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你是说,跟陆小姐的婚事?在今年?嗯,也只有陆小姐这样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才正好与城主匹配……”
“对啊,何况人家这次又苦苦等了一年多……”
细碎的交谈随脚步声渐行渐远,终至隐没.
陆小姐?不需多猜,一定就是刚才见到的女子.眼前浮起陆千雪明月般皎洁的容光,足以令名葩羞愧的盈盈浅笑,翩然的仙姿,楚楚的神韵,若是跟俊美得几近冷艳的凌非秋站在一起,应该是挺般配……
再度浮起陆千雪羞涩期盼的表情,凌非秋温和关切的语调,周遭众人心照不宣的微笑……
是般配.
不过,这些,与他何干?
“公子,公子……”
惊觉背后的呼唤,黄暮转过身,正看到脸现担忧的芸萱.
芸萱略松了口气,但依然蹙着眉,小心地询问: “公子,你怎么了?”方才,她连叫了五六声,公子就对着一扇关着的窗户,一点动静都没有,把她吓得不轻.
“没什么.”四散的眸光聚拢,回复了冷淡平和.
确定了他的状态未出现异常,芸萱这才放心地露出笑靥,走到摆好饭菜的桌前: “那公子吃饭吧.菜终于能比车上好很多,公子……”
漫不经心地瞟了桌子一眼,他习惯性地摇摇头: “我不饿,不想吃.”
那怎么行!芸萱急忙恳劝: “公子,不开心也不必跟自己过不去呀,你就……”
一道声音冷冷截断了她的话: “白费力,他当然不会想吃.”
惊起回首,芸萱睁大了眼.
不知何时,凌非秋已是站在了门边. “你……下去.”他的视线直接越过芸萱,落在黄暮身上,说不出是什么意味.
芸萱有几分忧虑地行了个礼退出去.凌非秋一步一步走近黄暮,近到可以将他眼帘下的不安一览无余.
“你就不能换个理由?”每次他不吃饭,全是 “不饿”“不想”,千篇一律,听得人心烦气燥.
“你来干什么?”黄暮颇不客气地反问,与往常见到他一样,没半点好脸色.
这话在凌非秋听来不知怎么倒有几分嗔怨的意味,他心头的火气倏然减了一半,嘴角微微上扬: “站在窗边做什么?过来.”
不容置疑地拉起黄暮的手,坐到桌前: “不看看怎么知道想不想.”
他夹了一筷琥珀色的五香豆腐丝放到黄暮面前的碗里, “可比得上你们江南的厨艺?”
黄暮踟蹰了一下,终于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很快下了评论: “不比.”
“哦?为什么?”
“就在所用的水.在江南,用的是虎跑泉的泉水.”所以其间的差别,一尝就出来了.
“原来如此,”凌非秋又夹了一块水晶肘子放进他碗里, “这么说,这道菜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啰?”
“也不是……”其实,厨子的手艺已经很精湛了,基本上可算是无可挑剔……猛然发觉旁边异样的视线,黄暮不解地抬头, “你看什么?”
凌非秋目不转睛地定定看着他,似笑非笑: “你好像很不习惯我不陪你吃饭?”没有忽略他骤见自己进来时,眼中一闪而逝的光芒.
黄暮的筷子僵在半空,脸发烫地对上凌非秋毫不掩饰的热切目光,一时竟无言以对.明知他们之间隔着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明知自己恨他,想要摆脱他,可他偏偏还是……这双热切的眼睛,如果哪一天,变为充斥着鄙夷和厌恶……
口中的食物梗在了喉头,呛得他剧咳不止.
凌非秋当他是被自己调侃的话气到,赶忙轻拍他的后背替他顺气,并倒了一被茶递到他唇边.
不是的!不是的!要他……陪?!
一遍遍地鄙弃和斥责这种荒诞的想法.黄暮缓缓喝下杯中茶,止住了咳呛,然而,对着一桌子的菜肴,却是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凌非秋看出他的情况,暗自着恼自己的造次,端过一碗桂花荷叶粥: “实在不想吃,就把粥喝了.”
黄暮无言地把碗接过,垂睫安静地喝着.
一开始短短的交谈又回归了令人束手无策的沉默,从身边漫开,一直在屋里延伸.真不甘心所有的努力因为一句话付诸东流,凌非秋的手指轻触上他的额,滑到眉际,最后落到他单薄的肩头,满意他的注意力又转回自己这里:
“若不把病治好,终不是久长之计.我们凌波城里有位隐士,医术可说冠绝当今,我带你去见他,你说好吗?”
久长之计? “如果我说不好呢?”咄咄怪事,凌非秋居然也会过问他的意见?
“不好?为什么?我知道你也精通歧黄之术,难道不想看看他是不是徒有虚名?我们这就走吧!”凌非秋故态复萌,不由分说地拉起他往外走.
“……去哪里?放手!”对他的举动反应过来,黄暮已身在院中.
“去了就知道.”不但不放,反而拉得更紧,凌非秋对他的抗议充耳不闻,拉着他以更快的速度继续走,绿阴间洒下的点点光晕在脚下晃动,被风吹成一地散落的明珠.
断云飞雨又经年
院门口站了几个人,为首的是洛风南.
凌非秋停了脚步, “有事?”
洛风南的话刚要出口,却在望见他们时,生生断在了喉中.城,城主……拉着他的手!拉着凌波城最大的仇敌的手!......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有事?”一分不耐,已经明显浮上凌非秋的脸.他暂时封住自己高涨的情绪.
先把油然而生的狐疑和不安搁置一边,洛风南道: “关于城主这次南下……”
“文书账册都在云鸿那里,回来我就和洛长老一起商讨.”洛风南是前任城主的得力干将,劳苦功高,城中的重大事务都少不了他的谋划.每次凌非秋南下归来,也总是就南行的所获与他一起商讨筹谋下一步的计划.
“还有事吗?”
得到否定的回答,凌非秋唤道: “来人,备车.”
立刻有人备了一辆简便精巧的马车,浅灰色漂亮的骏马,青色的车帘,窗边垂下粉紫的流苏. “城主,车已备好.”
凌非秋却并不急着上车,玩味地打量着那个俯首恭立的仆从: “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仆从抬起一张干净朴实的脸,英气坦然的眉眼,唇舌却因紧张有些笨拙: “是……小人,小人是新来……”
洛风南在旁解释:
“他叫林海,原是一个猎户.前些日子小姐去寺里进香,因路途不远,又在城中,就没带几个人.不想途径一片小树林时竟遇野兽来袭,幸被林海所救,将野兽射杀.小姐看他孤身一人日子艰难,就让属下给他安排一份差事.”
“是这样.”凌非秋收回审视的眼光,牵着黄暮上了车.车夫长鞭轻扬,马儿一声清啸,轻捷地跑动起来,很快拉着车消失在院落外,只剩洛风南几人留在原地,久久收不回的心神,跟着马蹄下的尘土越来越远.
错落的城居商铺依此自窗前晃过,马车一下子跑出了十余里,在西边的城郊转上一条荒僻的山间小道.
琉璃蓝的天,低得触手可及,纯净不见一丝瑕疵,峰顶的皑皑白雪变幻出五彩斑斓的色泽;融化的冰雪汇聚成流,纵横数十道,从初见苍翠的山间潺潺流下.冻开泉水,雪洗条山,清透凉透的风高扬起车帘,送来一山的芳野沁人.
转过一道石崖,忽现茅舍疏篱.屋边两株梅树,粉白的落英铺了一地,时不时有一两瓣随风飘去,香影纷然.
凌非秋牵黄暮下了车,越过扶疏的篱墙,踏着一径梅英走到屋前.
茅屋紧闭的小门,突然徐徐自动开启,宛如被风吹开. “留云居多年未有来客,今日城主驾临,谢某有失远迎了.”一道浑厚却嘶哑的声音从里头传出.
“何需客气?谢先生心里必定是在抱怨,抱怨我这不速之客搅扰了你逍遥快意的日子?”直接道出对方的心里话,凌非秋同黄暮一起走进门里.
屋内,一条桌,两张椅,一张琴,一卷画,一架书,再无多余之物.主人留云居士从桌边站起相迎. “不敢.”话中竟也带了几分谑笑之音.
“今日我来,是向谢先生求医.”深知谢留云讨厌繁文缛节,凌非秋开门见山地道出来意.
谢留云一双深陷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圈: “求医……城主当记得你我之间的约定.”
“当然.”凌非秋似乎嫌他的婆婆妈妈, “所以,还请先生为他诊视.”
看到他身后的人,谢留云一直木然的脸闪过讶异的神色,深深地看了黄暮两眼,方请他在桌边坐下, “公子请把手伸出来.”
黄暮依言伸出左手,谢留云以两指搭上的脉,片刻后,又让他换一只手.诊完脉,便望着黄暮沉吟不语.
良久,他面无表情地开口: “公子幼年遭疾,无脏六腑牵连受损,身体虚弱远不比常人……”
黄暮不动声色地听着,渐渐地心生厌烦.这套说辞,他从小到大已不知听了多少遍.
“……换了一般人,恐怕活不过十岁.想来公子家境富足,请得起良医,用得起名药,病体得以撑到现在.”
“药虽对症,但这十几年来,公子的病势并无好转,心肺损伤恶化的迹象有增无减……”谢留云嘶哑的声音顿了顿,锐利的双眼直视黄暮,
“公子必定是长年累月劳累和抑郁,方造成如此情形……如此下去,长则一年,少则半载,性命不保.”
黄暮清亮的目光回视着他,眉梢都没挑一挑.
讶异的神色有始以来第二次闪过谢留云木雕般的脸,他眼角浮起一丝探究,转过去对凌非秋道:
“依我看,这病不在治,在养.我先开一个方字,用几味药试试----当然,医药不在话下,关键的是公子的心,若是公子自己都不知自惜,谢某也爱莫能助.”
黄暮听了微微一笑,淡若清风.
谢留云笔走龙蛇地刷刷几下,写好一张药方递给凌非秋: “城主,恕谢某不远送.”
逐客令下得好快.
了解他乖张的脾气和行事的风格,凌非秋也不以为忤,叠起药方收好,与黄暮回到马车上.
马蹄敲击山岩发出清脆的声响,潺潺的山泉加剧了山间的寂静,西面的天空上,落日镕金,锦霞似海,浓墨重彩地挥洒出漫天的绚烂.
远方峰顶的积雪,在艳丽的光照下愈显透明无瑕.
心,不受控制地想要沉醉,沉醉在眼前虚无的仙境,远离尘世的纷扰.
沉醉前,他望着窗外低低地问: “你……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要他死,为什么治他的病,为什么对他做这一切,为什么……要对他好.
真的不懂.真的真的不懂.
明明,连他自己都不在意……
凌非秋听他这一问,黑眸中升起深沉热烈的光芒,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些什么,陡然间,眼中的光芒又黯淡下去,而到了嘴边的话,便在此时,结成一个尚未成形的叹息.
这些,黄暮都没有看到.
他只知道,他的问得不到回答.
接下来的日子,黄暮倒是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闲人.
桌面上没有堆积如山的资料,脑中没有紧张激烈的谋划,每天只用无所事事地待在屋里,或是在院中走一走.琴棋书画摆了一屋子,随时供他赏玩,倒也能打发时间.
突然变得无事一身轻,还真有点不习惯.
凌非秋陪他吃过几次饭,这两天就一直没再露面,身为凌波城主,当是日理万机,事务繁多.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塞上难得有雨,这是开春以来的第一场.在当地人眼中,乃是祥瑞之兆.雨不大,带来些许的寒意和湿意;下午的天色过早地黑下来,宛如入夜.
黄暮把窗开了一半,搬了张椅子坐在窗边.他喜欢雨日,不喜晴日,看雨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天晚了,又下着雨,凌非秋应该不会来,他放下了心.接着拧起眉: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拒绝的话开始说不出口;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态度开始不是冷冰冰无动于衷?
这样……不行的!
绝对不行!
他们之间是什么?还能算是什么?
一个仆从轻声来报: “陆小姐想见公子.”
黄暮想了想,道: “请她进来.”
幽幽的馨香飘来,莲步无声,白衣绰约的丽人半提着裙摆跨入门槛.
如云青丝用一根玉簪简单挽起,明眸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自进门起便幽幽垂着头. “冒昧来访,黄公子见谅.”
黄暮看了仆从一眼: “下去.”
看他久久不再开口,也没有任何惊疑之情,落座的陆千雪不安地抿了抿唇: “黄公子好像已经知道千雪的来意?”
依然得不到对方任何的表示,陆千雪咬了咬唇,努力镇定的语气已能听出颤音: “我只想问公子一个问题,公子不要多心.”
多心?黄暮眼角微挑.这句话,恐怕该换过来说.
小婢端上茶来,碧绿的清茶散出馥郁的香气,驱逐着湿冷的寒意.
“茶虽不好,也算是凌波城的上品,听芸萱说公子从不饮酒,就备了些.”
“陆小姐想问什么,请说.”
陆千雪把茶杯握在手里,全然不管滚烫的杯子灼痛了掌心,头越来越低,直至无法看清面容. “表哥回来一趟,就再没露面,他……真的好忙.”
把茶移近唇边缓缓喝下,抬起的玉手,恰好遮住了两滴泪珠的悄然滑落. “你……喜欢表哥么?”
“放心,”无比镇静的声音切来,没有丝毫犹豫,就像在回答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 “我恨他都来不及.”
玉颜上满是震惊,陆千雪看不出他有半点开玩笑的迹象,却依然不敢相信: “你……你说你……”有些失控地指着他,心中的失落竟在刹那的惊愕后,转为难以言说的愤怒.
是,愤怒!他居然说得出这个“恨”字?他知不知道……
黄暮没理会她,自顾把目光移向面前的茶杯,浅浅扬起嘴角: “陆小姐长于医术,下毒功夫也是不俗----”他端起杯子摇了摇,
“无色无味,是‘红妆’还是‘碧罗’?”
陆千雪一下子脸色惨白,猛地站起身,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你……”
很快地,被一语道穿的尴尬和不安被极度的惊愕所取代.
黄暮拿过杯子,从容地一饮而尽!
“啊……”惊呼一声,陆千雪慌乱中碰翻了一张椅子.她睁大眼睛盯着他,娇弱的身躯不住颤抖如风中落叶.
把空杯轻轻放回桌面,黄暮把倒下的椅子扶好,微笑着直视她眼中的惊恐和不忍:
“陆小姐,没什么事就请回吧.对了,小姐大可不必这么紧张,否则,是很容易让人看出破绽的.”她一定是第一次害人罢?这么的慌张,这么的负罪,其实没有必要,他本就该死.
陆千雪抖着唇说不出话来,仓皇地看他一眼,在小婢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出了门.
冷静地关上门,冷静地叫来仆从把一切整理干净,黄暮重新在窗边坐下,继续他被打断的看雨.
雨势越来越小,落在地上已经杳无声响.塞上的雨就是这样,来去匆匆,瞬息而止,想要它持续多一刻都是不可能的吧?
天边的浓云渐渐消散,天色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晕黄.
记得好像也是这样的黄昏,记得也是下着这样的雨,哪怕十几年过去,哪怕十几年来一直下意识地忘,可那淡得已经快要消失的轮廓仍是执拗地在脑中鲜明.原来,这就叫世事难料,这就叫命中注定.
倒是说不出的巧啊.黄暮自嘲地笑了笑,专心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