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静宓,只有水声哗哗作响。
雾气的影子渐行渐短。杨日昭突然感受到水慢慢浸过腰腹胸口时的那种寒意。
“姓卓的,你不是说这种死相不好看么?”
“总比被王爷杀死好。”卓然的声音穿过雾气,“在下实在不忍王爷双手沾血,尤其是在下的血。”
“为什么?”杨日昭几乎脱口而出。
“因为——”雾气中传来轻佻的笑声,“在下觉得王爷很可爱。”
“姓卓的——”杨日昭暴跳起来。
“王爷莫要忘了许给在下的法会。”
杨日昭蹙起眉,“你的仇不报了么?”
雾气中只传来一声轻笑。
“姓卓的——”
湖面上却再也没有回音。
没有水声,没有笑声,更没有呼吸的声音。
杨日昭怔了怔,纵身一跃跳进湖中。
这一刻,他突然不想卓然去死。
没有任何理由,只是不想他死。
***
湖水浸透身体的感觉,就像千百万只细小的针冰冷地扎在身上。
杨日昭潜过几遍,终于耐不住寒冷爬上岸来。
阳光渐烈,驱散了雾气。
杨日昭抹开滴水的额发,怔怔望向远方。
水面上,一件轻衫沉浮,青色的织物上金绣线反射出明朗的光。
衣物下隐隐现出一个鼓涨的人形。
杨日昭顺着湖岸奔跑过去,“姓卓的,你要敢诈死本王就把你连同凌栈一起碎尸万段!你滚回来,本王可免你一死!”
湖面依旧杳然无声。
湖水推着那团青金色冲入暗河,不知流向什么地方。
杨日昭隔湖望着,长叹一声,跌坐在地上。
卓然的包裹还留在岸边。
杨日昭飞扑过去,疯狂地抖开布包。
一卦信从衣物中掉了出来。
信封题着卓然亲笔的“王爷敬启”几字。
杨日昭打开信封,一张画飘然落下。
明月皎皎,花木成荫,几只酒瓶滚落在径间。
两个人裹着同一张锦被依偎在牡丹花丛下,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容,酣然入睡。
是他和日朗。
杨日昭颓然坐在岸边,将画连撕带团扔在一边。
信封被风吹翻。
日昭的目光最终落在封底的两行字上——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卓然拜别
杨日昭想不明白,卓然明明不想死,又怎么会自己投湖?难道又是诈死?可姓卓的点破了他与日朗的事为的又是什么?想拴住他还是逼他痛下杀手?
身后响起窸窣脚步声。
杨日昭怔了怔,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卓然似笑似笑的脸。
“姓卓的,如果是你最好赶紧一头撞死,不然本王——”
脚步声停了。
杨日昭转过头,凌栈站在林前,默然望着日昭手中的信封和一边凌乱的包裹。
“小凌大人,”杨日昭拍了拍身边的土地,“你认为卓然会自寻死路么?”
“会。”凌栈闭了闭眼睛,“他想死又不舍得死,只好想办法自己把自己逼死。”
“是么?”杨日昭站起来,面向湖面。
水波浩淼,一望无际。
杨日昭深吸一口清新的水气,将手中的信一撕两半,递给凌栈。
“他说他喜欢你,就像本王喜欢某人一样,本王喜欢那个人,喜欢到无论那个人让本王怎样,本王都会义无反顾地照做,本王今生要永远和他在一起,不离不弃。”
凌栈捏着纸,指尖微微发颤。
睫毛垂盖住双眼,也盖住隐隐发亮的一点水光。
“忘了他吧,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杨日昭再瞥一眼凌栈手中的那一行诗,转身大步离去。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
回宫的路,长途漫漫。
杨日昭默然无语入宫,梁曜寒拿着支滕条坐在宫门口守着,一见着小儿子的面立刻拔直了身体。
日朗、日进肃立在两侧,日昭看过日朗,慢吞吞走到梁曜寒面前,“爹。”
梁曜寒应也不应,上前扭住日昭的耳朵拖进大殿,咣地一脚踢上殿门将日朗、日进关在殿外。
殿里没有点蜡,显然有些阴森。
杨日昭被扭着扯进殿里,梁曜寒才放开手,不轻不重地扇了日昭两个巴掌。
杨日昭跪了下来。
梁曜寒肃着脸坐在上首,“是哪个小混蛋跟你胡说八道的?”
卓然的笑声仿佛就在耳边,日昭默了默,轻声说道,“儿子自己听来的。”
梁曜寒用滕条挑起日昭的脸。
杨日昭垂着双眼,不声不响。
梁曜寒叹出一口气,“那你怎么不问问爹?”
“爹只会告诉儿子,儿子打一出生就是皇子,这是已然召告天下的事实。”
“你倒想得挺明白啊。”梁曜寒扔下滕条,“今儿爹就跟你说句实话。”
杨日昭张大了眼睛。
梁曜寒瞬间爱心大起,但他必须克制住想捏日昭的冲动,“你是真正的皇子,尚宇时骗了卓然,卓然又告诉了你,就是这样。”
“爹怎么知道?”
“总之你被骗了。”
日昭垂下头,与卓然有关的事,他现在一分一毫都不想再考虑了,“爹爹生气了吧?”
“爹倒不怎么气,但龙颜震怒中。”梁曜寒说着诡异地笑了,“只要你把卓然交给爹爹全权处置,爹就教你一个保全这身皮子的法子。”
“他死了。”
梁曜寒蹭地站了起来。
14.而止
第二年的春天。
春润万物苏。
京城人迎来了数十年来最热闹非凡的一段日子。
这一年的正月,皇上赐婚皇长子永宁王迎娶了自己的王妃。
不一日,皇么子福王爷替长兄置办贺礼,在街上意外地遇到了新相爷的长女,当晚福王便入宫请求皇上赐婚,于是双喜临门。
二月。
许多人都清楚地记得。
那一日的京城通宵达旦,喜灯笼几乎映红了整个夜空。
王府的酒席热热闹闹地几乎摆了一宿,京城里有名的戏班子都来贺场,最令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两位王爷新郎就着戏调子拼了一夜的喜酒,竟然不分秋色,喝了一个平手,直喝到天亮才各自摇摇晃晃地入了洞房。
三月殿试。
王府的喜气尚未消散,新进士们又送来了新的谈资。
三甲游街,万人空巷,引颈目睹少年风华。
当年的小凌探花又重新被京城人挂回嘴边,年轻俊朗的进士后生似乎总会得到当今圣上特别的钟爱——刘峻刘大人称了相,女儿嫁了福王做王妃;楚成楚大人掌管刑礼两部,正宗的皇室驸马;还有一位如今说不得名的,比秩圣上,富贵荣华。小凌大人虽然升得慢一些,却也放了省外巡抚,个个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春去秋来。
盛极而衰。
宫中渐渐传来一些不好的消息。
及至立冬,京城的第一场雪就下得纷纷扬扬,厚重异常。
雪住了的时候,正是天明未明的时候。
京城中的千家万户被悠远低沉的钟声惊醒,纷纷跑出门外。
二十多年前,先皇驾崩之时也是相似的情景。
京城内外白皑皑的一片,像是老天织就的丧衣,悄无声息地覆裹住天地,散发着阴冷、肃杀的寒意。
日光苍白,反射到雪上明晃晃地剌眼。
出殡的车队缓缓碾过朱雀大街。
日朗与日进默然对坐,日昭紧紧攥着梁曜寒的手。
三个人心中都有极不好的预感。
皇上自春末便经常身体不适,打上个月起,就没再出过乾清宫。
按江叶的话说,多年积劳成疾。就算人不累,身体也该歇了。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歇竟然天人永隔。
日进低下头。
孝衣下覆着新皇的龙袍。
这件龙袍是皇上亲手披在他的身上,在两个王爷和几位朝中重臣的注目下,由皇后亲手替他穿在身上。
穿好之后,皇上点了点头,很欣慰地笑了。
日进红了眼圈。
在场的所有人都红着眼圈默默退出寝殿,只留下父子二人。
杨天泽从袖中抽出一纸卷轴。
日进跪在他的面前,一字一句地在心里默念,字字都是皇上登基二十余年总结的经验教训。
“记在心里的么?”
日进点了点头,复又摇摇头。
他本能地想再拖延一段相处的时间。
“那便再看一遍吧。”
然后当着皇上的面,将一卷纸放入火盆,烧成灰烬。
杨日进抬头望向皇上。
皇上露出一个更和煦的笑容,突然伸手抱住了他。
二十几年,父子两从未这样亲近。
皇上的拥抱深沉有力,甚至不像一个病人。
所以杨日进没有想到,这就是与父亲的最后一面。
殿外的雪依旧在下。
朝臣们谁也没有离去。
日朗和日昭也依次进殿,日进料想皇上也会抱他们一抱。
皇后一直倚在廊柱上,身上裹的是皇上最心爱的白狐裘子。
日进默然走到他的身边,梁曜寒微微笑了笑,“你父皇一直要我替他垫棺材底,我也应了。”
日进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爹爹还年轻。”
“不是今日,”梁曜寒笑了,“他还要我好好替他多看你们几年,”他想拍日进的肩膀,可看到那身明黄的衣料复又停了,“当年在国师答应我在报国寺为我留一席之地,我想去那里隐居。”
日进没有回答。
直至今日,这位新皇也未开口应允。
礼毕。
归途中车队在国寺山门停下。
梁曜寒从座下取出一个布包,笑着拍了拍日昭的手。
日昭攥得更紧了,两人相握的手苍白几近无血。
梁曜寒向日朗微微示意。
日朗狠狠心,上前一指一指掰开了日昭的手,把他抱到车下。
杨日昭默然地搂着日朗。
两个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紧紧相拥。
梁曜寒内疚地叹了一声,从怀里里摸出一块玉递给日进,“这是杨家家传的宝玉,你父皇送了我,今日我将它交给你,等你将来遇到了心仪的对象,可做定情之物。”
日进不肯接。
梁曜寒了然地笑了,“你父皇早就住在我心里了,这块玉于我不过块身外之物,既然是家传之物,你就收了传下去吧。”
“爹爹,应该给日昭。”
“这个孩子啊,”梁曜寒向车外看了一看,“只怕还没传给我儿媳妇,倒叫一个不小心丢在日朗的园子里了。”
日进的神色滞了一滞。
梁曜寒顺势把玉塞进他的手里,“都交予你,我们很放心。”
日进垂下头。
再抬头时目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平静,“日后我可以去探望你们么?”
梁曜寒一怔。
然后笑了,“来吧。随时欢迎。”
梁曜寒迈下车。
随行的僧人已经候立在山门两侧。
积雪被堆在路的两侧。
一骑快马踏着雪飞快地奔到车前。
马上跳下的是守陵的官儿。
一阵小小骚动之后,梁曜寒接到了一张血书。
刘靖自尽了。
就在皇陵之前。
新一章
刘峻诚惶诚恐地跪在陵前,紧张地看着胞弟的尸骨。
新皇和两位王爷陪着已成了太后的人蹙眉看着。
刀口整齐,直切进喉咙,足见当时的绝决狠厉。
“厚葬了吧。”梁曜寒闭眼想了想,转向新皇,“本宫作主,就陪葬在帝陵。”
日昭站出来反对,梁曜寒拍了拍他的肩,“儿子,真愿意为你而死的人可遇可不求啊。你父皇幸运,爹替他珍惜。”
只可惜——梁曜寒暗叹一口气,“但国法不能乱,就把小刘大人的家当搜出些充公,皇上您看可好?”
日进有些迟疑,刘家在朝中出名地清廉。
梁曜寒解释道,“刘大人当年在宫里也得了不少赏赐,刘家人不能用只能贡着,不如收了后再由皇上赏回一并葬入陵中,以示忠义。”
日进点点头。
古刹钟声悠扬。
诵咏佛经的声音和着木鱼汇成一股洪流,在静谥的山林中回荡。
天又飘起了雪。
雪越下越厚。
扬扬洒洒,像是千万重屏障,从天顶簌簌地落向人间。
梁曜寒握着暖酒坐在窗前,透过纷纷扰扰地雪雾,轻声笑了笑,垂下了眼。
那一年的冬天,忽然变得异常寒冷漫长。
及至春开五九的时分,春休园湖里的冰破了,待到水清亮的时候,鱼却一条都没有浮上来。
梁曜寒绕着湖走过看过,却笑了出来,“这是叫我去呢。”
随行的明七,心颤了一颤。
梁曜寒心情甚好地坐在湖边喝茶,直到日暮时分才站起来,负手走出园外。
明七紧紧跟着。
自从大殡回宫,主子就极少走出园子。
园外是一道幽静的宫廊。
顺着宫廊向下,转过宫门不远处,是他曾经住过的冷宫。
金色的夕阳照在梁曜寒金色的宫服之下,在朱墙白砖中明亮得几近剌眼。
明七带着人远远地跟着。
那人站在墙下顿了一顿。
忽然回头笑着摇了摇手,然后转过一个弯。
狭长的宫道,杳无人影。
明七急匆匆追上去,望着空荡荡的甬道,咚地跌在了地上。
那一年的冬天。
依旧雪大、寒冷。
国丧的阴霾依旧笼罩在众人心中。
皇上只在偏殿小宴肱骨。
雪像细粉末子一样飘散到地上,立刻杳无踪迹。
众臣都拥在暖房,等着开宴。
日朗取过茶水,递于自己的王妃。
王妃垂下头,满面通红,娇怨道,“王爷,多让福王妃笑话?”
日朗只是微笑。
王妃更发腼腆,只好转开话题,“福王可是让事儿耽搁下了?怎么如今都没来。”
“是呐,说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来,就让我先来了。”
日朗坐在一旁,微笑地听着。
杨日昭抽马奔过集市,手里捧着一坛刚从德胜楼买来的好酒。
马穿过闹市,一个算命的瞎子躲得迟些,差点被撞倒在马下。
日昭停马想要道歉。
那瞎子却像浑然不觉一般继续向前。
只在福王的马转过市集时,忽地回头望了望,浮起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瞎子穿过集市,停在凌府。
小凌大人外放出京,如今已经回来,待年后便补缺入中书。
瞎子停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转身向巷外走去。
巷外是河,虽不可举行大典,亦比平常热闹许多。
瞎子寻了个地方,铺开毡子坐在河边摆摊。
“大师请为我算一算。”
瞎子闻声抬头,伸出手,“手给我摸摸。”
那人将手搭入他的手里。
瞎子仔细摸过,说道,“请公子垂低些,让我摸骨。”
不待那人回话,瞎子的手已经顺着手臂一路向上,直摸到脖颈、脸庞。
摸过半晌,瞎子叹出一口气,“相是福相,官途无量,只可惜情路艰难,有遇小人阴算之嫌,请问公子,在下说得对或不对?”
那人唔了一声。
瞎子捋了捋杂白的乱须,“在下亦有化解之法,公子只需娶一酉年辰月时辰的女子为妻即可化角,此女家居东南,为官旺之乡,以老夫推测,或为相女……”
那人却抽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