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出去!”杨日昭低声吼了出来,“少在本王面前胡说八道。”
杨日昭的反应正中意料。
卓然补道,“王爷务必记得,在下与王爷早已连在一起了。”
“出去!”
卓然顺从地走出花厅。
回头望时,杨日昭蹙眉坐在桌前,说不出是怎样的表情。
王府有留给卓然的小院。
卓然正要推门进院,几个侍卫赶来,恭恭敬敬地抱拳施礼,“莫公子,王爷命我等将公子乱棍打出王府。”莫公子终究是王爷的座上宾,做事要留几分余地。
卓然竟然也笑了,从容道,“也好。”
杨日昭果然还是小孩子。
自己知道了福王爷的一个不该知道的秘密,福王最应做的事,确实就是不理会这个秘密,不去揭他的盖。
但杨日昭不该放他出去,而应该将他紧紧掌控在手中。
侍卫和善道,“莫公子,王爷正在气头上,您还是暂且出府避避吧。”
“要起风了,待我取件外衫。”
***
几个侍卫默许了。
卓然在京城另有一间小院。
小院地处城东,卓然穿过半个京城,侍卫快一步拦在门前,不但收了他身上的银两还不允他入内。
看来福王很生气。
侍卫甚至好心地告诉他花街的思然居也被人守住禁他入内。
卓然站在街上,突然笑出声来。
月光清亮亮的,非常美好。
杨日昭的小屁孩子脾气也耍得淋漓尽致。
卓然不争不辩,只请侍卫替他拿出官服,沿街走到护城河边,选一处八角凉亭坐下。
卓然合衣小睡。
这一处紧临集市,天未亮便有人声车马。
卓然迎着天明的日光,在河水里洗了洗脸,又选一处僻静之处换上官服,将常服抵给店老板换一顿早饭之后,悠悠穿过集市上工点卯。
***
莫大人的“逸”事很快就传遍了衙门。
莫大人脸上挂着惯常的似笑非笑,带着惯常的悠然,却很不惯常地选择了韬光养晦。
于是众人更加意兴盎然了,
王麻子领着一群同僚故意走到莫大人桌前。
莫大人闻声优雅地抬起头,目光通透,和善地望向众人。
一大半儿人心虚了——为难一个落难的美人,不好不好。
另一小半儿人兴灾乐祸——姓莫的仗着当王爷的小白脸目中无人,如今落迫得连条狗都不如了。
卓然扫过众人一圈,见无人开口,又下低头看自己的文牍去了。
室内瞬间冷场。
莫大人依旧是目中无人的莫大人。
一个清淡的声音地穿过人墙,“莫大人,请过来一下。”
人墙自动分开一条缝。
卓然慢慢抬起头。
凌栈站在门口,淡然扫过众人的脸,然后转身走进庭院。
众人讪讪地散了。
被顶头上司不冷不热地捉了个现形,人人自危。
卓然冷眼旁观众人散开,有条不率地收拾好桌上的文书,起身向凌栈走去。
凌栈站在院中,官袍飘荡荡地罩在身上,水墨画一般疏淡雅致。
卓然走到跟前,不疏不近地笑了一笑,“凌大人有何吩咐?”
“跟我来吧。”凌栈转身走出衙门。
***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街上。
凌栈不说话。
卓然也不问话。
凌栈走进一间雅致的茶馆,踱上楼去。
凌大人吩咐过“跟我来吧,”,卓然抬头看了看牌匾,也跟上楼去。
茶室临街,朱雀大街。
每逢三年一次,从临窗的雅室望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金榜题名的状元、榜眼和探花头戴红花,游马窗下。
小凌大人也曾经骑马游过这条街。
卓然也曾经站在这只窗前看过、更画过如斯盛况。
小凌大人点了一壶茶。
茶水热气袅袅,无声地在两人中间升腾、消散。
依旧无话。
安静对坐,直至日暮。
凌栈起身,结帐,走人。
***
杨日昭提着两坛好酒,进了宁王府。
日朗正坐在厅中擦剑。
日昭走到日朗的身边,把剑抽走,放在了一边。
日朗诧异地看着他。
杨日昭笑着举起酒瓶,“咱们喝酒。”
日朗看了看窗外,“天还亮着呢。”
杨日昭禁不住挑起眉毛,“宁王爷何时喝酒还要挑时辰了?”
日朗坐转身子,直望向日昭。
日昭还是往常的模样。
但冠礼之后,却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长大了的人。
日朗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晚上还要大宴群臣,若是现在就喝醉了,岂不要闹笑话?”
杨日昭笑了笑。
然后放下酒,探头吻上了日朗的嘴唇。
侍奉的人早在进门前就被禀退出院落。
日昭抓住日朗的手,将他抵在椅中,小心翼翼地探索着日朗的吻。
日朗没有动。
日朗也没有回应。
杨日昭抬起脸。
日朗正微微蹙眉,一言不发。
四目相对。
日朗的目光无波无澜,没有欢喜,也不生气。
杨日昭松开了手。
日朗拍拍他的头,淡淡道,“以后不要再做了。”
日朗拿过剑,继续擦拭。
日昭怔怔地看了半晌,放低声音,“日朗,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
“喜欢。”
回答干脆利落,远远出乎了杨日昭的意料。
杨日昭狠了狠心,追根就底,“我说得,不是亲人的那种喜欢,是要成亲的那种喜欢。”
“哥明白。”
10.上计
天街小雨。
天地灰蒙蒙地一片。
杨日昭一下接着一下敲动手指,目不转睛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卓然。
卓然跪得有些不耐烦,干脆盘脚坐在地上,抬头仰望着日昭。
宫中确实暗中流传着他的秘密身世。杨日昭一夜之间突然明了,为什么皇上会一心一意地要把皇位传给老二,对他总是有些疏离漠然。
杨日昭站起来。
有道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决定选择暂时相信姓卓的。
“还有谁知道?”
“只下官一人。”
杨日昭点了点头。
卓然回京是要害人的,冒充皇子也是要死人的。
杨日昭为了自保,最可能做的事就是杀人灭口。如果姓卓的想害谁,只要报上个名字,一定可以话到人除。
既然卓然一口咬定只有他一人知道,杨日昭估且相信他,先除他一人。
两人一骑冒雨出京。
卓然缩了缩肩,靠在杨日昭的身上取暖。
路是条熟路,通往他的密林,竹屋和一池小小的温泉。
雨越行越大,风阴冷窒人,只有两个人相依偎的那点儿热度。
马停在竹屋之前。
卓然蓦地一笑,“左右都湿了,不如王爷与在下一同泡泡温泉?”
雨顺着睫毛滴了下来。
卓然盘在马上居高临下,眼角含着邪里邪气地微笑。
温泉冒出的热气正袅袅升起,氲成浓浓的一团白雾。
杨日昭脱衣下水,闭目靠在卓然的身边。
雨打在竹叶上,簌簌作响。
卓然仰头靠在岸上,淡淡道,“王爷让我死在这里,是想谢谢我么?”
杨日昭闭着眼,雨水透过树叶细微地打在脸上。
卓然低声笑了,“王爷要保住这个秘密,只除了在下怕是不成的。”
“死到临头了,你还有心思替本王出谋划策?”
“因为在下仰慕王爷。”
杨日昭张开眼。
卓然已经贴近他的脸边。
雾气氲在眼中像是水光。
卓然伸手慢慢抚过杨日昭的身体,嘴唇贴在昭小爷的耳边,“在下决定跟着王爷,自然会处处为王爷着想。”
杨日昭冷笑着闭上眼。
卓然又倚回岸边,“在下以为王爷有三计,下计便是见佛杀佛遇祖杀祖,把一切知道真相的人除掉。”
杨日昭哼了出来,模模糊糊地吐出一个“蠢”字。
“中计便是杀了在下,然后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杨日昭又闭了闭眼,睫毛轻轻翕动。
“而上计……”卓然顿了一顿,慢慢道,“登极大宝,假戏成真。”
杨日昭吃惊地张开眼。
卓然眯着双眼,眼中冷光闪烁,“能永远压住的秘密,就是无人敢揭的秘密,只要王爷大权在握,到时……”
杨日昭的手指掐上了卓然的咽喉。
姓卓的果然是想死了,竟然越来越大胆,教唆他夺权。
卓然轻声一笑,闭上双眼。
喉节轻轻滑动,杨日昭的手指越收越紧。
“用……刀吧。”卓然努力地喘息,“这种死法,不大好看。”
杨日昭忽地笑了,“就陪本王留在这儿吧。”
昭小爷从小到大,还从未真正一个人呆过,留着姓卓的讨个趣也好。
卓然怔了怔,“王爷这是……”
“没有王爷了。”杨日昭蜷进了水里。
他希望他哥不是他亲哥,他希望他爹是他的亲爹爹。如今愿望都实现了,很好。
他表白了,他哥也喜欢他。他哥让他以后不要再做了,他听这个话。
水没过了发顶,呼吸有点儿困难。
杨日昭集中精神想得很认真,如果他消失了,他的秘密是不是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卓然呆了一瞬,立刻钻进水里将杨日昭强拉了出来。
水顺着杨日昭的脸滑下,卓然蹙眉恶狠狠掐住杨日昭的脸,“你要自尽?你就这么不堪一击?不过是——”
“滚!”杨日昭翻着白眼推开卓然,“本王是想归隐。”
杨日昭忿忿地爬出温泉。
姓卓的居然以为他想寻死?
昭小爷不过是想找一个能让他安静想清来龙去脉的地方罢了。
昭小爷就算不是杨家人,也不当杨家人最不耻的懦夫。
卓然依旧很不相信地盯着他的脸,看得昭小爷很不自在。
杨日昭回身怒踹一脚,“老实呆着,不然杀了你。”
“好。”
昭小爷被卓然拉住,咚地一声又栽回了水里。
***
雨停了。
雨下了三天三夜,整个京城都笼在水气之中灰暗迷蒙。
脸上依旧能感受到湿润的潮气,梁曜寒默了一默,走进自己的药店。
杨日昭已经无声无息地失踪三天了。
皇宫里得不到一星半点的消息,所以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寻到珠丝马迹。
铺门被随手合上,目光慢慢扫过铺里的伙计,梁曜寒平静道,“关铺落栓,今天放假,不做生意。”
掌柜的怔在柜上。
梁曜寒已经走进后堂。
尚宇时正在堂间大剌剌地坐着喝酒,双脚就搭在桌边。
梁曜寒坐在对面自斟一杯,然后慢慢问道,“我儿子在哪?”
“你儿子?”尚宇时扬了扬眉毛,眼角狭笑,“你哪个老婆生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他妈是装傻。”梁曜寒重重一顿酒盅,“骗一十五岁的小屁孩儿你很有成就感是不是?斗不过大人你就欺负小孩?爷是不是应该敬你一杯?”
尚宇时噗地笑了,“梁曜寒,看来你确实很生气,你一生气就口无摭拦,让本教主很想掐死你。”
梁曜寒没有答话,埋头喝酒。
尚宇时顿了顿,接道,“听说那男人放了狠话,如果这一次确实与我们魔教有关,就不惜一切平了我们?”
“嗯。活该,谁让你一而再地动他儿子?要我我也想掐死你。”
尚宇时不以为意地笑了。尚大教主伸出脚,用脚尖挑起梁曜寒的下巴,“那你是不是有点儿傻?跑到这儿来给我当人质?”
梁曜寒冷脸拨走靴尖,“人质没问题,我换我儿子。你放他回去,我跟你走。”
“你还真疼那个小屁孩儿。”尚宇时掸掸靴尖,站了起来,“他不在我这儿,不知跑哪儿去了,大概是听了某人胡说八道,以为自己是你的种,一时羞愧难当,躲起来了吧。”
梁曜寒蹙了蹙眉。
尚宇时轻轻拍了拍手,立刻有人团团围住了花厅,“说来此事也与魔教有点关联。本教主听说坐龙椅的都自称金口玉言,放出来的屁话也要当真。看来本教在劫难逃,梁皇后,你就留下来当本教主的人质吧。”
“滚,”梁曜寒无视众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们就是想杠对吧?你们不扛死一个就不爽是吧?随你们便,你们爱杠就杠,早死早利索,谁死了爷给谁收尸。爱咋样咋样!”
梁曜寒说罢拂袖出厅:一腔怒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庭院。
尚宇时愕然看着,突然嘁地笑了出来。
姓梁的家伙一拐出他的视线立刻拔脚开跑。
姓梁的果然一肚子坏水,依旧最会装模作样。
可惜近期之内再也见不到了。
尚宇时挥挥手,带着众人悄无声息地退了。
11.竹林
雨过天晴。
连夜空都通透清明。
杨日昭枕着双臂仰望星空,傻傻发呆。
跑出来三天,也不知爹爹和日朗会急成什么样子。
如果日朗真的喜欢他,会不会也能找到这来?就像当初他找到日朗一样?
卓然拢着衣服坐在他的身边。
衣衫半裸,露出大片上好的春光。
杨日昭闭眼轻声一哼。
卓然垂下头,贴上了他的嘴唇。
月光清亮。
卓然被温泉蒸红的皮肤剔透莹润,漆黑的眉毛和睫毛像是精心描绘在脸上。
杨日昭不耐烦地一扯,将姓卓的按到身边,“你就不能老实一点儿?”
“在下只想不负春光罢了。”卓然说着站起来,蹙眉望向林间。
林中有人慢慢行来。
雾气氤氲,浮波絮柳,时隐时现。
那人走到近前,平静地看着两人,忽地笑了。
清浅的微笑从紧抿的双唇间悄无声息地漾开。
安静地就像一支幽兰在月下缓缓绽放。
卓然垂下眼,抬手合拢半散的长衫。
***
两人进屋叙话。
杨日昭转身趴在榻上,支着耳朵偷听两人说话。
小凌大人双手拢着茶杯,垂着头一言不发。
姓卓的坐在对面,仿佛茶杯里能被他看得生出一朵花来。
杨日昭坐起来,百无聊赖地支起下巴。
要是日朗找来了,昭小爷绝不会这样傻乎乎地干坐着,一定上前紧紧拥住日朗。日朗也一定会训斥他一顿,然后两人亲亲热热地回家。
屋里的两人依旧无话。
杨日昭倒在榻子上,默默地望向远方。
远方有清新的风的味道,卷着草叶子青涩的气息。
杨日昭蓦地跳起来跑向林外。
耳边响起了马蹄声。
杨日昭站在林中,日朗真的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一人一骑缓缓地停在昭小爷的面前。
杨日昭咧开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润了。
日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地扬起马鞭狠狠抽了他一下。
马鞭抽在背上一声脆响。
杨日昭咬了咬牙,拽住日朗的衣襟将他拉到马下。
“杨日朗,你——”
“叫哥。”日朗反手握住日昭的手腕,向竹屋拉去。
***
卓然和凌栈站起来行礼。
杨日朗淡淡一嗯,将日昭按在了椅上,然后坐在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