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在乎吗?
激动悲愤的声音中掩不住一丝隐隐的期待,观者如我亦不由得暗暗揪心,屏息等待着回答。
然而长久的沉默后,一个冷静的声音沉声说:“你太没规矩了,速速随我回去领罚!”
莫说是先前那人,便是我听了这话都觉得又急又气,心头燃起一把无名怒火,无声啐骂道:“笨蛋,你说句在乎难道会折了修行?这样所答非所问,不是无端叫人伤心吗?!”
果然,一阵低低的笑声响起,其间夹杂着碎裂般的痛楚,当真好不凄凉落寞。
那笑声我听在耳中,竟仿佛能够感同身受,心中隐痛不断加剧,简直要透不过气似的……
“阿瞌!”
突然被拉住手腕,我吓了一跳,蓦然惊醒。睁眼一看,方才的景象全然不见,哪里还有什么浓雾?
夕萦攥着我的手,蹙眉问:“怎么?做噩梦了?”
原来只是个梦啊……
我舒了口气,慢慢点头,神思却还是微微恍惚。
“害怕了吗?”
“嗯?”
夕萦伸手向我前额一抹,我这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究竟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好像是两个人在打架。”回想着那没头没尾的怪梦,我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夕萦一愣,缓缓轻声说:“这样啊……真是对不住你。”
“啊?为什么?”我不解。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梦到有人打架,定是因为我与阿源在你面前争执的缘故。无端累你受惊,是我的过错。”
原来是这样!
我恍然大悟,心头所余的一丝沉重忽就不见了。
反拉住夕萦的手,借机试探性地问:“那你和姜源是不是就不再打架了?”
夕萦无奈笑道:“本来就没打架。”
“打架可不一定动手,你们当时的样子真吓人!”
夕萦想了想,点头说:“好,以后在你面前我都不与他计较便是。”
我不上当,撇嘴问:“那不在我面前呢?”
“你倒学精明了,嗯?”夕萦抬手弹我一指头,淡淡地道:“有些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左右的。况且阿源那脾气……唉,也是太没规矩了……”
我一怔,霍然抬头。
夕萦发觉不对,问:“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方才梦里那个冷静的声音仿佛又跳出来,在我耳边久久不散——
同样的话,完全不同的感觉。和夕萦的语调相较,我忽然觉得那个声音中竟深深藏了什么东西,如同坚冰下的汹涌暗流,远不似表面的平静冷淡。
18.殷勤相待
光阴流转,天界尚且一瞬百年,何况人间?
一晃又是十几日过去。
夕萦答应我再不与姜源一般见识,之后果然依约而行。他主动找姜源谈了一次,具体内容我不清楚,不过他们两人就此和好如初,言语行事间虽然难免分歧,但亦没有出现过类似那日那种一触即发的僵持气氛。
姜源主持的祭礼顺利完成,人一闲了便常往竹屋这边来。他也没什么正经事,除了缠着我与他说话,再就是蹭吃蹭喝蹭床睡。
这家伙果然是个怪人,自己有地方不住,偏偏喜欢同我挤。我饮水他就抢我的杯子,整罐的水他不喝,非要喝我剩下的半杯;我吃点心他也要尝,桌上一大盘他挑三拣四不喜欢,非要抢我手里的那块儿;我刚一犯困他就吵着要睡觉,因为懒得回去就往我的床上躺,赶都赶不走,弄得我一个头两个大!
其实我没那么小气,毕竟这里是巫族的地方,连这屋子都是夕萦借给我的,让姜源睡一会儿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问题是他的睡相忒差劲了,每每不到半刻便会压着我。他手长脚长的,无论我怎么躲避都逃不开。一觉醒来,他不是手搭在我腰间就是腿压着我的腿,更有甚者,某一次他竟然半个身子都压到我身上,差点儿没把我压扁。盛怒之下我直接把他踢下了床,若不是他认错态度尚好,我倒真想狠狠揍他一顿!
本以为从那以后他能稍微收敛,没想到非但不然,他反而是变本加厉,竟然在梦中摸到我身上,生生把我从沉睡中痒醒——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终于被他逼到忍无可忍,坚决不同意再与他共用一张床了。他委屈地望着我,十分不情愿地嘟囔道:“阿瞌你真是薄情寡义……”
我怒,瞪着他威胁说:“回你自己的地方睡,否则我告诉你们族长说你欺负我!”
满以为能唬住他,没想到那家伙竟涎着脸问:“我怎么欺负你了?”
瞧,这可真是白日里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大怒,摔了枕头砸他,起身就要往外走。
他跳起来一把拽住我的手,笑得十分灿烂加欠扁:“这就生气了?哪儿去?找族长告我的状?”
我懒得理他,扭头冲窗外喊:“夕萦,快来——”
姜源匆忙用力一拖,另一只手捂上我的嘴,从背后紧紧环着我,在我耳边咬牙说:“你喊他做什么!”
我抬手轻掐术法,青光荧荧间瞬时移开身形,倚着桌子冲他挑眉笑道:“我——乐——意!”
姜源并没有如预想般暴跳如雷,而是痴痴呆呆望着我,傻笑着说:“真好看。”
我一下子愣住,反指着自己问:“你……说我?”
“啊?”他眨了眨眼,翻个白眼咳嗽一声才道:“没说你,说你后面的。”
我更懵——后面有谁吗?
一回头,正见门外人影隐约闪动,玉手轻轻扶起垂帘,一人端了托盘优雅步入,不是夕萦却是哪个?
他今日穿了件深紫色的外衣,素净尊贵中犹带着屋外十样锦那般的艳丽。当真是面如夜月,眸似春水,唇边一丝浅笑,温润如和风拂柳,挠得人心尖都发酥!这样一个几乎十全十美的人,若他不是巫师,想必凡间的女子早排成长龙等着嫁他了,到时候姻缘搅缠一团乱,月澜、月落不忙昏才怪!
所以,长成夕萦这样若是还不叫好看,那这世上好看的人也没几个了。不过话虽如此,姜源竟然肯主动称赞夕萦,这太阳还真像是打西边升起来的!
我奇怪地瞥了姜源一眼,却见他也正瞅着我,一脸的挫败无奈。
“你们两个方才在说什么‘前面’、‘后面’的,怎么我一来就都没声了?莫不是怕我听了去?”
夕萦笑着将右手拖着的东西放到桌上,我凑近一瞧,原来是一整盘做成叶子形状的凉糕。碧糯晶莹的皮几乎透出里面的馅料,那股子清爽的香甜更是诱人。
若是换了从前,我定然是二话不说抓起来就吃的。不过那次“莲叶羹”事件后,我还算是长了记性,吃东西之前总要先问问清楚才敢动。
不等我开口,夕萦就说道:“这是绿豆夹着玫瑰蒸煮了淘出的馅儿,我瞧着还算是爽口,你们不妨尝尝吧。”
我拈了块糕一口咬下,滋味特别好,满口香甜。
“……真好吃!”
再抓一块送到嘴里,甜而不腻,清爽悠长。
“你们巫族的厨子真厉害,竟能做出这么好吃又好看的点心!”
夕萦抿嘴一笑,说:“我们的厨子是很好……不过呢,这凉糕是我胡乱做的。”
“啊?”我的下巴几乎砸到地上,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晌才感叹道:“夕萦啊夕萦,还有什么是你不会做的么?你可真是全才啊!”
“是呀”,姜源在一旁阴阳怪气地接腔:“夕萦自然是好得很!”
夕萦摆手道:“不敢不敢,你们的夸奖我可当不起。”
见他如此谦虚,我边吃边说:“怎么当不起了?你真得是什么都懂,人又那么美,连姜源都说你好看。”
“呃——咳咳咳——”
姜源捏着喉咙,咳嗽得脸都憋红了。
我赶紧帮他拍着背顺气,心里嘀咕道:真是笨,吃块糕都能噎到= =
……
吃饱了,我被搅散的困意渐渐重又聚起。
夕萦拉着姜源去挑选祛疫防病的草药,帮我引开了这个大麻烦。我正准备好好睡个午觉,忽听外面有人轻唤道:“月瞌仙君?”
“嗯?什么事?进来说话吧。”
帘子微响,一阵香风先扑面而来。
我诧异看去——只见红衣如火,玳瑁生辉,却压不过那熠熠明眸中万千光华;青丝垂顺,玉铛玲珑,更映衬着那肌肤赛雪轻柔妩媚……
好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如此品貌仪态,倒叫我怀疑她是否是仙姬转世了。
美人款步而入,盈盈伏身一拜,檀口轻启贝齿微露,淡淡的甜美微笑使得原本就美丽的脸庞更加潋滟,那轻灵的声音如幽谷莺啼般响起:“妤茗见过仙君。”
瞬间从床上跃起,我急忙扶了她,颇有些无所适从地说:“快请起,千万不要如此多礼。”
妤茗从容起身,抬头,漂亮的眸子看向我。那眸中双月相对,竟是和夕萦的眼睛极其相似,看来她也是阴灵巫族无疑了。
不等我问明她的来意,她回首向外唤道:“都进来拜见仙君吧。”
话音刚落,四个衣着一致、相貌近似的姣好少女手捧金盘鱼贯而入,两两分立在妤茗身后,一齐向我下拜。
我懵了,惊讶地问:“这是做什么?”
“回仙君的话:我等奉族长之令,前来伺候仙君起居。”妤茗笑答,又侧身指着四个少女说:“这是姒氏姐妹,出身阴灵世家,名唤春、夏、秋、冬。”
四人立即齐声道:“姒春(姒夏/姒秋/姒冬)见过仙君。”
我哪里见过这样阵势,颇有些别扭地摆手说:“先等等!族长的好意我明白,但我寄居在此已然是叨扰了,实在不敢再劳烦其他,还请各位姑娘回去吧。”
一语未毕,五人竟纷纷跪倒,楚楚可怜地叩首至地,口中悲戚哀求道:“仙君饶命!”
“这……这是从何说起呢?我只是请你们回去,并没有——”
“仙君不知,来时族长有令,若是仙君不留,我们几个……也就不必回去了。”妤茗眸中莹莹地说:“依族中规矩,我等须充作祭品,或沉河,或薪焚……乃至坑杀殉葬!”
“什么?!”
我大惊,实在难以相信巫族竟有这么残忍无情的规矩。但看她们的模样又不像是在骗我,只好勉强道:“你们都起来吧,我留下你们就是。”
“多谢仙君——多谢仙君——”
与她们的兴高采烈地相比,我的表情只能用无奈来形容了。这竹屋毕竟是夕萦的,我还没问过他的意见就擅自做主招徕这么一帮女子,这样似乎不太妥当。不过转念一想,夕萦那么温柔的人也一定不会坐视族人有难而袖手旁观,所以他应该能够同意我的做法吧……
正想着呢,缓缓起身的妤茗突然脚下一软,“啊”的一声倾身朝我扑倒。我猛然回过神,伸手一揽,将她稳稳抱住。
怀中的身体芳香柔软,竟与男子大有不同。想起从前月色曾说过,凡间万物万色,百千神奇,果然是不错的。暗自感叹,我扶了她坐到床上,关切地问:“是不是跪麻了腿脚?”
妤茗垂下绒羽般的眼睫,白皙的手虚扶在我的胳膊上,双颊粉嫩如春蕾,轻轻应了声:“嗯。”
这是小事一桩。我轻拈了法诀,青光触到她的腿上,流动的光晕自会助她血脉顺通。
“怎么样了?起来走动一下试试。”
妤茗依言走了几步,回首笑道:“一点儿都不麻了,真是多谢仙君。”
“那太好了!”我忙招呼那姒氏姐妹:“你们也都累了吧?快找地方坐下,这里本就不是我的地方,你们不必拘谨。”
四人都微笑着摇头,其中一个道:“那怎么行,坏了规矩族长是会罚我们的。”
我皱眉,心想这巫族的族长还真是严厉刻薄,族人似乎都很怕她。
妤茗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想,忙说:“仙君莫要在意,若是我们都坐着,还如何服侍仙君呢?与其这样,不如请仙君用了点心,也省得她们总端在手里。”
我早见她们手里托着金盘,只是上面盖了丝帛看不清是什么。此时揭开遮蔽,原来都是精致小巧的点心,五颜六色的十分可爱。
妤茗优雅抬手,浅笑着道:“仙君请用。”
我确实是喜好凡间的点心不错,然才刚吃了夕萦那一大盘子凉糕,之后又喝了好多泉水,此时面对着这些好看好闻的吃食,我的兴致实在提不起来,只好歉然笑道:“这个……我真是吃不下了……要不放在桌上,我晚些时候再吃可好?”
妤茗一怔,继而笑着点头:“全凭仙君的意思,您想什么时候吃都行,只是……”芊芊玉指向盘中拈了一朵花样点心,送至我面前——
“这个凉了不比现在好吃,仙君请趁热尝这一个吧。”
19.防不胜防
美人美食在侧,本是好生的福气,我却着实无奈,犹豫再三才伸手去接。
妤茗手腕一翻轻轻避过,柔声笑道:“这个酥脆易碎十分不好拿,仙君若不嫌弃,不如就着妤茗手里吃吧。”说着抬手凑近。
一丝甜香从她袖中逸出,芬芳淡雅沁人心脾。瞄着那托于莹白指尖的粉色点心,我心头一跳,神思有些恍惚,忙垂下眼默默张开嘴巴……
“喂!”
一声暴吼蓦然炸响,妤茗手一抖,点心蹭着我的唇边掉落,撞到地上,酥皮做成的花瓣分崩离析。
我霍然抬头,见姜源气势汹汹地摔了帘子走过来,负手站在他身后的夕萦目光清冷,却是紧盯着妤茗。
妤茗早敛了笑容,后退两步与略显惊惶的姒氏姐妹一同恭敬伏身行礼道:“见过两位大人。”
姜源板着脸没好气地问:“你们不在族长身边伺候,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回大人的话,我们正是奉族长之令前来服侍仙君的。”
“荒谬,瞧你们笨手笨脚的样子还谈什么服侍?都给我滚回去!”
“大人,仙君已经答应留下我们,若有服侍不周的地方也该由仙君斥责,还望大人见谅。”妤茗坦然大方地顶了回去。
“你敢这么对我说话?!你——”
“好了!”夕萦截住他的话,淡漠地向妤茗她们说道:“东西放到桌上,都退下吧。既然仙君允许你们留下,回头我让晏巳教你们规矩,等都记熟了再给你们安排活计。”
妤茗面色微变:“夕萦大人,我们几个跟随族长多年,日日受教,这规矩就不必再特地学了吧?”
“是么?我看不然。一个主子一个规矩,你在族长面前伺候的好未必就能伺候好仙君。比方说现下吧,月瞌仙君午后常常小憩片刻,你们非但不回避,反倒都杵在这里吵闹碍眼,像什么样子?就凭这,你们也得重新受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