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人是需要适度的发泄，不然真的会憋出毛病来。我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不知道应该怎麽发泄。
我没有暴力倾向，不会依靠破坏其他物体来宣泄；我也没有不良嗜好，抽烟喝酒甚麽的根本没用。我不相信眼泪，所以宁可流汗。
汗水都混杂在游泳池的水里，穿出水面大口的呼吸着空气，感受着心脏一下一下的撞击心房，我曾经真的以为自己好了。
但当我在距离北京几千几万里外的山村嚎啕大哭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没有想的那麽潇洒。
哭的时候我甚麽都没有在想，只是心里很难受，眼睛酸涨。
就是想哭。
哭完之后觉得很累，第一次没有依靠药物进入梦乡，梦里五光十色，鸟语花香。
醒过来的时候，秦宝已经做好早饭，闻起来很香，我狼吞虎咽，他摇头微笑。
之后的日子过得十分平静，谁也没有再提到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白天，我和他绕着山走，学会辨认很多树木和菌类，学会看着太阳计算时间，学会区分秧苗与杂草；晚上，老村长有时会叫我们过去吃饭，习惯了喝农家粗糙辣口的谷酒。在这里停留的日子，我觉得身心从没这样轻松过。
我很感谢秦宝，真的。
不管是不是歪打正着，我明白也只有他敢在我面前用这样的方法提起李渔，颇有些像武侠小说里面的以毒攻毒。要麽痊愈，要麽身亡。
我现在还活着。
活着就要继续生活，就要面对生活。我趁着秦宝出去挑水，专门去看了一次那个瀑布。
这一段时间艳阳高照，根本没有下过雨，瀑布的水并不多，袒露着大块的山石，还有白色的水痕。细细的水流从断崖上温柔的垂下来，似乎还会随着山风来回摇摆。汇入潭底时，俏皮的激起几点水滴晶莹皎洁。另一侧有一只鸟在喝水，怡然自得。
空气里充满青草的味道，香得浅淡，却无处不在。
我静静的站在边上，放慢自己的呼吸。
一年之前，这里同样青草芬芳。
我抬头看着天空，刺眼的阳光让我不由自主的眯起眼睛来。日头火辣辣的照射着我的皮肤，一阵阵晕眩干涸，眼前出现幻象。
我看到了那天晚上的月亮，还有那天晚上的水。
那些急迫的亲吻，那些粗鲁的抚摸，交织在一起的汗水和呻吟，混杂着焦躁与喜悦的心情，统统涌上来，最后凝结成李渔这个名字，百转千回。
我完全想起了曾经在这里的荒唐举动，心里羞愧难当，浑身像被火烧一样的难耐。我想到了那时自己万念俱灰，想到了秦宝的尴尬隐忍，我无法原谅自己的荒唐行为。
我可有方法弥补？
那只鸟飞走了。
我往前走了一步，斜斜立在水边上。浅浅透明一般的水流荡漾着，水底有鱼。
我脱了鞋袜，伸出脚去，凉爽的水抚摸着我的脚底，让烦闷的内心平和了些。我渴望更多的清凉，于是往下再探一点，将整只脚泡在水里。再一点，淹没了脚踝；再一点，接触到了小腿；再一点，我有些重心不稳，晃了几下就往水里栽...
我闭上眼睛，这样也好，我是该好好洗洗。
但是有人很有力的抓住我的手，将我拉回到岸上。我睁开眼睛，看见秦宝脸色死灰，狠狠瞪着我。
"阿，谢谢。"我笑了一下，可他板着脸。
"我只是想泡泡脚。"我耸耸肩，坐下来穿鞋袜。
秦宝站在一边，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叹口气："如果我说，我刚才真的只是想下去洗澡，你会信麽？"
秦宝盯着我，很久没有说话。最后他的神色缓和下来，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无奈，伸手抚摸我头顶的发。我静静坐着，没有动弹。
他的手慢慢往下，抚过我的太阳穴，我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他的手盖在我的眼睛上，手心温暖干燥。我能感到眼睫在轻轻颤抖，而他的手坚定稳重。
随后他的手离开了我的眼睛，滑过我的鼻子，抚在脸颊上。我没有张开眼睛的勇气，我怕看见他坚定的眼神，虽然那也许只是我的想象。
他的手按在我的嘴唇上，勾画着嘴唇的形状。我听得到风吹过的声音，带来更多的青草香。
也许他会吻我，更可能作出某些举动，但我还是没有张开眼睛。
秦宝把手收了回去，很久没有动作。随后脚下有些异样，我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他弯下腰，正在给我系鞋带。我瞪大眼睛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宝默默的弄好，起身把我的头发拨弄一阵才道："走吧。"
我不由自主立起身来，跟在他后面回去了。
回头再看了一眼那个瀑布，又有一只鸟飞过来。也许它会喝水，也许它会洗澡，也许它会邂逅另一只鸟，但最终，它会飞走。
又过了几天，我们决定回北京学校。老村长照例请我们喝酒。虽然已经习惯农家的豪爽，但这次我还是败北，又没有王宇垫底，在我没有大醉之前，秦宝拖着我赶快退场。
半夜清醒时头疼起来，呻吟着要水，秦宝给我碗水，我一饮而尽。
秦宝接过碗去放好，回身躺下，沉默了很久突然说："我把房子卖了。"
我转过头去，蜡烛在他脸上划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的眼睛直勾勾向上盯着："我靠抚恤金和卖地的钱上完高中，大学有奖学金，还有家教..."
我有些糊涂了："是啊，那为甚麽还要把房子卖了？你缺钱？"
"是不想再回到这里。"秦宝声音坦然干脆。
"到不了的是远方，回不去的是家乡。"我默默的接了上去。
"甚麽？"
"没甚麽。"我摇摇头，"那你是打算留在北京？考研，读博，还是工作？你才大二。"
"那又怎样？"秦宝笑起来，"我本来就一无所有，没有甚麽不舍得的。"
我叹口气："随你，反正...你需要甚麽，就说话，我不会装作没听见。"
秦宝翻过身来看着我："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笑了出来："秦宝，你真..."
他伸出手按在我嘴上，隔着手背亲吻了一下。我愣住了，随后觉得脸发烫。
秦宝松开手，捏着我耳旁的头发："我永远不希望让你为难。"
我心里有些难受："我不值得，秦宝。"
"我觉得值得就可以。"
"你太固执。"
"我不介意。"
我失笑："秦宝，你脸皮很厚啊。"
他也笑了："你脸皮那麽薄，咱俩正好中和。"
我握着他的手："秦宝，我实在没有甚麽拿得出手的优点。"
"这是实话。"他点点头，"基本上全是缺点。"
我把他的手扔开："甚麽？！"i
秦宝温柔的搂住我，嘴贴在我的耳侧："可是我全都喜欢。"
我一时感伤起来，曾经自己对另一个人也是这样，无论那一点，都不能抑制的喜爱。可是他不这麽想，在我绝望的时候，他却又回过头来告诉我，一切都是幻觉。
秦宝轻声道："如果想念他，那就想...我不介意。"
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又有些尴尬："不，我不是..."
"不用跟我解释，你想甚麽，都写在脸上。"秦宝无奈的摇头笑笑，"我知道我比你小，又是你曾经教过的学生，可能你觉得尴尬，但是我觉得还好，你也不要太在意。"
我皱起眉来，却又不知道怎麽反驳他。秦宝抱住我，把头埋在我胸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我摸着我的后脑，没有回答。
他执拗的抬起头来："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我摇摇头。
"你还心理脆弱？"
我犹豫了一下，爽快的摇头。
"那麽，为甚麽不投入一段新感情？"秦宝眯起眼睛来，"不要像个老头子，你才多大啊？"
我失笑："不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
"可是我很怕。"秦宝轻声道，"总觉得你会离我而去，我想跟着你，守着你。"
我有些难受："你会长大的，那个时候，就算我留你，你也会走的。"
"这是你从他身上学到的经验？"秦宝叹口气，"我不是李渔，我是秦宝，我早就清清楚楚的告诉过你。"
"是的，你是秦宝，不是李渔，那又怎样呢？"我梦呓一般的道，"我曾经很喜欢一个人，希望他每天都很快乐，希望自己能帮他处理所有的问题。我知道这样不对，所以一直压抑自己的感情，但是我做不到，所以我告诉了他。他被吓住了，然后退缩了。就在我最失落的时候，他却又告诉我，他怀有和我同样的感情。"
"所以你开始寻找很多借口，比如父母兄弟社会道德等等。"秦宝接过话去，"你居然可以这样来讲述，省略下无数惊心动魄，我很佩服你。"
我无声的笑笑："我不是个成功的人。"
"如果用感情生活来衡量一个人成败与否，是否有失偏颇？"秦宝摇着头。
"感情生活是人类心底深处最看重的部分，不是麽？"我微笑了。
"一次失败不算甚麽。"
"我不想拖累别人。"我扭过头去。
"没有人把你看作负担。"秦宝把我拉过来。
我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我自己这样看。"
"那是因为你害怕了。"秦宝看着我，目光深邃，"你害怕了，因为你也喜欢我。"
我笑了一声，又顿住了。
秦宝凑近一些："你害怕喜欢我的结果会和上次一样，所以你退缩了。"
我想笑的，但是脸抽了几下，终究笑不出来。
秦宝凑到我唇边："最后申明一次，我不是李渔，我是秦宝。"然后他闭上了眼睛，缓缓的亲吻我的嘴唇。
其实只是嘴唇接触在一起，轻轻的靠在一起，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他的鼻息抚过我的脸颊，我听得见心里有些甚麽在融化。
他睁开眼睛："在想甚麽？打我一耳光麽？"
我这回笑了。
"如果甚麽都没想，那就听我的，从现在起，好好想一想怎麽对我负责任一辈子吧。"秦宝眨眨眼睛，睡了回去。
我这回真的笑了。
我可有机会再来一次？
第三十二章
回到北京，王宇和辛蔷来车站接我们。
"你小子一声不响就跑了，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啊，未来老公？"辛蔷口里嗔怪，手上却递过来一张纸巾。
"甚麽未来老公，当我死的？"王宇呵呵笑着，伸手接过我的行礼。
我抓抓头："就那麽一说，别这麽小气嘛。"
王宇来不及说甚麽，秦宝已经抢过话去："他是我的。"
王宇阿了一声，手上一松，行礼结结实实砸在我脚上。我苦笑一声："谋杀人捡个夜黑风高的日子才好。"
辛蔷一把抓住我胳膊，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才道："你小子别是被人拔皮拆骨了吧？"
我还没反映过来，秦宝已经搂住我道："我哪儿舍得？"
王宇嘿嘿的笑："说的就是你，装甚麽蒜？"
辛蔷连连摇头："啧啧啧啧，牧，你也有今天。"
我懒得理他们，自顾往前走："天儿真热。"
秦宝提了行礼就追："慢点儿--"
王宇哈哈大笑："我就说不用来接他们嘛。"
辛蔷娇笑道："这才有意思。"
我真是交友不慎，这都一帮子甚麽人呐！
宿舍还是老样子，秦宝帮我把行礼放好，我歪在铺上看他忙活，突然想起大一的时候，李渔也是这麽歪在铺上看我跑前跑后，突然就笑了。
"想甚麽？"秦宝把毛巾挂在门后。
我倒杯水给他："也没甚麽，就是觉得当大少爷挺舒服的。"
"所以说，人都是懒惰的。"秦宝耸耸肩，喝了一口水。
"人就是有弱点才可爱嘛。"我微微一笑。
"人的弱点麽？"秦宝想了想，"我只是觉得人是经不起考验的。"
"所以就不要考验。"我其实不是很明白秦宝指甚麽。
他看我一眼："可是你已经考验我够多了。"
"我？有麽？"我哭笑不得。
秦宝靠过来，把头挂在我肩膀上："你是无心的考验，这才最折磨人。"
我只能苦笑，他倒乐了："不过我居然心甘情愿，怪事。"
我反手摸着他的脸："后悔还来得及。"
秦宝咬着我的耳朵："现在撤退，岂不是前功尽弃？"
我大笑："看来我是上贼船了。"
"这叫休戚与共。"秦宝呵呵的笑，亲吻我的脖子。
我微微闭上眼睛。
也许，有一个很爱很爱自己的人守着，就不会显得那麽可怜。如果这个人你不是讨厌的，那麽是否可以称之为幸福。
我不知道。
我想，我这可能不叫幸福，只能叫幸运。机遇偏爱有准备的头脑，而我毫无应对之策，所以注定呗捏在命运的手心。
开学对于我来说，只是去系上盖一个章。四年的大学生活，也许最终就是这八个章的见证。我还差一个就可功德圆满。
王宇用过来人的语气说，寝室里面的东西可以开始整理了，不然等到大四下学期最后那几天，二手货倒贴都没人买，垃圾桶根本就没你可扔的地儿。
我开始漫长的整理工作。
最多的是书。
旧教材准备卖了，资料本想经过挑选后留下一些，但工程量太过巨大，最终放弃，收废纸的大伯还算厚道，够我能买几瓶可乐。商务印书馆的那一些，实在舍不得扔掉，依旧放在架子上，看起来整整齐齐，却也孤孤单单。
其次是笔记。
厚厚的几本，专业课的已经有学弟想要，但王宇这小子背着我转手卖给外校想考我们院研的人，狠赚了一票。看着他得意的扔给我几张钞票，我当真哭笑不得。公共课的笔记，他已经打算整理之后以内部复习资料的名义再卖给之后的学弟。辛蔷说他是钻进钱眼里去了，他却笑哈哈的说不赚点钱，怎麽养的了她这个一天到晚叫穷怕苦想工作的女朋友。辛蔷闹个大红脸，转身就来找我麻烦。
然后是衣服。
其实不算多，但是就男生而言，似乎多了点儿。秦宝有些疑惑的拿起一堆T－shirt说："这是你的？我记得你夏天只穿衬衫啊。"
我没有回答。
这种圆领的黑色T－shirt是李渔的最爱。他从不洗衣服，要穿都来找我。所以我买了很多，现在走在街上，有时还会不自觉的想，这件他穿挺合适。
这些我从来没有对秦宝说过。这对他不公平，无论如何都不公平。
秦宝看我一眼，没有再问。
我只是默默的把这些衣服塞进一个整理箱，塞到了床下最里面。
开学第四周才是大四学生选课，而且有两周修改的时间，也即，我可以有一个半月不用出现在教室。自然也就可以去看大一新生傻乎乎的满校园乱窜。
打开校园网登陆选课系统，胡乱捡了两门下午的课。退出之后，习惯性的输入李渔的名字和密码再次登陆，页面却显示"该生信息不存在，请确认姓名与密码"。
我愣了一阵，摇头笑了。随即登陆图书馆，查了毕业论文导师叫看的那几本书的索书号，抄下来，捏在手里就往图书馆走。
《英国诗史》，不算厚的一本，静静的躺在那儿。
我抽出来看了一眼，确认就是这本。准备去前台办理借阅手续时，有人在身后叫我："李...牧学长？"
我一愣，回过头去，是个不认识的男孩子，高高的个儿，短短的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