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师父!”
华灯初上时分,文书终于回来,欣喜的表情说明了这次京城之行的愉快。只是,跟随其后的,竟然是来自皇宫大内的宴会邀请。
金碧辉煌的皇宫,曾经也是年少的自己向往之地。
怀中,依然抱着那黑色的布包,一手被武大将军强硬地拽着,站立在朱红色的宫墙外。随着礼官的宣布,跟随着前方的人潮,进入大殿。
此次宴会并非国宴,只因北蒙国使者用以文会友之名前来,自然朱凤王朝也以文人雅士回应。
文书在京城的第一酒楼“镜湖居”一鸣惊人,得到太子朱宇龙的赏识,所以才能够破格获得邀请。
静静地站在文书身后,看着那孩子东张西望好奇的眼神,他微微地笑了。
想当年,自己第一次参观这皇宫大内,也是如此好奇,如此兴奋。
虽然依然很担心,但是昨晚那孩子的话,让他心定不少。
“师父,我自有分寸。伴君如伴虎的例子,已经太多。京城,偶尔来玩一圈是不错,但是要是让我留在这里,可是会闷死人的。”
或许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文书这孩子,比起当年的自己,可是聪明许多。若是当年,自己能够收敛起那些无谓的骄傲和狂放,如今也不会是这样吧。
隔壁宫墙外,粉红色的花瓣飞舞,顿时引起久居北方的北蒙国使者们的惊叹。
“这可真是‘风送花香红满地’,朱凤王朝果然名不虚传啊。”
北蒙国的主使是一名络腮胡子,狂放的形象一如朱凤王朝人对塞外北蒙的定义。岂料对方并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人,出口也能成章。
“呵呵,应该是‘地满红香花送风’才对。”
一名文士笑应道。
“好。”
众文人轰然叫好,坐席对面的大皇子等人也露出得意了然的微笑。
无论何时,皇权的争斗,无处不在。
那边大皇子等人得势,这边朱宇龙太子殿下的脸色依旧,微笑不变,仿佛什么无所谓——此子尚且年幼,却已经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将来成功不可限量。
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不怒自威的气势,总是让人联想起当年那抹看似淡薄却心狠手辣的身影。曾经的先帝,灭文家满门的幕后黑手。
“风送花香红满地,雨润春树碧连天,天连碧树春润雨,地满红香花送风。”
文书毕竟年少气盛,与朱宇龙武林几日相处下来已经推心置腹,成为莫逆之交,此刻见状,忍不住开了口。
忍不住微微皱眉,更缩紧怀中的黑色布包。若不是因为位席安排与武大将军同席,恐怕他早就上前制止了文书那鲁莽的举动。
枪打出林鸟,现在越是风光,将来有可能越是凄惨。
全场,刹那间有着一丝的静寂。
“别担心。”
温暖的大手伸来,在木桌下握住冰冷的手。
“当今圣上宽厚仁慈,不会对文书生气的。”
掌心暖暖的温度,并没有让他冰冷的心回温,相反,心沉得更下。
天威难测——更何况,现在的他,对于那人的话,已经是一个字都不再相信。
文书的大胆插言,引起了北蒙使者的兴趣,络腮胡子一摸,声音响起。
“天行山头行到山腰天更远。”
“月浮水面捞到水底月还沉!”
“金水河边金线柳,金线柳穿金鱼口。”
“玉栏杆外玉簪花,玉簪花插玉人头!”
“四面灯,单层纸,辉辉煌煌,照遍东南西北。”
“一年学,八吊钱,辛辛苦苦,历尽春夏秋冬!”
那边对得兴起,这边他怀抱黑色布包,听得心惊胆战。
“不错不错,北蒙使者博学渊识,没想到这名少年也是满腹经纶。”龙椅上,笑得一脸慈祥的皇帝兴致勃勃,也插口道,“我这里有一联,是先帝留下,你们如果谁能对出,朕自当有赏。上联是:晚浴池塘涌动一天星斗。”
——晚浴池塘涌动一天星斗!
身体巨震,甚至不慎打翻了眼前的酒杯,引来全场的视线。
“没事吧?”
一旁的武大将军急急忙忙地关心询问,甚至亲自动手为他收拾桌上的残留。
怎么会忘记,又怎么能够忘记,那一夜的清池,那一夜的星斗?
那是多年前,他们唯一的肌肤相亲,也是他们之间,距离最近的一次。
那一夜之后,他就接下了前去敌营探察的任务。
有去无回。
“武爱卿,发生何事?”
高坐之上,皇帝缓缓开口询问。
“启禀圣上,微臣之友一时不慎打翻酒杯,惊扰了诸位,还清圣上恕罪。”武大将军恭敬地起身禀报。一只大手却依然有力地握住台下微微颤抖的细弱手臂。
“那么,爱卿这位友人,若能够对出此联,朕自当恕其无罪。”
颤巍巍地站起身,目光环视全场,最后投向高台之上的九五之尊。那一身刺眼的黄色,沾满了多少文家人的鲜血。
“……”
“皇上,请允许小子代对。”
文书横身而出,抢先回答道。
“无礼!”一旁有人大声呵斥道。
“……晚浴池塘涌动一天星斗。”
微微嘶哑的声音,不复当年的灵动。
在父兄全家魂归黄泉的时候,昔日悦耳的声,在嘶哑的哭中破裂。
全场,顿时又安静下来。
“早登阁台挽回三代乾坤。”
若是,当年不曾猛烈地批评那位心胸狭隘的先帝的画作,而是早早地收敛神心进入仕途,或许文家三代的天伦之乐,现在还能够享受到。他和文书两人,也不必孤苦伶仃地亡命天涯。
注:本文所引用对联,选自远方出版社的《对联》。
师父说,京城不是久留之地。
师父说,天威难测,早日离开此是非之地,方是保命之上策。
我不明白,但是师父的话总是没错的。
所以,现在的我,正抱着我的小包袱,站在武林的房门前,准备着如何开口和他道别。
尽管我很舍不得武林家那张舒适的大床——它能够支撑我和武林两人的撞击依然屹立不倒,尽管我很舍不得京城那些可爱的小玩意——琳琅满目的多可爱,尽管我也很舍不得武将军——虽然他望向师父的眼神很奇怪又很熟悉,如果再住下去非常有可能将来某一天我会喊他“师爹”而不是“武伯父”,但是,我还是要离开。
“吱啊——”门忽然开了,然后就是我和武林两人的大眼瞪小眼。
“喂,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武林以他惯有的粗声粗气喝问道。
但是眼明如我,还是发现了他眼角的红圈,好像刚哭过的兔子眼。
“哈哈——”
我忍不住笑。
“笑什么!”武林怒瞪。
“没想到你这么大的人了,还会尿床。”
记忆中,自己最后一次流泪,就是因为尿床而被师父打了一顿屁股。
“去你的!”
武林大吼一声,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拽回了他的卧室,然后依凭着自己体形上的优势将我牢牢地压在了墙上。
这个姿势——怎么看都觉得奇怪,好像昨天自皇宫回来后不小心瞥见武林他爹也是这样把师父压在墙上的……
“喂,你干嘛?快放开我!”
冷汗,自额头潺潺而下。
——莫非,莫非,这就是千年不死老妖怪曾经说过的“男风”?
没想到除了谷里,在外界也有这个习惯?
继续冷汗。
千年老不死怪物不是说,如果让外界的人发现,他们可是会做出非常可怕的事情的吗?
“文书——”
深邃的黑眸,宛如雄鹰锐利的视线,在天空中俯视着自己的猎物。
“怎、怎么了?”
身后是墙壁,身前是武林,进退不得。慌慌张张地被夹在当中,动弹不得。
“我没尿床!”
一字一顿地申明,武林眼中是不容置疑的认真。
就像初识时被山匪绑住,三个人只有一个馒头可以充饥,武林将他那一份分了一半让给我这个累赘时候,一模一样的认真。
“哦、哦……”
还没等我从武林那令人心跳加速的震撼中恢复过来,不远处传来的瓷器破碎的声音让我们两人同时一惊,相识一眼后立刻起身朝发声处冲去。
“父亲!”
“师父!”
武林他爹独居在一座四合院中,四周种植了粉红色的桃花和翠绿色的竹林,在小院的中央还有一棵参天的古槐——这个设计似乎有些眼熟,对了,如果没有那棵古槐不就是和谷里师父的小院一样了吗?
刚冲进小院,就看到师父衣衫不整地倒在台阶上,而武林他那位威风凛凛的爹正压在我那脆弱的师父身体上!
“父亲?”
可怜的武林,大概是被事实给吓呆了,站在门口不知该如何是好。
“师父!”
大吼一声,我急急地冲上,一把推开武大将军,然后把师父抱在怀中。
“师父?师父?”
紧紧地抱着师父,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唤着,眼看师父依然是眼神呆滞,心下一沉——以前在谷中,虽然偶尔有所发作,但是从来没有这样严重过。
费力地抱起师父,将人搬进房内的床上——不用问我哪张才是师父睡的床,这里与谷内的居所如此想像,自然师父的居所也应该同样是中间第一间。
是巧合么?
不仅外部设计,就连房间里的摆设也如此相似,具有着师父的淡雅风格。
床头,黑色的布包包扎得好好的。
里面,是爷爷的头颅。
十岁生日那天,师父郑重其事地带着我,面对这黑色包袱下跪,行三叩之礼。从此之后,年年清明、中元、重阳和春节,都会向它磕头行礼。
直到那天在将军府的门口,师父为了这个布包而被马匹撞伤,我才一睹布包内事物的庐山真面目。
早在十二岁那年,千年不死老妖怪就偷偷告诉我,那布包内是他经过特别处理的东西。我也知道,那是在我尚未出生就去世的爷爷的头颅。
只是,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与爷爷见面。
用棉被将还在发呆的师父紧紧地裹住,然后脱掉鞋子,爬上床,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师父。
“师父,别怕,我是文书,我在这里……”
师父一向对我都很严厉,小的时候还不理解,直到长大后才了解到看似冷漠的师父内心原来是如此脆弱。
“滚开,小鬼!”
一只大手拎住了我的后领,然后把我和武林都赶出了房间。
房门合上的一刹那,我看到那武大将军笨拙地学习着我方才的动作。
“我师父,和你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
没有晚饭,我们两个就这样像小贼一般躲在窗外探头探脑。
“我还问你呢,你师父到底是什么来历,我爹一看到就像失了魂一般,当年我娘去世,我爹都没有这样失魂落魄的表情。”
武林皱着眉头。
“我还奇怪呢,虽然你爹是将军,可是你家的感觉像是文雅学士之府,而且和我以前住的地方感觉好像……”
同样皱着眉,我一边朝窗缝里观望,一边低声说道。
“莫非是——”
我们两人同时停止动作,然后对望。
“莫非是什么?”
第三个声音自身后传出。
“晚浴池塘涌动一天星斗,早登阁台挽回三代乾坤——你是想说,你后悔了么?”
刚从皇宫里回到将军府,薄弱的身体便被压在了冰冷的石墙上。
凶残的眼神,让他再度意识到,眼前之人,是当年人称“鬼神”的角宿将军,是如今统领朱凤王朝千万军马的大将军,是当年那个亲手将锐利的利箭射入自己胸膛的无敌将军。
无敌的原因,在于无情。
夜晚的风,吹起了一阵粉色的迷障。
小院四周,传来竹林沙沙响声。缤纷的落英,飘过矮矮的院墙,飘进了静寂的小院。桃花的香味,带着竹叶的清香,弥漫在安静的夜空中。
满天的星斗,倒映在小院中幽深的池塘里。几瓣粉红,宛如摇曳的小舟,漂浮其上。
锐利的眼神,充满压迫视线的眼神,越来越靠近的距离,一切与多年前那个星空下的夜晚是何其的相似。
这一次,他又是想让自己做什么呢?
迷茫的视线,对上那棵高大的古槐,那棵自小就在树下习字的古槐。
苍劲的枝条,葱郁的枝叶,说明它即使换了主人,也依然生活得很好。
这棵树,还能活很多年吧?
不像自己,苟延残喘了这些年,不过是为了文书一人。
早春的风,吹拂在裸露的肌肤上,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原本紧紧压在身上的人忽然停止了动作,不再继续下去。伸手抱起怀中瘦弱的人,一路送回了温暖的房间。
他僵直着身体,任凭对方的摆弄,无论是恶意的还是善意的,所有的意图他都不想也不愿再费神去理解。
外衣被脱去,小心地被放入被窝,棉被轻轻地盖上,连被角都顾及到后,温暖的感觉让原本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睡意迅速地袭来,舒适而熟悉的环境让他闭上了双眼。
睁开眼睛时,屋外阳光灿烂。文书低垂着头,一脸认错表情的守候在床前,不时地还偷瞄一眼屋外。
“京城,不是久留之地。天威难测,早日离开此是非之地,方是保命之上策。”
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卧室里。
“午后就走。”
“是,师父。”
文书这个孩子,背着他就张扬出年轻人的风采,但是一面对他,又体现出孩子般的稚气和乖巧。
毕竟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脾气、性情都像自己。
文书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一头发怒的熊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你要离开?!”
愤怒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虚弱的身体只能感觉到鼓膜的阵阵颤动。早晨醒来时惯例性的眩晕感还未消失,被他这么莽撞地一吼,只觉得胸口一阵气闷,喉咙口一甜,一股略带腥味的液体涌上,吐了出来。
“你、这是——”
暗红的颜色,是淤血的标志。吐完血,胸口舒服许多,他这才掀开被子下床,自自己床头的包袱中取出一个暗红色的药瓶,拿出一颗药,生生地强咽了下去。
“你刚才吐血了!我要带你去看大夫!”
大手一拦,抓住纤细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放手——”
脆弱的关节经不起拉扯,“咵啦”一声左手立刻脱臼。他顿时惨白了脸色,拼命地咬住下嘴唇。
“忍一下!”
毕竟是在沙场上磨练过的,见惯了各种受伤场面,对于“脱臼”这种小伤来说治疗自然是不在话下。
剧烈的疼痛过后,关节已经恢复原位。眼前的空白,也因为疼痛缓解感知恢复而逐渐显现出清晰的景象。
“不劳费心,不过是旧疾而已。”
淡淡地推开他的手,也顺便挥开不知何时自心底深埋处冒出的小喜悦,他径自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旧疾?难道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好好照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