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梦沉酣月姻司 上————尉迟回雪
尉迟回雪  发于:2010年08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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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怔瞅着他,他倒笑意更盛,伸手向我颊边一触,又极快地收回。温凉从那一点晕开,微微的痒麻直击心底。起初我以为是他的手凉,后来才想到——也许是我的脸颊太烫。

莫非这就是凡人所说的“醉”?

“阿瞌……”

“咳咳——”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被打断的夕萦眉尖一动,偏头对同样端着酒走过来的姜源说:“什么事?”

“你是在做什么我就要做什么。”

一身纹路繁复华丽衣袍的姜源斜挑着眉,重瞳的眸子里仿佛有什么奇异的东西在涌动。

夕萦捏着手里的觚,嘴角微翘着反问:“那么,你认为我这是在做什么呢?祭祀大人——”

那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仿佛落地有声。在此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那么轻的声音也可以营造出如此气势的语调。

姜源从鼻子里嗤笑一声,举了举手中的酒觚说:“当然是敬酒喽……我说的对吧?月瞌仙君!”

他还真是有样学样,青出于蓝。这后四个字居然比夕萦的语气更重,压得我浑身都紧绷绷的。再加上被他那双奇特的眼睛狠瞪,这个中滋味就不言而喻了。

哪知我不吭声他依旧不肯放过我,把玩着酒觚似笑非笑地说:“仙君的酒量真是不行,只浅浅一口就满面春色了。看来我们凡间的美酒果然恶毒,比天上的琼浆更会迷惑心智。”

直觉他话中有话,我根本不敢接口,略略低了头以期躲避那灼人的目光。

夕萦慢慢啜了口觚中之酒,望着酒液轻笑道:“只是可惜,美酒酿造不易,稍不留神也许就成了一缸醋!”

“哼哼哼——卜筮大人真是好口才!”

“彼此彼此,祭祀大人何必自谦?”

我左瞧瞧右瞄瞄,第一次真心地希望去换衣服的族长快点儿回来。

跳出来解围的不是族长,而是适时端上山泉与果浆的仆从。

一见有其他人,方才还针锋相对的两位立刻恢复了高贵优雅的姿态,不知情的还真是丝毫看不出端倪= =

我刚放心下来,没想到形势急转——他们两人同时伸手,一个取了泉水,另一个拿了果浆,竟是不约而同地准备为我调酒。

随着他们状似无意地互相一瞥,我顿觉阴风飒飒乌云密布;再看他们同时伸手来端我面前的酒觚,我更是深刻地认识到:默契出现在恰当的时候叫作心有灵犀,出现在不恰当的时候就只能叫作狭路相逢!

一蓝一紫两道微光忽闪而过,好好的酒觚“砰”的一声闷响,从正中间竖着整齐碎裂成两半,醇香的酒液沿着小桌流到地上,沾湿了柔软的毯子。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下面各席果然再一次安静下来,一个不落地朝着我们这边行注目礼;更糟糕的是,族长雍容的身姿偏偏在这时出现在门口。她神色莫辨地扫视着狼藉的桌面,沉声问道:

“姜源,夕萦,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招待贵客的?!”

15.共卧清波

此时我可真是哭笑不得了——虽说我刚刚确实很想她回来坐镇,但也绝对不是在这种情况下……

所以说心想事成不是件容易达到的事,即便对仙来说亦是如此。

诚然我对巫族的这位族长有些打憷,可眼见得姜源和夕萦要挨骂,我又怎么能不站出来说句话呢?

因此,我义无返顾撒了谎,英勇地站出来说:“是我失手打碎了酒觚,不关他们两个的事。族长若是要责怪,就怪我好了。”

这话刚出口我就意识到了不妥——这酒觚乃青铜所铸,岂是“失手”就能打碎?奈何此话已经是落地生根、覆水难收,惟有硬着头皮盼望别人莫要听出来才好。不过想他们一个个精明活络,若要真听不出也难。我不求别的,但愿他们装作听不出,至少让我好下台,否则我可真窘死了。

族长那仿佛实质性的目光在我们三个之间拂过来扫过去,最终淡淡一挑眉,道:“仙君说笑了。不过是打破一只觚,实在没什么大不了。我原本以为是族人招待不周,既然仙君发话,哪里还有什么怪不怪的呢?耽搁这么久,我正该自罚一杯才是,仙君请入席!”

“哦,请!”

她既这么说,事情自然带过。我随她坐下,姜源、夕萦也各归各位。只是再看向我时,那目光里都藏了些特别的东西,让我心头微动。

桌几上的狼藉很快被收拾干净,族长自饮一觚,后又亲自动手将泉水与果浆兑入酒中,斟了一觚递给我,微笑道:“仙君尝尝,可得入口?”

我赶紧陪笑接了,先嗅嗅再抿抿,居然酸酸甜甜的,味道大不同与先前。再啜一口,回味中稍有一点儿辣,但与那醇厚的香气相混,真是别有风味妙不可言。我惊讶于它的神奇滋味,两手捧着酒觚一口一口的下,只觉满口余香通体舒畅,竟把整觚都喝干了。

放下空觚,我咂嘴叹道:“真是好喝,好似每一口饮下去都有不同的味道,怪不得族长把它当宝贝!”

闻言,族长自傲一笑,命人为我再斟满一觚,举酒相邀:“难得仙君喜欢,请!”

我忙应了,捧着觚大口饮尽。

两觚甜酒下肚,身上渐渐热起来,脑袋也似乎是晕晕的。以手抵额,视线里竟然有几分虚影。

我眨眨眼睛,情况稍好了些。忽听族长笑道:“仙君执掌姻缘婚嫁,可知我王即将大婚?”

努力想了想,印象里确有听说过齐侯纳吉的事,所以我点头说:“知道。”

“那我王与公主的姻缘如何?”

我一愣,抬眼看去,却见族长双目熠熠,极关切的样子。

这便令我犯难了——首先,我并未关注过齐侯的婚事,具体这段姻缘如何我现下还不能确定;其次,即便我能够记得清楚,按天界的规矩这也是不能透露凡人知晓的。巫族祖上虽有仙族血缘,但到底还是归为凡人,我若向他们泄露天机,月华可不会轻饶了我!想到这里,遂摇头说:“这件事是月落在管,我并不十分清楚。”

那双重瞳的眸子暗了一瞬,族长垂眸边拨弄着腕上珠串边笑道:“怕是仙君不肯轻言吧?”

“我确实是不曾留意过。”怕她不高兴,我诚恳地说:“况且你们巫族世代精于卜算,即便我不说你们也能卜出吉凶。至于当中细节,知道太多于福寿上有折损,所以不如不知。”

“哦?呵呵,那多谢仙君好意了。既然如此,我不问就是。来,浔素再敬仙君一觚。”

到此我方知族长名姓,见她没有生气,忙就举觚同她对饮。

我喝的酒里兑了不少水和果浆,但族长喝的那可是原酒。她倒丝毫不怕冲鼻的辣气,豪爽地喝干了满觚仍是面色不变,这酒量真是让我十分惊叹。

不过惊叹归惊叹,总这么对饮便吃不消了。眼前的物件人形愈发晃动模糊,身上也更热了,连带着喉咙发干轻汗微湿,胸口突突地跳。好在我心里还算明白,本能地知道该寻些清凉的东西来吃。低头一瞧,一盅白白碧碧的羹汤好似还不错,忙端起来喝了一口。甜中带苦苦中透甜的滋味果然清爽,精神也跟着清明了。再喝一口,却忽然觉得这味道中有点儿说不出的怪异。

微微皱眉,我细细打量着这盅东西——米白晶莹的冻花浮在碧绿浅黄的汤汁里,仿佛就像是……

“这是茯苓莲叶羹,最是清凉去火,仙君可多用些。”

族长话音刚落,我一下子僵住,“莲叶”两字如雷鸣般在脑袋里炸响,适才所有的清凉此刻却在腹中翻江倒海,直直就往上返!不及多说一字,在众人的惊愕注视下,我捂着嘴“嗖”的一声冲出门去……

……

跪在杂草丛中,我伏身吐得天昏地暗星月无光,恨不能将五脏六腑全呕出来——

原来莲叶是这种味道!

只要一想到刚才喝下了什么,心中就如火灼针刺一般,难受到无以复加。一种深深的恐惧牢牢攫住了我,使我在夜风中止不住全身颤栗。

这一刻,我恍惚觉得被煮炖成汤汁的就是自己。什么高高在上的仙君,什么万众羡慕的天人?其实不过是一枝水中花,凡人鸟兽皆可食之!不,我的情况甚至会更糟糕,莫说是莲心,单只枝叶就是难求的药材,若是有朝一日被人分割了吃掉,那岂不是连渣滓都不剩……

太可怕了!

我简直不敢再想,颤抖着爬起来,半飞半跑的死命地往山里奔。

寻到熟悉的水潭,猛地跳进去,让清冷的潭水没过头顶。晶亮的水面似是一道屏障,把外面的一切都挡住,我稍稍觉得安心些——即便这也许是自欺欺人,但现下我真得很需要这种安全感来帮我把恐惧逼回它原本躲藏的角落。

略施法术沉入深深的潭底,身下枕着厚而软的淤泥,熟悉的感觉终究使我慢慢平静下来。

周围深暗静谧,偶尔有肥硕的草鱼从上层潭水中快速游过,雪白的肚皮划出一条白线,引得水体细微波动。而这之后,便是更深的沉静。

睡意悄悄萌生。这样也好,睡着了就不会害怕,一切都会过去……

正当我迷迷糊糊闭上眼睛,潭水中传来了远远的呼唤——

“阿瞌——”

那声音经潭水的阻隔已经变得低而古怪,但我仍能听出是夕萦在喊我。换在之前,我一定立刻跳出去答应。但此时此刻,我实在不想任何人打扰,只能默默抱歉着,闭目继续睡我的觉。

意识有一段空白,究竟是多长时间我并不能确定。但我清楚知道的是,刚刚水面产生了很大波动,而吵醒我的显然不会是一条鱼。

霍然睁开眼望去,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原本镜子似的水面已碎作千万片,一个身影背着光,划着水向我潜来!他的水性显然只是一般,在水中显得孩子一样笨拙。但他仍手脚并用努力地拨开水,一尺一寸地朝着这里,靠近。

我的心猛地震了一下,双手先于意识自发地抬起,刹那结出一个避水印诀。指间白光流动,灵力造出的气泡越漂越大,直至把那人全部包裹起来,将他带到我的身边。

未等我想好要说什么,他先扑过来一把紧紧拥住我,急促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躺在潭底?是不是哪里痛?”

被他这么一勒,我倒真是浑身都痛了,忙叫道:“放手放手,我没事!”

“胡说!没事谁会躺在这里?”

我无语,沉默了片刻才问:“姜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他勒在我腰间的手臂略松了松,却仍不放开,只瞪着眼睛看我,忿忿地说:“你又没告诉我,我如何能知道?!你一声不吭就跑,我追出来不见你的踪影,只好傻乎乎的到处乱找。你平时喜欢去的那些地方,山下、林子里、河边,我都找过了,只剩了这水潭!”

“可是,你怎么发现我在潭底的?”定定望着他的眸子,里面那一抹奇异的光芒吸引着我的目光。

“来时遇到夕萦,他说你不在这边,可我不信,我隐约觉得你一定在!后来我在周围找了一圈都没看到你,想来你若是在岸上早被夕萦那家伙找到了,所以我就猜,你会不会像那条笨鱼一样躲进水里呢?于是我脱了外衣跳下来,果然一下子就看到了你!”说到这里他忽然皱起眉,收紧手臂拥着我说:“你知不知道,刚刚远远看着你孤零零躺在潭底,真把我吓了一跳。”

看着他的样子,我竟忍不住笑了,问:“怎么?像是鬼怪吗?”

“不,像是……像是要消失了……”

“哦,是吗?”

他板了脸,严肃地看着我说:“不许再这样!阿瞌,你不能说不见就不见了,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微微怔忪地问:“我怎么对你了?”

“你——我……反正你不许再乱跑了!我……我会担心……”

他的声音忽高忽低,但我还是明白了他的关心。身为阳灵巫族,他能为了找我潜下深潭,单是这份情谊就让我感动。拍拍他的肩膀,我低声说道:“好,以后不会这样了。”

姜源像是松了口气,露出一个孩子般满意的笑容,高兴地说:“那,我们回去吧。”

我心中一沉,淡淡摇头:“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再待一会。”

“为什么?!”

“……只是不习惯。”

“阿瞌,是不是族里让你不舒服?”

我本想说是,但望着他的眼睛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最终改口道:“没有,喝了酒觉得烦闷恶心罢了,在这里躺一阵子就好。你先走,天亮了我就回去。”

“原来是这样,那我也不走,留下来陪你!”姜源说着竟揽着我躺倒,带着好奇四处打量,惊叹地笑赞:“别说,这里还真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说完,径自把眼一合,竟不理我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不喜欢水,若非我的法术,他甚至无法在水中常留。这是天性所致,岂能朝夕间扭转?他肯在不利于己的环境中合目而眠,仅仅是因为陪我……

暖暖的温度从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一直传到我心里,微微一笑,我也闭上了眼睛。

16.花不解语

朦胧中好似有什么虫子爬到了脸上,痒痒的……

我睡得正香甜,实在是睁不开眼睛,于是挥手一拂将那虫子赶走,随便向颊上抓了抓,倒头继续睡。

安静了没一会儿,那讨厌的虫子又爬了回来,从眼睑到颊边,从鼻尖到嘴角,痒得我忍无可忍。心中不悦,我模糊地想:臭虫子,你把我的脸当自家场院逛来逛去吗?看我不打扁你!

心随意动,抬手一巴掌拍过去——

啪!

“哎呦!”

“唔……”

我揉着拍疼的手,蹙眉睁眼一瞧,姜源正捂着脸呲牙咧嘴地伏在我身边,样子好不痛苦。

原来是打着他了,我就说这虫子个头也忒大了吧= =

心中虽有些奇怪,到底还是歉疚居多,我忙欠身凑过去问:“你怎么样?疼得很吗?让我看看……”

“不用……”姜源死捂着脸低头不肯让我看,指缝间隐约一抹猩红。

我大惊,赶紧扳着他的手,急急道:“怎么流血了?快让我看看!”

“别……没什么好看的。”

我们俩一个赶着要看,一个匆忙躲避,混乱间身子紧紧贴在一起。恼他不肯松手,我灵机一动反向他腋下抓去。姜源果然忍不住痒,回手来按我的手,整个脸终于露了出来——

只见他的左颧骨处红了一大块,流血的却是鼻子!

看来我这一巴掌力气不小呀……

我还待再细看时,姜源已经略偏过头去,拿完好的右脸对着我,神情颇有些不自在。

回想着月色教的方法,我抬起笼着淡淡青光的手,轻覆上他受伤的左脸。姜源浑身微微一震,眼睛直直望着我,竟抬手盖住我的手。

我心头一跳,倏地缩回手,莫名其妙地垂眸不敢看他。

姜源热热的手追过来握上我的手腕,微糙的指尖磨蹭着肌肤,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察觉到我往后缩,他可怜兮兮地说:“阿瞌,我脸上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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