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伸手抹去师父眉宇间淡淡的忧愁,却发现双臂沉重得无法抬起。环望四周,这才发现自己的四肢被包裹在厚厚的绷带中,宛如木头人,动弹不得。
师父的声音,有些哽咽,莫非是哭过?
嘿嘿嘿——有生之年可以看到师父哭,也不枉我在他手底下被虐待了十六年。
“哼,小子,看你还有精力傻笑的样子,应该是死不了了!”
武大将军黑着脸,嘴角有些抽搐。
“文书,你这孩子,出谷才两年不到,就把自己弄成这样。你的右手——”
师父欲言又止,但是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年师父为了那个黑脸男人,冒死潜入敌营被擒,在严刑拷打中伤了筋骨,落下了病根,每逢阴雨天气就关节酸痛行动不便,连他最喜欢的书法也无法进行。
现在,也轮到我尝尝这种颓废的滋味了。
“师父,没关系,我还有左手,不是吗?”
听到我的话,师父微微地笑开了。
落日的余晖,射入小屋,正好照在师父的侧脸上,泛出金色的光。而师父那淡淡的笑容,更呈现出一种粉色的光彩。
“文书,你长大了。”
温柔的手,在额头抚摸,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刚刚去世的时候,师父安慰我的时候一样。
面对师父那美丽的笑容,我也想报以微笑。
只是,嘴角一牵动,面部的伤,就一阵针刺般的疼痛。
那个烙印,可是他亲手印上的呢。
“别乱动,小子!”
武大将军一把压住我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身体,沉声地命令道。
被他的声音一吓,我顿时僵硬成了石块。
他的声音,和他儿子太相似了,连命令的口气也几乎一模一样。
“好好休息。”师父和武大将军离开,将一室清净的小屋还给了我。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仰望头顶,我呆呆地回忆。
这浑身的伤,是那个王八蛋王爷打的。
右手的断指,是自己砍的。
而左脸颊上的烙印,则是武林亲手印下的。
“武林……武林……”
低低的声音,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
枕边,有潮湿的感觉。
十四岁出谷,十六岁归来,两年的时间,却仿佛历经沧桑,心力交瘁。
微微仰起头,看到被捆绑住的双臂。
右手,已经被废掉了吧?
即便是千年不死老妖怪,断了三天三夜的手指想要接回去,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以后,真的要用左手练字了。
唉,师父一定会非常严格地教训我的。
难得在他的严格管教下出了师,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
“师父。”
当我那些皮肉伤已经恢复到可以下床走动的时候,我忽然对师父开了口。
因为脸上伤口的缘故,我不能有过多的面部表情,因此声音也低低的,有些含糊。
“什么事?”
师父抬眼,温和地笑。
我发现,自从回谷以来,一直冷冷淡淡的师父,笑容越来越多,也越发温和。如果说,以前抱着爷爷头颅的师父是石像,那么现在的师父就是和谐的春风。
把石像师父变成温柔春风的,自然是整日跟随在师父身后的武天思武大将军。
从这一点来看,又不是那么反对他留在师父身边。
“我想出谷。”
“你想出谷?可以,先出师了再说。”
悠哉游哉地端起茶壶,师父抿了口茶,淡淡地说道。
可恶啊,明明知道想要我这个惯用右手的人达到左手也能像右手一般离索的地步非一朝一夕可得,偏偏提这样一个条件!
好吧,出师就出师,谁怕谁!
×××××××××九色玫瑰×××××××××九色玫瑰×××××××××
时光如梭,岁月如织。
当我以树枝代笔,以沙盘为纸,视林间山鸟为观众,喻清泉为墨时,一手比当初更加劲干的狂草,出现在练习了无数次的沙盘上。
师父满意地笑了。
我也了然地点点头,然后开始着手收拾自己的东西。
一个暗红色的檀木盒,一把锋利的小刀,还有一块玉佩。
玉佩,是武大将军的礼物,说是我年轻,人行走在外可能会有危险,如果危机时,可以以这块玉佩向京城的某某镖局求救,那里的总镖头是他的拜把兄弟。
至于是什么镖局,我并没有注意。
因为那把削铁如泥的小刀,是步信借给我防身的利器。我,能自己保护自己就好,不需要借助别人的力量。
黑纱的手套,出自谷内的织布专家紫鸢,将我残缺的右手装饰得如同没有损伤一般。
白纱斗篷,遮住了我整张没有表情的脸。
脸上的字,在步信不懈的努力下,终于淡淡地消去。但是疤痕却不是那么简单可以消除,如果近看还是能够分辨出。
分辨出,我是当年那个被游街斩首示众的文书。
整装完毕,我拜别了师父,然后朝谷外走去。
“文书……”
身后,是武大将军的声音。
停住脚步,回头,望向来人。
“我不奢求你会原谅我家那臭小子。只希望,你在看到他的时候,能告诉他一声,让他在今年的八月十五到忘情镇看我。”
受伤之后,我不曾提及在京城的任何事情。但是以千年不死老妖怪的本事,想要查出真相也很容易。师父和武大将军也有默契地闭口不提,装作不知道。
这一次,还是武大将军五年来第一次提及他——武林。
“如果遇到的话。”
我点点头。
然后再次迈出清净淡雅的绝情谷。
出谷是必然的,我那一身的伤,不能白受。
只是,我没有料到的是,刚走到忘情镇,就看到了他。
正好,不必我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如何可以在不见面的情况到将军府传讯,马上就可以把武大将军的留言交给他了。
“文书!”
子承父业的武林,如今已经是又高又壮,年少时的稚气不再,增添了几分意气风发,威风凛凛。
“终于见到你了,文书!”
他自马上跃下,大步冲到我的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真是的,没事长这么高、这么壮干吗?害的我不能挣脱;没事眼力又这么好干吗?害的我的白纱帽没起作用。
“你爹说今年八月十五在忘情镇会面。”
冷冰冰地将留言说完,我与他之间最后的联系也将随风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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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料到,文书竟然和他一样,选择这条荆棘曲折的道路。
文家的血脉,看来真的要断在自己手上了。
坐在窗前,看着淅沥的雨丝自天空落入人间,看着成滴的水珠自屋顶落向地下,看着潺潺的雨水汇聚成小小的池塘。
“天有点凉,要小心身子。”
一件外袍披上肩膀,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谢谢。”
拢了拢温暖的衣服,他抬头,礼貌地致谢。
不同于当年的痴迷,也不同于在京城时的冷漠,现在的他,对待武天思就像对待一位故友一般,不亲不疏,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文书的事……没有想到竟然会变成这样。”
武天思喃喃地开了口,脸上表情好像一个打碎了父母心爱的花瓶的孩子。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淡淡地说道。
忘不了,当时询问文书时那孩子脸上的表情。
即便是被白布包着半边脸,他依然看到了文书脸上浮现出的笑容。
幸福的笑容。
也是令人心碎的笑容。
那也是文书仅存的最后一个笑容。
因为伤口的缘故,文书从此失去了以面部表情表达感情的权利。
曾经是那么爱哭爱笑,爽朗可爱的孩子,如今却成为了终日冷着脸淡漠不语的冰人。
“师父,我也是文家的人,是你的亲生侄子,也是你唯一的亲人。被你一手带大,也继承了你的作风。为了心爱的人而牺牲自己,没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为了心爱的人而牺牲自己,没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是啊,当初被敌军所擒,双手捆绑吊在营帐前,眼睁睁地看着那利箭自武天思的手中射出,射入自己的胸膛。那剧痛的感觉,竟然让自己有一种名为“解脱”的幸福感。
他以自己的生命,完成临行时的誓言。
即便是死,也绝不阻碍将军的胜利。
那个时候,为了心目中的天神,为了壮志未酬的武天思,他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能够有资格被武天思利用,能够为他做出一点微薄的贡献。
文书这个傻孩子啊……原来和自己一样的傻……
为了心爱的人而牺牲自己,成全了自己的奉献,却毁去了爱自己的人的幸福。
“文书是个傻孩子,和你一样的傻……没能保护好文书,是武林那小子的失败……”武天思伸手抱住他,大头枕在肩膀上,仿佛一松手,怀中的人就会化成一只仙鸟,飞入屋外的雨中,永不回头。
“文书已经长大了……”望着窗外的雨,他微微勾起唇,“……你走吧。”
“什么?”
武天思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双臂收紧。
“这里,不适合你。”
他微笑。
两年来的相处,平平淡淡,温和如水。
能够拥有和他如此温馨生活的记忆,两年——足够。
在绝情谷居住的人,都是已经放弃参与繁琐红尘之人。而他,武天思武大将军,正值壮年,在这世外山谷浪费生命,是朱凤王朝的损失,也是本人自己的损失。
以良心的愧疚,锁住雄鹰的一生——他做不到,也不愿看到昔日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如今成为平凡的农夫,隐居在山谷了度余生。
“我走了,那你怎么办?天冷的时候,谁给你暖被?天热的时候,谁为你打水?雨天的时候,谁给你舒缓关节疼痛?天晴的时候,谁又陪你共赏西风?”
“我的伤,是治不好的。不过,有步信在,一切都不用担心。”他回头,目光直视对方,“其实,你很担心京城的状况吧?”
当年的角宿将军,如今的武大将军,与当今朱凤王朝的皇帝乃是幼时的玩伴,关系就像武林与皇太子朱宇龙一样好。只是,那个时候,当今的圣上还不是皇朝的主人,只是先帝众多兄弟中的一个。
心胸狭隘、为人昏庸的先帝成日沉湎于酒色之中,终于因为纵欲过度而亡。贤明的六王爷在众多大臣的拥护下成为权掌天下的至尊,其中最得力的支持,就是掌握朱凤王朝三分之一兵权的武天思武大将军。而武大将军能够获得那个昏君的重任,起点便是代替天子监斩了前礼部尚书文氏满家。
现任的朱凤帝确实是位贤明的君主,虽然只是在那次京城的宴会上见过一面,他却依然记得自己乃是文家遗漏的子嗣,然后大度地当众为文家翻案,获得不少民心。
但是,权力越高,觊觎的人也越多。
除了现任朱凤帝外,当年皇位的有力争夺者还有一位,就是先帝的同母兄弟八王爷。
文书一身的伤,就是心狠手辣的八王爷的杰作。
八王爷权掌朱凤王朝三分之一的兵权,与武天思互相对峙。现在武天思离开,而年幼的武林又没有足够的威信统领三军,原本的平衡就开始面临崩溃。
这个时候,京城需要武天思的归来。
“虽然,我对武林没有能够保护好文书感到很失望。但是,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我对他的能力,还有一点信心。如果现在我回去,固然事态可以控制,但是武林却永远得生活在我的阴影之下,无法超越我,也无法成长。”
武天思沉思地说道。
“那个孩子,现在还在谷外跪着?”
话题一转,他忽然问道。
“啊,是的,步信不许他入谷……”
一愣,武天思点头老实地回答道,然后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军营中,隐藏在幕后的文弱军师,足不出户却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
“让他回去吧,现在的京城,需要他。否则,文书的牺牲就白费了。”
冷眼看着武天思的离去,他的嘴角掀起冰冷的笑。
不愧是武家的儿子,一样的冷血,一样的狠心,一样的为了所谓大局大计,不惜手段,不顾一切。
如果说,当年自己的牺牲,是因为武天思没有爱上自己,只是利用,那么自己无话可说,毕竟是自愿的。
但是,文书与自己不同。在绝情谷耳渲目染的教育下,他不是那种会贸然放下感情的小傻瓜。能够让他牺牲这么多的,唯有交换过誓言的恋人。
右手的小指,代表约定。
那是步信的谬论,却被文书奉为信条。
在那一小截的断指上,还残留着捆绑的印记。
红线的印记。
武林,不愧是武天思的儿子。两年的温情,让文书深深沉沦,成为他取得八王爷信任的踏脚石。
“师父。”
文书毕竟年轻,很快皮肉伤就恢复得七七八八,已经可以下床走动。
“什么事?”
他抬头,温和地笑。
坐在柔软的床边,身上裹着已经被暖过的被子,光着脚,悠闲而舒适。
堂堂朱凤王朝一代武将、曾经叱咤风云的武大将军,此刻正卑微地跪在他的脚边,细心地用温水清洗着他光裸的双脚。
“我想出谷。”
文书的眼里,闪着坚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
可惜的是,他不是别人,文书经历过的,他也曾经经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文书眼底的那丝疯狂。
足以毁灭一切的疯狂。
“你想出谷?可以,先出师了再说。”
收回双脚,缩进温暖的被窝,两年的平淡时光让他几乎彻底成为米虫。伸手拿起泡好的茶抿了一口,他微笑着提出条件。
文书点头。
五年的时光,当文书的左手已经使用得比以前右手还要便利的时候,他明白,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文书出谷的脚步。
武天思和文书对话的时候,他远远地站着,看着文书淡然地点头,淡然地戴上纱帽,然后淡然地转身离去。
这一去,不知又要多少年才会相见?
“别太担心。儿孙自有儿孙福。”
眼前,巨大的阴影出现,挡住了他的视线,使得他的视野里满满的都是武天思的身影。
“怎么能不担心?”他的脸上在笑,心底却在哭,“当年,当我接过文书的时候,他母亲已经因为难产而亡。如果不是因为文家满门抄斩,现在的文书应该是父母双全,而不是还没出世就失去了父亲!”
文书是二哥的孩子,满门被抓的时候,那个怀有身孕的侍妾正巧上山拜佛,躲过一劫,在刑场周围躲躲闪闪的时候又被他找到,在留下了文家最后的血脉时难产而亡。
是他抱着小小的文书、还没有断奶的文书,走进绝情谷;是他一手当爹一手当娘,把文书教养长大;是他教会文书读书识字,也是他在文书十二岁那年告诉了身世,和一切的故事。
如果,那个桃花开满的春天,他没有在城门口遇到武天思,命运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