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什么人来过?”
“除了三太太,各房太太都来过,也都各自送过些补药,零嘴和布料……”
“那他昨天晚上吃过什么?”孙正德步步紧逼。何九想了又想:“四太太和六太太来看过沈公子,小食盒里提了些点心。”
何九一边说,一边在床头柜翻出一只铁皮盒,装着外国的朱古力克力架。孙正德揭开抱课的油纸,捏了一片在手上,苦涩的味道直扑鼻孔。他轻轻舔了一口,舌尖上满是中药的苦味。孙正德端着铁皮盒子,怒气冲冲的往大屋里去。
六太太腿上搭着毯子,坐在壁炉边烤火。这天生怕冷的体质也真是要人的命,一到了冬天就手脚冰凉,捂一晚上都捂不暖。眼下都已经立了春,她还是觉得冷。四太太远远的坐在一边,磕着瓜子:“那小子,女里女气的,一看,就是做相公的。”
“怎么可能?”六太太板起了脸:“他救了将军的命,将军不是要收他做干儿子嘛。”
“你懂得屁。区区一个干儿子,老大和老七能那么上心才怪。”四太太讥笑道。
六太太心里不爽,掀开腿上的毯子起身回房。孙正德一脚踹开大门直冲她面前将一盒克力架扔在地上:“这是你们送去小楼的?”
六姨太一怔,低头一看点点头:“是啊……”
“老六昨天买的,说想去看看沈公子,就拉我一起送过去。”四姨太看出孙正德的脸色不对,急急把自己撇清。孙正德的枪抵住六姨太的额头:“你个臭婊子,天天跟老七争风吃醋,我都不理你。你现在竟然动心思害人。”
六姨太不明惊里,只被枪吓到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孙正德抬起一脚,把她踹翻在地上:“臭婆娘,平常我就觉得你蠢,没想到你蠢到这份儿上。”
一通踢踹,六姨太痛得昏死过去。四姨太走过来跪在孙正德身边:“老六她快死了,将军你手下留情,这究竟是怎么了?”
“有没有你的份儿?”孙正德不解气回手又给四姨太一记耳光,“平时就数你鬼点子多,老六事事全听你的。”
四姨太哭道:“我连什么事儿都不清楚,什么有我份儿没我份儿。将军现在不喜欢我了,也不能什么事都抓着我出气啊。”
大夫人和踏雪听着声音从楼上下来,看着老六倒在地上,脸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嘴角还流着血,人事不省,大为吃惊。孙正德一脚把地上一盒克力架踩的粉碎。
四姨太扑在六姨太身上一通乱打:“她要是事事都听我的,怎么能做出这种蠢事。我老四没别的好,就是懂得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蠢东西,害了自己不算,还把我也连累了。”
黎长校快步走到客厅,低声说:“邹院长说没什么事了。”
孙正德松了口气,把枪收回到腰间看了看房里的几位太太:“没事少往小楼跑,以后涓生只要有个伤风感冒,我唯你们是问。”说着,转身住小楼去。
踏雪看着地上的六姨太把她扶起来,叫住黎长校:“那边要是看完了,叫邹院长来看看六太太。”
“是,七太太。”黎长校打正步行了军礼,快步追上孙正德。
踏雪幽幽的吐了口气,叫人把六姨太扛到房里去。大夫人悠然的叹息一声。四姨太擦了把眼泪,冷冷的回看这边的大夫人和踏雪,回自己的房间。
十九、婉盈
涓生的脸已经消肿大半,因为补药的发性,本来已经好的差不多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立婷幽幽叹了一声:“老六那种胸大无脑的人根本不足为虑,你何苦用自己的身子来做这场赌局?”
涓生拿着药丸一口吞下,喝了口白水:“我只是试试,没想到害一个人这么简单。”
“四姨太从这事里撇开了,你毁了她手上的棋子她会想办法对付你的。”
涓生淡淡一笑:“没关系,至少她暂时应该不会理会你了。”
立婷无语,她伸手摸着涓生微肿的脸,泪水倏然溢了出来。她伏在涓生的膝上:“你什么都不用做,这是报应你懂吗?”
涓生擦掉她眼角的泪水,细语安慰:“承受报应的人不该是你。”
“沈公子。”黎副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两人蓦得一惊。立婷擦干眼泪起身开门,黎长校捧着一摞书站在门外,看到她干咳了一声:“将军刚刚路过书店,就替沈公子挑了几本书叫我送来。”
立婷嫣然一笑:“黎副官辛苦了。”
“应该的。”黎长校看着立婷的目光有些闪烁。他走到涓生床前把书放下后退到门口。
“我也该走了,改日再来看沈公子。”立婷怕他看出什么,悠然说着。
涓生淡淡的嗯了一声翻着那厚厚的一摞书,都是些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涓生捧着书独自发笑。
立婷踏着高跟鞋,慢悠悠的离开。黎长校向涓生告辞,尾随在她身后。出了小楼,楼前是掩映在繁萌绿树之中的通幽曲径上,黎长校快步跟上从背后悄悄捏住立婷的手。立婷倏然转身一边讶异,一边用力想把手拔出来。黎长校稍稍一拽,她整个人被他揽在怀中。立婷死命挣扎着,腾出一只手重掴了他一掌。
黎长校松开她,垂着头脸色通红。
“混蛋。”立婷青着脸:“想不到你黎副官平时看着一本正经的样子,竟然仗着将军信任你,胆子见长啊。你就不怕将军的枪子儿吗?”
“对不起。”黎长校压低嗓子,三个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立婷本是怒气冲天,看他这样子,淡淡的嗤了一声,整整头发衣服沉着脸看他:“今天我就算了,你再敢对我无礼,我就告诉将军去。”
黎长校一声不吭。立婷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往大夫人房里去。
大夫人带着老花镜坐在房里跟二夫人一起对面绣花,穿针引线,一幅百兽图已经完成了一半。立婷走到她跟前。已绣出的那些狮子一个个色彩艳丽,神态逼真。她半是真心半是奉承的啧舌道:“夫人幸亏是是在这里当太太,否则你得让绣馆的那些绣工们都喝西北风去。”
二夫人抬头看了她一眼:“老七这嘴啊,跟抹了蜜似的,难怪夫人和将军都喜欢。”
“我说的是真心话,瞧这神态。”立婷啧着嘴:“将军要是看到,必定喜欢得很。”
“那位沈公子怎么样了?”大夫人淡淡问她。
“还好吧,已没什么大碍,就是脸还肿着。”
“你说这老六哈,真是蠢,居然敢动这风头儿上的人。”二夫人讨好着大夫人:“活该跟老五一样,都落了个幽禁的下场。”
大夫人冷冷一笑:“沈公子到家不到一个月,老六就倒了……”
立婷坐在大夫人身边:“他还能翻得起什么浪。就算能闹天宫也翻不过夫人的五指山。”
大夫人浅浅一笑:“老六要有你一半儿聪明,也落不到今天这个下场。”
“那里,我也是亏得夫人处处提点,要不然还不是没头苍蝇一个。”立婷笑着,坐在大夫人身边看她们绣花。远远的传来了六姨太哭闹的声音,大夫人和二夫人鄙夷的嗤笑着继续做手里的事。立婷微微蹙眉,心里有些不忍。
“我没有出卖大家,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立轩拦在学生会主席赵醒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解释。赵醒视若无睹,绕过他往图书馆阅览室去。
“赵醒。”立轩追上去被钟兆伟猛推了一把,捋起袖子露出胳膊上一条条醒目的伤痕:“不要在这里惺惺作态了,这些伤都是拜你所赐。我是轻的,赵醒的手指指骨被夹棍夹断,对于一个学医的人来说,他再也拿不了手术刀了。杨珏的肋骨也断了两根。你觉得这样的事,你只说一句对不起就能够了结吗?”
“我没有出卖大家。”立轩看着钟兆伟手臂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坚决的说。
“那么你那天做什么去了?你一直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是为什么?”
看着钟兆伟愤怒的眼神,立轩狠狠的咬着嘴唇低下头。那晚他跟涓生在一起,但他不能说。虽然这不是出卖,却比出卖好不了多少。他为涓生耽误了集会的时间。可是这又能怪谁?
“还是说不出来?哼。”钟兆伟和赵醒指袖而去。学生联合会建立起来了,今天晚上似乎有联合会的学生干部集会。去年他那样积极的为这一切做着筹备,而今却被排斥在外。慕槐也不理他,他成了瘟神一样的人物。
天色渐晚,明明已经是春天,夜里的风还是这样萧瑟,带着些粘稠的湿气。立轩紧了紧衣服,不想回宿舍面对邹慕槐仇视的目光,却又没有别的好去处。他重重的叹息着,在校园里踽踽独行。不知不觉走到图书馆附近,看着小阅览室里的灯光,心里泛起一抹酸意。
“郁立轩?”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立轩回头看到师大的学生会主席李墨带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他们是要往小阅览室去开会的。那女孩看到他从李墨背后走出来,脸上浮着淡淡的讶异的笑容。立轩一怔,她竟然是柯婉盈,他挂名的妻子。
“你在这里做什么?”李墨的神情并不友善,他也是去年集会被抓的学生之一,而立轩的目光只注视婉盈让他更加觉得讨厌。
“好久不见。”婉盈挑着眉,带着一抹戏谑。
“是。”立轩没想到她也是师大学生会的干部。
“你应该已经被学生会除名了吧。难道又想再举报大家一次?”李墨冷语相讥。
“我没有出卖过任何人。”立轩忍无可忍:“你说我出卖大家拿出证据来,没有证据不要随便诬蔑。”
“什么出卖?”婉盈不解的看着李墨和立轩。
立轩忿忿然离开。李墨啐了一口唾沫,领着婉盈往小阅览室去。
婉盈疑惑的看着李墨:“他到底怎么了?”
“他本来是医大学生会的宣传部长,说起来是很有才华的一个人。学生联合会也是他积极筹备组织的。”李墨吐了口气:“刚建起来没多久,我们的一次集会他迟迟不到场,结果没多久,巡捕房的人就出现了,逮捕了我们二十多个学生干部。”
“是他告密的?”婉盈心里顿时一惊。
“他那晚没来,他第二天又向巡捕房自首,但是很快被放出去。”
“这能证明什么?”
“证明他告密又不想被人知道。他觉得他自首就可以博取信任,但是大家都是有头脑的。”李墨板着脸看婉盈:“你们为什么认识?”
婉盈愣了愣:“哦,我们是同乡。”
李墨扁着嘴:“不要跟这种人来往,不会有好处的。或许出卖才是他的乐趣。”
婉盈嗯了一声,跟着李墨走进小阅览室与各校的学生会代表们会合。小阅览室已经聚集了二十多个人,李墨和婉盈到的最晚。他们刚进门,阅览室的门关上,两个学生在门外闲逛着望风。
“这是我们学校历史系的柯婉盈,现在是我们学生会重点培养的对像。顺便说一句,也是我校校花。”李墨介绍着婉盈,神情颇有些得意。
钟兆伟和工大的几个学生干部围住婉盈热情的自我介绍。婉盈还想着立轩的事,对围着他说话的人完全没有注意,说了半晌也没见她有什么回应,钟兆伟沉下脸:“柯同学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啊。”
李墨拽了婉盈一把,婉盈才回过神来,连忙否认:“不是不是,正在想事情有些走神。”
“婉盈虽然是地主家庭出身,但是思想很进步。”李墨帮她解围……
婉盈向围着她的几个人大幅度鞠躬:“真的不好意思,刚才走神了。”
看她模样诚恳,钟兆伟反倒觉得自己有些小气,挠挠头不好意思的说:“我是医大学生会的副主席兼组织部长和宣传部长,叫钟兆伟,四年级了。”
“兼这么多职务,那不是忙死了?”婉盈禀承一贯率性的风格说话。
钟兆伟打趣道:“是很忙,也只是今年才开始的,要不你转到我们学校来当宣传部长。”
“那郁立轩不是很可怜?”
“你认识他?”阅览室的人都有些讶异。李墨忙站出来解释:“跟婉盈是同乡。”
七嘴八舌关于立轩的怒骂攻击齐齐的挤进婉盈的耳朵里。婉盈拧着眉,非常不自在。跟立轩认得的时间也不长,但从相处的那段时间来看,他不像这样的人,肯定有什么误会。她轻轻的咬着嘴唇,有心帮他一把。
邹慕槐躺在宿舍里恹恹欲睡,时局越来越不稳定,愿意上课的人越来越少。上午的课,一班三十多个人只到了一半,连教授都没什么热情。不能救国何以救人?下课前教授无奈的讲了一句,夹着书本离开。下午的自习他干脆懒得去。
立轩的床铺空着,虽然他被学生会开除,却也很少呆在宿舍里。大约是怕面对他。面对他就不可避免的会要想到瑞茗的问题。入校以来,立轩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但他的懦弱他却也看得分明。因为他的懦弱害了瑞茗,邹慕槐最不能原谅。想到瑞茗,邹慕槐止不住心痛。现在的瑞茗身在将军府里,也不知他能不能自保。
“有人在吗?”宿舍的门伴着个女孩子的声音轻轻敲响。邹慕槐坐起来看着房门没好声气的问:“谁啊?”
“请问郁立轩住在这里吗?”那女孩子问。
“不在。”邹慕槐闷闷的扔了两个字出去。他正心烦,无暇来就付郁立轩的这些仰慕者。
“他去哪儿了,知道吗?”那女孩还在不辞辛苦的询问。邹慕槐拧着眉起身拉开房门,看到个长相漂亮的女孩,穿着件米色的大衣,系着大红的围巾,神情张扬。他清冷的笑了笑:“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那女孩被他顶得脸色一红,跟邹慕槐瞪起眼睛:“你跟他一宿舍不是吗?”
邹慕槐牵着嘴唇笑了笑:“你为什么要找他?”
“我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找他还要你批准?”女孩没了耐心,竖着眉凶巴巴的瞪着他。
“老婆?”邹慕槐大吃一惊。那女孩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扁扁嘴跺跺脚哼了一声,转身走了。邹慕槐呆呆的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对立轩泛起一抹恨意。即使身陷在那样的境地,瑞茗依旧想维护这个人,但他必定不知道,这个人已经弃他于不顾,另自成家。
一拳重重打在墙上,手背皮开肉绽。火辣辣的痛也盖不住心里的恨意。
立轩坐在校园的水塘边发呆。料峭寒风从塘面吹来,刮的脸上生生作痛。从一开始,似乎做的任何事都是错的。对自己也做错了,对涓生也做错了,对慕槐也做错了,对同学们也错了。现在才知道众叛亲离原来是这样的滋味。他郁闷的捡起一颗石子,将水里的人影打的粉碎。
“郁立轩。”婉盈高兴的喊着他的名字,从远处跑过来。
立轩回头看了她一眼,继续看着清冷的池塘。
“你坐在这里做什么?冷死了。”婉盈轻轻在喘着气,脸色因为运动变得红彤彤的,“刚才去你们宿舍,你宿舍的那个人阴阳怪气的。”
立轩一怔,瞥看着她:“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