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事 上————植树
植树  发于:2010年0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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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得到命令,要对你们执行枪决。”孙正德将文件扔到那些年青人面前,轻轻的叹息着:“你们都那么年青,若非误入歧途,都将是国之栋梁。但却非要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叫人痛心。”

那些人的脸上浮起戏谑的笑意。孙正德耸起眉指着其中一个说:“李公子来自江南的大户人家,书香门第,听说先祖还是前清的大官儿。这样的身家应该入仕途光宗耀祖。怎么样,如果你迷途知返,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不必。”正中那个瘦高个儿青年笑了笑:“为了我的信仰去死,这是我所希望的。”

“信仰。”孙正德瘪瘪嘴,看了黎长校一眼。黎长校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另一个青年扣动板机。枪声过去后,一个人倒在地上,血的腥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审讯室。涓生愣愣的看着那个倒在血泊中的青年,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人。

“怎么样,李公子?”孙正德看着方才那个跟他对话的青年。青年看着地上的朋友笑了笑:“我还是那句话。”

孙正德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黎长校。黎长校的目光瞥向脸色苍白的涓生:“沈公子没见过这等场面吧……”

孙正德回头看到涓生,呵呵笑着拉他上前一步:“我想起来,你早上不是想学开枪嘛。怎么样,这靶子……”

涓生瞪大眼睛一脸骇然。孙正德拔出他腰间的枪塞到他手里:“新枪就见红大吉大利。”

涓生握着枪,呆呆的看着面前那个李公子。

“不要怕。”孙正德握着他的手,让他把枪端起来,枪口对准了那个青年的胸膛。青年凛然看着他,眉宇间似乎还有一丝对他的怜悯。恍惚间,涓生突然觉得那个青年的脸变成了立轩的模样。他惊骇的想要松开手,手指却被人摁住扣动板机。面前的销烟散去,地上又盛开了一朵诡异猩红的花。涓生虚汗涔涔的软倒在地上。

耳际有只手在温柔的捋去他的头发。涓生下意识抓住了那只手,暖暖的,手指修长。握着他,心里一下子安定下来。睁开眼,他看到邹慕槐坐在床前,涓生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感觉如何?”邹慕槐抽回手问他。

涓生吐了口气,倏然又想起那血淋淋的一幕,脸色微白。

“怎么了?”邹慕槐关切的看着他。涓生凝着眉看着自己的手幽幽道:“我杀了人……”

邹慕槐吃了一惊。

“一个年青的学生,我都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过错。他们要将他秘密处决……还有其他几个学生……”涓生一回忆起那血腥的场面,身体又不禁微微颤栗。他看着邹慕槐:“开枪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他就是立轩……我杀了立轩。”

邹慕槐抱住他:“你没有杀人,是他们杀人。这些跟你没有关系……”

“但是……”涓生脸色煞白的在回忆里纠结着,摆脱不出来。汗水又浸湿了睡衣。

“那个也不是立轩,立轩好好的活着呢,也许以后还能再见面。”邹慕槐松开他。

涓生浮起一丝笑,邹慕槐总是这样安慰他。他几乎都快要习惯被他这样安慰着,虽然知道很多是他编造的。

邹慕槐考量了很久郑重的看着他:“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

涓生怔忡的看着他,这句话太突然,突然得让他听起来像是在讲一个笑话。孙正德是不同于郁白秋的人,他手里有的是兵和枪。有的是可以调动的人力、物力和关系。这一切,一百一千个郁白秋也远不可及。

“这里不适合你,趁着孙将军现在不防备你,只要你想走,我可以帮你打点安排。”邹慕槐又说了一遍。他的神色凝重,涓生找不出一丝玩笑的影子。

“去哪儿?”涓生淡淡的问他。

“出国。美国、英国、法国……”

“孙正德如果追究起来呢?”

“这些你不用担心。”

涓生笑起来。他轻轻的抚摸邹慕槐的脸,虽然他年长了他两岁,想法却如此简单幼稚。孙正德又怎么会这么轻易的让人逃脱。别说出国,能不能出得了S市都是一个问题。一旦被抓住,糟殃的绝对不止一两个人。他见识过孙正德的残忍,杀人对他来说就跟儿戏一样。

“你好好考虑一下。”

“不必了。”涓生端正了身子拿起床头的水杯喝了一口:“在这里很好,我哪也不想去。与其在外被人欺负,过着贫苦的日子,倒不如待在这里。至少安逸,不必担惊受怕,不必担心被人欺负。”

“你……除了这些你还能得到什么?跟那些夫人们争宠,消耗掉你所有的青春?去学着屠杀那些爱国的学生,泯来你的人性?你不要忘了,孙正德今天可以喜欢你,明天就可以去喜欢别人。他有很多姨太太,也养过很多男宠……”

说到“男宠”,邹慕槐的声音哑了下去。他咬着嘴唇别开脸不看涓生。涓生从容不迫的下了床拿那身土黄色的军服穿戴起来。他的模样似乎跟从前有些不同,淡定的目光里不再有从前那种直率的清澈。乌黑的眼眸深不见底,里面藏着一些让他感觉陌生、可怕的东西。

涓生扶正了圆筒军帽,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回头直视邹慕槐的眼睛,看得邹慕槐有些胆怯。眼前站着的,是一个英俊漂亮的年青军官。那种叫人难以直视的漂亮,叫人几乎窒息。

涓生笃定的看着他:“这个世界的人不是刀俎就是鱼肉,不为鱼肉便为刀俎。现在的沈涓生跟你认得的沈瑞茗不同,我一定要努力学会自食其力的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邹慕槐愣愣的立在涓生面前。他的确已经不再是半年前那个装着很冷漠,其实很单纯的漂亮戏子沈瑞茗。那个沈瑞茗聪慧的用一出《西厢记》演活了崔莺莺,叫人一下子记住了他。面前的,还是相同的脸,却露出一丝坚定的残酷的神色。但即便如此,沈瑞茗又怎么能从心底里说抹去就抹去。沈瑞茗一定被他封存在心底一个不能随意触摸的地方。

邹慕槐吸了口气拿起自己的诊疗箱:“那么好吧,我也不劝你了。你好自为之。”

“我会的。”涓生漠然的看着他。

“如果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随时告诉我。”

涓生点点头。

邹慕槐凝着眉离开他住的那幢小楼。涓生从窗户里看着他慢慢离开的背影,带着些不可思议、一些心有不甘、一些落寞和悲哀。

天有些微热了,夏天已经来临。院子里的树木郁郁葱葱的生长着,间或飘过早开的夏花的香气。涓生抬头看着面前的那株金木樨,枝繁叶茂。人总是要变的。那么多人都在为了生存不择手段,他也需要变一变了。再不要像以前那个无能柔弱的沈涓生。

二十五、方玉烟

杜新梅来到雪丽咖啡厅,看到穿着紫色旗袍的四姨太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里。他看了看四周,若无其事的走过去坐下来。还没说话,四姨太放下手里的报纸目光犀利的看了他一眼。杜新梅陪了个笑脸。

“说吧,找我还有什么事?”四姨太没好声气。

“呵呵,给四姨太道个歉。”杜新梅拿了一块上好的宋锦放在四姨太面前。

四姨太瞟了一眼,冷笑一声:“你跟我还拐什么弯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杜新梅抿了口咖啡:“上次的事,我也没想到。那沈瑞茗以前看着假惺惺的一个人,想不到手段这么厉害。”

四姨太幽幽的吐了口气:“可不是,若是他现在把矛头指向我,我都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好日子过。”

“所以,四姨太还是要小心谋划的好。”杜新梅瘪着嘴鼓着眼珠靠近四姨太:“这个世界上谁先下手,谁就掌握先机。让沈瑞茗坐大,我跟方老板也都不好过。所以,我们联手还是有必要的。”

四姨太斜睨着杜新梅,晓得他一肚子花花肠子,鬼点子多。就是不知道有几层可靠。杜新梅看了看左右:“不信,你可以让方老板再见孙将军一面……”

四姨太思量再三,点点头。搏一搏,总比坐以待毙的好。她也没别的路可走,又没为孙将军生下一男半女,只指望着现在好好的过日子,存些钱,以后好养老。

“后天在凯悦大酒店有一块舞会,欢迎新市长就任。”四姨太打开粉盒照了照镜子,补了点粉:“我走了,你好好把握。”

“您走好。”杜新梅眉开眼笑的看着四姨太离开,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拿到那场舞会的请柬。

孙正德对着镜子整理好衣襟,涓生把帽子递给他。他戴好后看着涓生:“你真的不去?”

“不去。”涓生恹恹的拿起书:“不喜欢人太多的场合。”

“也好。”孙正德在他脸上掐了一把:“省得到时候看到些什么英俊潇洒的公子少爷,把魂给勾走了。”

涓生嗤笑一声:“这话倒是该对你自己说。”

孙正德笑着,抱着涓生:“本将军也可以为你冲冠一怒,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快走吧,要晚了。”涓生白了他一眼指指墙上的钟。孙正德就不甘心他老是一副那么满不在乎的样子。越是这样,他偏又越喜欢。张口咬住涓生的嘴唇吸了两口,才不得不放下他往凯悦大酒店去。

酒店的宴会厅里已经来了两三百人,都是军政商界的名流,还有些文化人士。新市长任东智是南京方面直接委任的,孙正德作为S市的军界第一人也不敢怠慢。致完了欢迎辞,新市长上台讲话。无非是些官司场上常见的文章,沉闷冗长。好容易代表们也都一直讲完了欢迎辞,舞会正式开始。孙正德拿了杯香槟陪着新市长,替他一一引见S市的名流们。冷不防瞥见方玉烟坐在宴会厅的一角,悠闲的品尝着红酒和舞会准备的各种小点心。他今天穿的是件纯白的中长洋装,黑色长筒皮靴,胸前别了朵红玫瑰,打扮的像个不染尘俗的末落贵族。看到孙正德看着他,方玉烟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而过,道是无情却有情。孙正德陪着任市长介绍完各界人士,迫不及待的在会场里寻找方玉烟的身影。左右都看不到他,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心下比较着涓生和方玉烟。若就女人而言,涓生是可以娶回来放在家里收藏的,方玉烟却是那种风情万种的野食。在家吃惯了正餐,偶尔打打野食也不错。

“将军在找人?”孙正德找到宴会厅的门前都不见方玉烟,正在懊恼,背后猛听到一个软糯糯的男人声音。他回过头,方玉烟斜倚着墙,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方老板。”孙正德笑意盈盈的走到他面前:“好久不见。”

“将军怕是不太喜欢看到我。若是瑞茗又吃起干醋来,掴你一耳光,岂不又是我的过错。”方玉烟故意拿那天看到的事来说,叫孙正德有些没面子。他将方玉烟顶进宴会厅一侧一间杂物房:“方老板是场面上的人,怎么不晓得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啊。”

“不好意思,玉烟还不够圆滑。学不会你家的瑞茗,得了便宜还卖乖。”方玉烟媚眼乱飞。孙正德忍不住捏着他的下巴,吻他的嘴唇。方玉烟头一偏从他腋下钻出来:“算了,这里这么多眼睛,不知道哪个眼尖的待会儿就会告诉瑞茗。”

孙正德一把拉他回来,锁上房门:“呵呵,倘你不想让他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方玉烟微微蹙眉。孙正德将他抱在怀里:“你想跟涓生争个长短,你当我不知道吗?”

方玉烟见被他看破了心思有些恼,伸手在他大腿上狠狠的掐了一把。孙正德呵呵一笑,咬着他的嘴唇,伸手进他的衣服里。

涓生合上手里的书看着踏雪淡笑:“方老板和四娘果然是都不肯罢手的。”

“打算怎么应对?”踏雪点了支烟,吸了一口。屋子里青烟缭绕。

涓生扁扁嘴,偏着头:“是啊,他们既然不肯放过我,我怎么能不好好的想想办法呢?”

踏雪摁着他的肩膀:“我的意见,这里是潭混水。你能不趟最好不趟。”

“我还撇得清吗?”涓生拍拍踏雪的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容有些凄凉。

踏雪无言。的确,一入侯门都身不由己。她吸了口烟将烟头掐灭:“好吧,你想怎么趟,我都帮你。”

“谢谢。”涓生看了一眼踏雪。虽然她现在的样子俨然就是一个将军府里的姨太太,跟那些所有的姨太太一样打扮挥霍、争风吃醋。但在他面前,她依旧是小时候那个立婷。

踏雪看着他略带忧伤的眼神,失神的笑了笑:“不要随便这样子看人。”

涓生微微一愣。踏雪笑着转身走向房门:“我先走了,想到什么办法了告诉我。”

方玉烟唱罢了戏走到台下,七岁红递给他茶壶,然后动手替他卸妆。商玉全很快的将头上的东西扯干净,洗干净了脸。一边的师弟给他套上长衫,扎起袖口。商玉全看了一眼在那卸妆的方玉烟,方玉烟隔着镜子看着他眉眼微动。商玉全拧着眉,扣好扣子后走到方玉烟身边:“今天有空么?”

“什么事?”方玉烟擦掉脸上的脂粉,看着他就觉得心虚。

“你我好久没一起吃饭了,一起吃个饭吧。”商玉全看着镜子里的方玉烟。方玉烟想了想:“好吧。”

“那行,我在外头等你,你卸完了妆赶紧出来。我们去 ‘一品轩’。”商玉全淡笑着。方玉烟嗯了一声。七岁红替他除去全部头饰,方玉烟起身去洗脸。脸刚一洗净,杜新梅心急火燎的走到后台:“弄完了没?弄完了快跟我走。”

“去哪儿?”方玉烟伸手,七岁红替他把衣服套上。

“跟我走就是了,废话那么多。”杜新梅不由分说的拖着他一路往外。

商玉全叫了辆黄包车在戏园子外头候着,看到方玉烟出来,连忙招手。方玉烟走到他面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今天晚上又有事儿,怕是不能陪你吃饭了。改天吧,改天我请你……”

“哎……”商玉全还要说些什么,杜新梅不耐烦的把方玉烟推进了一辆小汽车里。汽车哼哼着绝尘而去。商玉全呆呆的看着车子的影子慢慢消失。

“先生,车还要吗?”黄包车夫等了半天,眼见着生意黄了有些丧气。

“呃。”商玉全给了他五毛钱:“不要了,谢谢。”

车夫得了钱也就不说话了。拖着车晃晃悠悠的离开。商玉全垂着头往饭店里踱去。七岁红在后头追上他:“他……”

商玉全看着七岁红笑了笑:“七爷,我想我该走了。”

七岁红一怔。商玉全挠着额头,笑容惨淡:“有些事,我真作不了主。”

七岁红知道他说的是方玉烟的事,也跟着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他等了方玉烟将近十年,方玉烟都不能把心收回来。现在他说要走,也算仁至义尽了。七岁红看着商玉全:“想好去哪儿了吗?”

“在这戏班也是半红不黑的。我有朋友跟我商量去香港。那里目前日本人没有打过去,唱京戏的也少。我们去合伙组班子。前头的事已经弄妥了,船票都买了。本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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