还会往一个箱子里塞些个红红绿绿的纸片,然后欢喜地拿了红丝线和黄铜锁离开。
用雪白的袖子擦擦嘴角,我由衷地感叹道:“这个月老真是神气,他一定是我们月姻司的人吧?可惜我都没见过他……哎,月光,你见过吗?”
身旁一直埋头翻阅书卷的月光抬起头看过来,眼神有些古怪地说:“怎么没见过?不就是月华上仙嘛。”
月华?怎么可能!!!!
我瞪大眼睛看了看塑像——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虽然面目还蛮可亲的,但怎么看都是个老公公的样子。莫要说是月华了,就连仙尊都没他这样老!
月光见我满脸惊异不信,恍然而笑,指着那塑像说:“凡人都认为月华上仙是这个样子的。”
我皱眉,问:“为什么呢?月华的衣服明明是银色的,头发像乌漆那么黑亮,比起这个样子来要好看得多!”
月光笑道:“是啊,不过凡人看不见他,并不知道他的样子究竟如何。唐朝时有个道行还算不错的术士偶然听到了司中之人称呼月华为‘月老大’,便与借宿在道观中一个姓李的书生谈起此事。那书生当时也是微醉,将‘月老大’又错听成了‘月老’,因而就以为姻缘之司首是个耄耋老者。后来那李姓书生写了本书,更把这件事添油加醋凿凿而言,弄得跟他亲眼所见一般!至此天下都以为月华是个老者,还为他修祠造像,这鸿禧堂便是其中之一,也有叫它月老祠的。”
“啊?!原来是这样啊……”
“是啊,所以我才叫你别客气,因为这些供品本来就是奉与我们的。”
我点头感叹不已,忽又想起一事来,便问月光:“那个叫月华为‘月老大’的人……该不会是月辉吧?”
“对啊,就是他!”月光拊掌大笑起来:“除了他还有谁这么称呼月华上仙的?可怜那家伙因为这件乌龙公案被上仙调回天界,再不放他下来了!”
“真的啊?!嘻嘻……”
正说笑间,外面忽然一阵喧哗。我也不管月光同意与否,忙一把拉着他飘出去看个究竟。
只见人群围拢处,一个女子跪坐于地嚎啕大哭,两手还死命地拽着锁在一条粗大铁链上的铜锁摇晃,好似想要把它从铁链上拽下来。
我正懵懂疑惑,月光容颜淡淡的轻拍我肩头,说:“回去吧,没什么好看的。”
还不待我张口细问,那女子的哭骂声就清晰响起:“说什么一锁同心,说什么海枯石烂……全是放屁!天下的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呸,连这月老也算上,都XX是假的!”
我满心不高兴,简直想显身去与她辩驳。身旁月光却带着一丝悲悯叹道:“情之一字最是磨人,不管哪朝哪代都是一样。她也是个可怜人,只因几番被情所伤,难免会偏颇些。”
接过月光随手递来的卷册一翻,我才知道原来那女子竟是屡次遭人欺骗背弃,且终其一生都没有圆满的姻缘。
心中一软,气就没了。
看着那女子满面泪痕,连我也有些郁郁,不禁问道:“我们似乎也可以替凡人改换姻缘,你给他找个好男人不就行了?”
“你说得轻巧”,月光摇着头说:“每个人的姻缘都是有数的,改了她的也就要夺了别人的,总有不圆满,除非……”
“除非什么?”
“不……也没什么。”
见他闪烁其辞我倒越发好奇了,忙缠着他问:“到底是什么啊?”
月光卷起书册敲我的脑袋,板起脸道:“平时不好好学,现在就知道问东问西!赶紧跟我回去,正经事情还多着呢!”言罢竟拂袖而去。
看他逃也似的走了,我没头没脑地愣在原处,半晌才想起要跟上去。
刚跑出几步,方才那女子复又哭闹起来。我回头,正见她狠命地拽动那铜锁,指尖都磨破了尚不自知,瘦小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心中不忍,偷偷掐个诀,用的正是月色教的妖术。
青气一闪,坚固的铜锁“喀嘣”一声打开了。
那女子先是一怔,呆呆地将锁取下,直着眼睛看了它好久,忽而抱着锁大哭起来,且似乎比原来哭得更加伤心了。
这样做是不是错了呢?
我实在有些不解,恍惚又似有些了然。正理不清间,却听得众人一片惊呼。抬头望去,那女子已不见了踪影,围观人群中有人奔走呼喊:“不好啦,有人跳崖自杀了!”
一言如石,激起心中千层浪。
方才我还看了姻缘簿,那名女子明明尚有一段纠缠数十年的孽缘,怎么会跳崖寻了死呢?莫非是我擅自打开那锁,致使她的命数发生了改变?!
思及此处,我再不敢犹豫耽搁,立即飞身跃过围栏,飘向崖下寻那女子的踪迹。
好在山崖原本就不高,不仅草木茂盛,坡度也算缓和,从这个位置掉下去倒有八分生还的希望。
我顺着山势找下去,很快就发现了挂在一棵歪脖子树杈上的女子。凑近一看,人虽昏迷不醒,但阳气充盈魂魄尚存,应该是死不了的。只是她的手臂被山石划开了一道几寸长的大口子,正缓缓冒着鲜血。
瞥着近前无人,我索性显了身形,从那女子围在腰间的外套上撕下一只袖子,为她包扎胳膊上的伤口。也许是手头轻重掌握的欠佳,我尚未弄好,那女子就轻哼一声幽幽转醒了。
我一面放轻力道继续包扎,一面安慰她说:“忍着点儿,一会儿就好了。”
她含糊地答应一声便没了动静,我心下略感诧异,随意瞄她一眼,见她正紧紧盯着我的脸,眼神有些古怪。
03.惹是生非
从未被人这样瞧着,我的心里渐渐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周身仿佛有千百只小虫子爬过,止不住就打了个冷颤。手头不稳力道忽重,正绕着的布料一下子就缠紧了。
“哎呦!”
那女子痛叫一声,原本有些微红的脸重又变得煞白。
我赶紧松了手连声向她道歉,却听身后远远有人喊道:“上面出了什么事吗?需不需要帮忙?”
转头往坡下一瞧,一个身背登山包的高大男子正挥舞着手中的太阳帽朝我们这边招呼。
我本就不欲与人多作牵扯,现身救人实属无奈之举,现在既见有人来了,忙起身招手喊道:“这里有位姑娘受伤了。”
那人听后立刻答道:“等一下啊,我这就上去。”说罢便踏着山石青草向上攀来。
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我回身向那女子说:“放心吧,有人来救你了。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你多保重,切莫再轻生了。”
“等等!”
脚还没迈出去呢,手腕一紧,竟是被那女子给拉住了。我愕然看去,见她脸颊飞红,黑亮莹润的眼睛却直视着我,低声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原本不欲多说,但她的声音里带着极淡的胆怯羞赧,倒让我不好装聋作哑了。转念想来,反正我不显形她便不可能再与我相见,告诉她又有何不可呢?
思及此,我微微一笑,答道:“我叫月瞌。”
“岳飞的岳,孟轲的轲是吗?岳轲……真是好名字呢……”她喃喃念叨着,眼睛弯弯地笑起来。
唉,这个时候我总不好再说我的这个‘瞌’字是瞌睡的‘瞌’吧?
心里正讪讪的,耳边忽闻一声尖锐的嗡鸣。
纵使平时再不用功,身为月姻司的一员,我又怎会不知道这个声音代表什么!
大惊之下,我眯眼盯住那女子的手背细瞧——果然一个殷红的圈环形符号光芒闪动,并嘶鸣着迅速消解无踪。
那女子犹不知发生了何事,惊讶地看着我,似乎开口想问,却在下一刹那被定住了身形。
白亮一闪,月光站在我身边气冲冲地跺脚:“你你你……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你也能闯祸?!”
“我没有……”
“没有什么!若不是你,她的姻缘符怎么会断开的?!”
我真是冤枉,但月光的脸都气白了,我自然不敢分辩,只好低头看着地上的草叶。
“你……唉!”
月光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划破食指,用闪着银光的血在那女子手背上重新画出符咒。随着他默诵的口诀,符咒仿佛活了起来,跳跃流转着,最终慢慢隐入肌肤中再看不见;与此同时,他又抬手按在女子的眉心处轻轻一点,那女子半声未吭就蓦然合眼倒下了。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优雅大气,实在好看得紧。若是配上仙乐,简直就像天界仙姬们演习的歌舞了。
我看得发愣,月光已起身来至我面前,伸出手,狠狠拍在我的脑袋上,怒道:“发什么呆!给我把身形好好隐起来,从今往后再不许显于人前,知道了吗?!”
“哦……”我委屈地揉着脑袋,心里想着现在这个月光和方才的月光一点儿都不一样。
待我解了显身诀,月光也将四周的定形诀化去。那女子还没醒,倒是先前的高大男子攀了上来,急急凑近去察看女子的伤势。
月光戳着我的额头说:“你仔细看看他们两人的气场!”
我依言看去,竟见两人接触处的气场融成一片,手上的姻缘咒同时显现。
原来他们俩是一对有缘人啊!
“现在知道了吧?因那女子看上了你,他们的姻缘险些断掉。若非我及时赶到,你今天就闯祸了!”
呼……确实好险,不过……
“我只是替她包扎伤处而已,其余的什么也没做啊!月辉曾经说过:姻缘如水,连刀剑都斩不断的。可刚刚她才初次见我,又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就断了姻缘呢?”我真是不解。
闻言,月光又在我额上弹了一指头,不过这下很轻,一点儿都不会疼。我抬头,见他飘渺一笑,眼中有些时间堆积出的苍凉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