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雨说，“看吧，人家林籽嘉多坚强。多看几眼，我们就走吧。别打扰他了，让他就这么开开心心过下去吧。”

叶越寒头靠在车窗边，无言点点头。眼睛无限贪婪看着林籽嘉纯净脸庞和舒展的笑容。

一个七，八岁小男孩在林籽嘉坐的位置边停下，仰脸，对着籽嘉在说什么。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拉着小男孩手，递给籽嘉一个红色气球。

籽嘉双手合十，做着感谢的手势，又比划了半天，小男孩妈妈便坐在籽嘉身边，接过籽嘉怀抱里的小孩子，和颜悦色对着籽嘉怀抱里的小宝贝说着什么。

中间过程中籽嘉偶尔会用笔飞快在纸上写着什么，然后递给小男孩和他妈妈看。

起初，我有些迷惑，但渐渐明白了一件事情，籽嘉，我眼前这个笑容比一榭春光还要绚烂的男孩子，他已经不能开口讲话了。

那一刻，我听到身边传来“嘎嘎”细碎声音，好像是一截腐朽的木头发出了断裂的绝响。

后来，我才慢慢醒悟过来，那一瞬间，我听到的，只是叶越寒那颗坚硬的心所发出破碎掉的声音。

第 54 章

林籽嘉好端端坐在那儿，好端端笑着。刹那间，我却知道，那个无邪笑脸的主人，他再不是从前那个顽皮捣蛋，天塌下来都可以笑得出声的林籽嘉了。

他让我知道，世界上有种人，他的伤，永远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但这并不意味着，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伤口，当然也不意味着，那些伤口也已结痂，不再留下疮疤。

我忽然不再记恨他，反而从瞬间看清了林籽嘉而喜欢上了这样一个男孩。

一瞬间，我也知道一个事实，差点失去林籽嘉的叶越寒再也放不下他。

所以若干年后，大学同学聚会，当大家知道叶越寒还是单身一人时，吃惊之余，总是很热心的要给这个钻石级别的王老五牵线搭桥当红娘，我就在一旁冷冷插嘴道，“你们别忙活了，你们就是把天上的仙女迎下来，送到他跟前去，他这人也不会要的！”

同学都一副想起来什么的尴尬表情看着我，又是抱歉，又是恍然大悟。

他们以为我仍然对当年的事情耿耿于怀。以为我在落井下石，巴不得叶越寒一辈子都呆在高处不胜寒的琼楼里当栽不出去的老光棍。

想想世事还真难料。搁前些年，我一定不会想到，那个差点当了我老公的男人，居然成了我的知己蓝颜。

有很多话，他都一股脑倒给我听。

渐渐的，我也开始享受我和叶越寒重新建立的一种宝贵友情。也用崭新的目光去看叶越寒和林籽嘉。

可是，再看见林籽嘉清澈的笑容，我却深深悟出一个道理，笑容，很多时候是用来传递心里的喜悦，表达彼此的温暖。但是，还有一种笑容，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或者只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武器。

就像，某些时光会掩住很多旁人看不见的伤口，但，并不代表那些伤口会随着时间的消融而逐渐愈合。

所以，当叶越寒发疯一般要带林籽嘉离开无锡小镇时，我和萧雨却极力劝住了他。

我们不再从道德和伦理角度去说服越寒，因为我们已经明白一点，越寒已经不可能再放开林籽嘉。

如果，这些事情没有发生，如果，曾经叶越寒没有差一点就永远失去林籽嘉；如果，当然如果没有那么多如果的话，矜寒你今天就不会出现在这间西餐厅，我就不会面对面和你讲发生在叶越寒和林籽嘉的故事；他们会天各一方，渐渐淡忘彼此的生活着。

如果没有失去后的大彻大悟，痛彻心扉，人就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做珍惜眼前人。

凭着对林籽嘉的感觉和女人的直觉，我告诉叶越寒，如果在这个时候，他出现在林籽嘉面前，并一意孤行要带那孩子走的话，他们永远也不会得到幸福。

因为，在籽嘉最惨淡的时刻，叶越寒的出现，对那小孩来说，只意味一点，他永远在越寒面前抬不起头来。

我说，“越寒，他现在仅仅现存的，就是一点可怜的自尊了，如果你真爱他的话，就不要在这个时候，以怜悯者的模样出现在林籽嘉面前好不好？”

越寒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用哽咽的语气说，“为什么不行？相信我，我不再会伤害他了，发生了这么多事，你以为我还能伤害他吗？”

我说，如果我是林籽嘉，处在他这个位置，如果喜欢我的人看见我这副样子，然后挺身而出要带我走的话，我心里当时或许会感激涕零，但是渐渐的，我会觉得愿意带我走的人只是出于对我的怜悯而不是真心。

而且，他想带走的，不是我易晓依，而是林籽嘉。如果他真的一如他外表那么没心没肺，他就不会忽然间失语。而在他一如阳光般灿烂的外表下，一定藏掖着旁人不可小觑的，比任何人都要强大的自尊心。

一直站在我身边沉默不语的萧雨也忍不住插言，“也许，林籽嘉只剩下相依为命的弟弟和刀枪不入的笑容了，越寒，如果我是他，我也不会接受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你，你懂吗？”

我又因势利导说，更何况，越寒，你若现在带他走的话，你父母会如何反应？周围的人会如何反应？林籽嘉现在都一身的伤口，他哪里还有精力应付更多的憎恶和排斥？你也不小了叶越寒，如果你真的爱他的话，拜托你醒醒，静下心好好替林籽嘉想想好不好？

我都不知道是我和萧雨的哪句话点醒了叶越寒，他不闹不吵了。只是坐在车里，泪眼婆娑看着林籽嘉。看了很久。

以后的每个星期，无论越寒工作多忙碌，他总会抽一天或者更多时间到林籽嘉住着的小镇去看他。

远远的，躲在车里，一直安安静静看着籽嘉。

有时候我和萧雨会陪他一起去，更多时候是他一个人去。

好像也是那个时候，他开始抽烟抽得很凶。躲在车里，被淡白的烟雾袅绕着，人靠着车窗，一句话都不说。烟灰掉在他衣服上，烟蒂烧着了他的手指也浑然不觉，只是静静的，目不转睛看着不远处-----而那时候多半都是林籽嘉用手势比划着，脸上露出明朗的笑靥，努力的，让停下的行人和米嘉多说说话的情景。

可惜，无论林籽嘉多么努力着，米嘉还是一个孤独症患儿。无论叶越寒如何心破碎着心痛，籽嘉也只是个因为精神受到刹那间剧烈创伤而失语的十七岁少年。

籽嘉一直内疚的是，因为他，使米嘉牙牙学语的时候错过了讲话的最好契机。越寒一直引以为咎的是，因为当初他的自私，草率，粗暴的驱赶，籽嘉才仓皇逃开，如果他能留住籽嘉的话，那么多的后来就不会发生----籽嘉不会哀告无门，转而求助那些渣滓，也不会绝望之余自虐到割伤腹主动脉，不会差一点就一命呜呼，更不会受强烈冲击导致失语……

林籽嘉的伤痕是过去；而叶越寒的伤痕是林籽嘉。

他们怀着各自的伤痕在交错的轨道以不平行的角度和方式奇怪生活着。

如果不是因为那么多后来，我敢笃定越寒有一天会淡忘林籽嘉。因为凭着他的理性和坚决，他一定可以做到，虽然，过程可能会很漫长，可能会很难，可我知道他一定可以，因为他是叶越寒。

可是，林籽嘉在彼端仍然以那样无忧无虑的笑容坚强活着。

仿佛金子一般的笑容，简直像插在叶越寒心上的一把尖刀。

越寒找了省内最有名的精神科医生。拜托萧雨在无锡的朋友，对籽嘉慌称他们需要失语症的病人做临床试验。

林籽嘉在医生帮助下努力学着讲话。他花了一年半时间才开始重新发音。当精神科教授打电话告诉越寒这个好消息时，他在电话另一端已经泣不成声。

第 55 章

林籽嘉从昏迷中醒来。徐徐睁开仍然视线模糊着的双眸，看见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人伏下头，看样子是大大舒了一口气，“醒了醒了。”

“喂喂，小伙子，你还好吗？”

他张嘴，努力想发出声音，却失败了。

之前从来不知道，说话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情。无论他怎么拼命试图去喊，试着大声叫出来，可怎么也不能再说出一个字来。

这个样子的林籽嘉，再也没有回到H市的勇气和愿望。安心躲在无锡小镇的那几年里，他几乎很少想到过叶越寒，甚至他都鲜少光顾到籽嘉梦境里来。离自己越来越遥远的人，不想也罢。

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特别是打不死小强一样的林籽嘉。除了担心米嘉以外，很多时候，他习惯了安安静静的无声世界里。

籽嘉发现，有很多他不敢轻易说出来的话，换做用笔写出来的话，他反而会毫不避讳的表达出来。

这可能是因为付诸纸端的那些话，都有从指头哗啦哗啦冒出来的缘故吧。好像也是因为那段无声的，依靠写字表达胸臆的日子，他才会改不掉直率的毛病罢！

省城来的万教授对籽嘉说，“小家伙，你为什么会轻生啊？看你的样子不像啊？”

万教授总喊籽嘉小家伙。籽嘉也并不忌讳和他谈那些不愉快的过去。

籽嘉在纸上“唰唰”写，“我也不知道，只是当时很生气，举头一瞧，正好看见桌子上放着一把刀，就……”籽嘉吐吐舌头，有点惭愧继续写，“就那样了。”

万教授用手指头轻轻弹了下籽嘉的光洁额头，“臭小鬼，差点死了，你死了倒一了百了，知不知道有人会难过的要死。”

万教授说这话时候想着的人是叶越寒。籽嘉无辜摇摇头，在纸上写，“没有人会为我哭，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都走了。”然后在那行字旁边画了一个眼泪流到三千尺的小人。

“那个时候，籽嘉，你有想过什么人没有？”

万教授始终认为，他的病人一定不能对残留在脑海里最恐怖记忆有畏惧之意。而林籽嘉则是他从事精神疾病治疗三十多年来接触的病患中他最喜欢的一个。

籽嘉点点头，抬笔写，“米嘉，爸爸，妈妈。”

他手停顿一下。

万教授和缓说道，“还有谁呢，告诉我吧。”

籽嘉一笔一划写，“叶越寒。”

“叶越寒是谁？”

籽嘉犹豫一下，低头，趴在桌子上，慢慢写，“曾经，喜欢过的人，不过以后不会了。”

“为什么？”

“因为，想起他，难过的要死，所以，今后都不会了。”

没有爸爸，妈妈，只剩米嘉的我要好好活下去，就算为了米嘉。

每次治疗籽嘉，万教授都会写详细的治疗笔记。当叶越寒看见某天万教授的治疗笔记后，再也掩饰不住自己情绪的他当着万教授面泪流满面。

我错了，籽嘉。我真的错了。以后，你爱不爱我都无所谓，只要我一直爱着你，守护着你就够了。

万教授花了将近两年多的时间给籽嘉做治疗。籽嘉渐渐能断断续续说话了，只是表达比较费力罢了。

越寒开车缓缓跟着籽嘉。

“老，老，板，我，来打，瓶，酱油。”籽嘉手托着腮，肘部撑着小店的长桌，黑漆漆的眼睛灵活转啊转。

“呦，小结巴来了，来，喝杯热果汁暖暖。”好心的小店老板总是给籽嘉别人享受不到的福利。

“谢，谢，您真好。”

“对了，籽嘉，你看那辆车，好奇怪啊，好像一直跟着你呢。”老板手指着越寒停在远远地方的车，他下意识缩了下身子。

籽嘉回眸，狐疑看看身后的车，“不，会，啊，谁，会，跟，着，我呢。”

“是吗？”小店老板拖长声音，“那就好，是我多心了吧。可是上次你过来的时候，我好像也发现这辆车停在我店子门口。可能只是巧合吧。”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飞逝了。

我嫁给了萧雨。越寒在我们的婚礼上喝的烂醉如泥。别人都用自以为很懂叶越寒的目光怜悯看着他。

由于越寒的帮助，萧雨他们组终于成功扳倒了那一群腐蚀国家资产的蛀虫们。那个案子，矜寒你一定记得，是2005年震惊全国的H市高层领导干部利用职权行贿以及强奸案。果然不出重案组所料，这个案子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余震都迁延了数年之久。而他们那些人渣中，有的被判处死刑，有的无期徒刑或者有期徒刑，总之是破了一件举国欢腾，老百姓大快人心的大案子。

市局要授予越寒“好市民”勋章，他只淡淡说句，“那是我该做的。”

顿时公安局局长被越寒金子般高尚的情操感动的热泪盈眶。

局长还没来得及再次表达感谢之意，越寒冷冷一把推开局长递到他手中的奖金，只说了铿锵有力一句，“我什么都不想要，只要你们把检察院从李副市长家抄出的一盘光碟给我就成。”

拿到那盘光碟的时候，越寒开车一路向前，路过一座拱桥。拱桥下是一条涓涓流淌着的小溪，小溪清泽，果然水清则无鱼，只有溪边红的，深黄的，紫色的花瓣和深灰色灌木倒影投在泛着淡淡涟漪的水面上，显出一派姹紫嫣红的春的繁荣来。

他关了车子的引擎，下了车，手撑着拱桥边的石柱，手指微微发抖着抓握着那盘光碟，最终没有让它湮没在拱桥下淙淙流淌着的溪流中。

伫立在弯弯拱桥上。良久。想明白很多的事。

他会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某天，和心爱的人擦肩而过。然后漫不经心对林籽嘉说，你是？

属于的籽嘉那些回忆，就让它随着时光的流逝淡淡的，淡淡的让它过去了吧。不要给爱着的人任何负担。

他已经如此的，疲累。已经如此的，不顾一切想要拥他入怀。

第 56 章

就这样。等到籽嘉终于能流畅说话的时候，万教授告诉他一则信息，H市医科大学隶属医院成立了一个孤独症患儿的治疗中心。万教授有朋友在治疗中心任职，如果籽嘉愿意的话，万教授会帮籽嘉给他那个朋友说说，以籽嘉和米嘉的生活现状，说不定可以获得免费治疗。

籽嘉根据万教授提供的资料，联系了“太阳中心”。中心负责人听籽嘉谈了米嘉的情况后，表示愿意为米嘉无偿提供治疗，但条件是患儿必须就近治疗。

重回H市的籽嘉的一举一动仍然不出我意料。

他没有求助他在H市的几个亲戚，而是用讨人喜欢的脸孔和性格获得王小贝一家人的喜爱，于是以超低的租金带着弟弟搬进王小贝家租出去的小屋里。

叶越寒每天都在籽嘉住的房子附近转悠。远远的，每天就是多看一眼心就踏实很多。萧雨说，越寒那样子，像他证实中国一句老话，上了年纪的男人谈恋爱，就像老房子着火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籽嘉每天努力找工作，很显然，他对工作的种类并不挑剔，只要不是叶氏企业，做什么几乎都OK。这倔强小子把我和萧雨都乐疯了。每天我们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看着你哥吃瘪，乐不可支看着你那对籽嘉已经完全无可奈何的哥哥在籽嘉背后做出鬼鬼祟祟不入流的小动作；他每天都有偷偷摸摸跑到籽嘉房子门口丢“叶氏企业招聘广告”，然后很懊恼的躲在远远的角落，哭丧着脸看见只要一打开房间的门，只要从地上一捡起“招聘广告”瞥上一眼就毫不犹豫扯得稀巴烂然后丢到垃圾桶里的林籽嘉；越寒每天都有到处给人打招呼，豁出一张脸不让人家聘用籽嘉；他有每天都对我们设计很多和籽嘉邂逅的情景，设计很多乱七八糟的台词。

萧雨说，看越寒这劲儿，神神叨叨的，都有点不大正常了。

我却觉得，叶越寒这副变得有人性的样子倒比从前的他显得可爱了很多。

矜寒，然后故事的发展就是你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情形了。某一天，你忽然发现籽嘉居然在你和你哥眼皮底下，而你那快要沉不住气的哥哥和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林籽嘉擦肩而过，他吊儿郎当看着籽嘉，漫不经心的眸子停留在他脸上，只是皱着眉头，淡淡的问一句，“怎么。你是那个，那个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