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日昭默了默,最终起身走出帐外。
他并不喜欢那个高高位子。
他只是忌惮有朝一日老二步上外戚董家的后尘,会处心积虑地谋害爹爹和大哥。
至于憾天动地……
杨日昭望了东厢,更加沉默。
董家是恶人。
董国公更是祸国殃民乱政谋朝的罪人。
董家罪有应得,可老董毕竟是老二的外戚,是日进血脉相连的外祖。
外孙亲审外公,并且罪证确凿恶行累累,杨日进就站在风口浪尖,杨日昭不想落井下石。
杨日昭回过头。
黑夜之中,小帐萤光憧憧,晶莹剔透,恍若天外。
卓然的侧影正映在帐上,纤细孤独。
杨日昭一笑,转到凌栈的房前。
凌栈坐在窗前假寐,手中尚且握着书卷,苍白的皮肤在光下单薄得几近透明。
杨日昭抬手轻咳了一声。
凌栈张开眼。
杨日昭负手板出威仪,“有人正在本王院中作乱,凌大人,此事该你督办?”
杨日昭说罢转身朝日朗的院落走去。
日朗正站在院中。
杨日昭快走几步,站在他的身前,“有酒么?咱们不醉无归。”
“喝几杯可以,但不能醉。”杨日朗拍了拍杨日昭的头,搂住他的肩膀,“起风了,进房吧,小心着凉。”
“好。”
杨日昭回过头又望了一望,冷笑地扯起嘴角。
他听到凌栈走进了他的院子。
***
凌栈迟疑地站在帐前。
卓然半倚在枕边,就着月光不紧不慢地嘬酒。
长发肆意地散在身上,枕上,垫上,卓然垂着眼,疏离散漫。
萤光散落在笔墨绘就的山野江河之上,忽明忽暗。
凌栈坐下来,柔声道,“王爷批你在他的院中作乱,让我来处置你。”
卓然不耐烦地晃动着酒杯,“大人准备如何处置下官?”
“安静地坐一坐,莫要可惜了这副好光景。”
卓然冷声一哼,“也罢。”
帐顶的轻纱被他拉拢合严,清冷的月光被隔绝在帐外。
卓然走到江水前,取出混着萤粉的笔墨。
一轮明月慢慢现诸笔端。
凌栈轻声笑了,“可惜无琴。”
卓然默不作声地落座,自斟自酌。
杯中映着酒光、萤光。
手指握着酒杯,再贴到唇上,浅斟慢酌。
凌栈偏过头,默然望向萤光飞舞中的卓然。
卓然的嘴角挂着漫不经心地清浅的微笑,“凌大人,想聊些什么?”
“你若想替本家翻案,刑部的小刘大人是最合适人选。我可以……”
“凌栈,你能不插手我的事么?”卓然重重咬着“我”这个音。
帐中片刻尴尬地沉默。
“已经迟了。”凌栈慢慢站起身来,“莫大人,明日尚有许多要务,把这些萤火虫放掉,早睡早起吧。”
***
凌栈迈出小帐。
福王也正拖着宁王的手走进院平。
昭小爷变主意了。
姓卓的果然很有意趣,昭小爷要借花献佛,邀日朗共赏。
凌栈站在院中,向王爷垂头行礼。
杨日昭握着日朗的手嘿嘿一笑,“你看是不是比霁月清风更有情致?”
卓然闻声出帐。
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两位王爷的手。
暗夜中,卓然扬起嘴角,谎话朗声而至,“福王着下官精心布置此处,宁王可否满意?又或者由下官演奏几首雅乐,为二位王爷助兴?”
“不必了。”昭小爷急急忙忙打发两人,拉着日朗钻进小帐。
***
帐中满月,明星。
风吹动帐布,江河山峦似乎也随之起伏流淌。
帐中成为一个世界,一个狭促、拥挤,只容下两人的世界。
帐中又因画而深远,无限延伸,成为只有两人的世界。
两人的世界,两人举杯对酌。
杨日昭毫无意外地醉了。
日朗抱着他,睡在绵软厚实的靠垫之间。
杨日昭悄无声息地张开眼。
日朗的呼吸清晰可闻。
日朗的睫毛正微微翕动。
日朗的嘴角刚毅饱满,轻轻上扬。
日朗的唇边甚至还残留着酒香。
杨日昭蹑手蹑脚地撑起身体。
日朗立刻警醒地张开双眼。
四目相对,杨日昭失望地撑在半空,悻悻胡扯,“我要出恭。”
日朗微笑着松开手,并将长衫扔在了日昭的身上。
昭小爷郁闷地趿着鞋进院子,长叹一口闷气。
满院的月光明晃晃白花花地剌眼。
董家大院安静得仿佛能听到牛马的鼾声。
一声凄厉的惨叫破空而出,日朗匆匆钻出营帐。
东厢随即亮起大片的灯和火把,俩人立刻朝那里跃去。
***
房内的下人都站在院中。
日进挺直脊背孤独地坐在厅中,冷若寒霜。
日朗走过去。
从这里可以看见内堂。
董国公直挺挺地躺在榻上。
大夫躬身出来,嚅嚅地报道,国公旧疾突发,已经逝了。
杨日朗伸出手,拍了拍日进的肩膀。
日进闭了闭眼,复又张开,起身走到榻前。
董国公最后的表情诡异难辩,直勾勾地望向虚空。
杨日进伸出了手。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手掌抚过逝者的双眼,杨日进转身走出内堂。
8.冠礼
皇宫的喜庆冲淡了董家的阴霾。
无论臣工对董国公的病逝有何见解,众人的目光如今都转到了三皇子日昭的冠礼之上。
加冠之后就可以正式参朝议政,皇家最小的儿子也因此有了真正的权势。
朝廷上下都为此事忙碌起来,撰文、制冠,贺礼更是源源不断地送到府上。
杨日昭对此挑挑眉毛,很不以为然。
为他加冠的人是父皇而不是爹爹,此不爽为一。
选在此时加冠并非他比两个哥哥更聪慧,不过是皇上转移朝臣注意的手法,此不爽为二。
总之昭小爷认为,有生以来第一件最重要的大事被某些人很不纯粹地利用了,因此兴趣缺缺,把时间大都花在西郊猎场之上。
日朗尽量抽出时间陪他。
两人放猎西郊,时不时升一堆篝火大快朵颐,对酒当歌。
府中由卓然坐镇,收礼造册。尤其字画,定要经他鉴别归档。
依旧有人时不时地暗中对他指指点点。
只要莫公子听见了,定然会大剌剌地踱到面前摆出一副‘我听见了’的架势再微微一笑,连吓带迷地将人傻愣愣地钉在原地,对着他飘飘离去的背影错怔发傻。
也有人在忙些更为难皇上的事情。
刑部的小刘大人就忙着翻几桩陈年旧案。
皇上年少登基,加之董家夺权,一些诤臣注定成了垫脚基石,是该平反的时候了。
小刘大人上书洋洋五万余字,皇上留中。
小刘大人复上书洋洋十万余字,皇上依旧留中。
小刘大人于是拢上若干御史再上万言请命书,赶在皇上前去考教太子的途中,意外地‘偶遇’了。
皇上捏着文书,和颜悦色,“爱卿既知朕于此案一概留中处理,为何一再上书?”
小刘大人恳切地直视皇上。
可皇上并没有给小刘大人回话的机会,冷声说道,“你是认为朕糊涂了,不辨是非枉法徇私庸聩怯懦了,所以要做诤臣是不是?”
小刘大人一脸惊诧,转瞬变成了委屈。
他明白皇上留中的意思是不予理会。皇上不予理会自然也有皇上的道理,譬如着太子处理,转立太子新威。
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他的十几万字心血留中,不置一词,小刘大人颇不甘心。
奏章被扔在眼前。
皇上拂袖而去。
小刘大人深息一口气,转身朝皇上离去的方向长跪不起。
皇上没再露面,从东宫出来转近路去了皇后那里。
梁皇后撩着衣摆坐在花园里接驾,见了皇上先笑眯眯地斟一杯好茶。
皇上见小刘大人的情景自然也会传到这里,皇上冷脸挥退众人,表情柔了,气也泄了,“朕是怕了他了。”
“宝贝儿,这叫疲劳轰炸法。简单地说就是弄盏小白灯明晃晃地照着你迫得你日忧夜虑不得安宁,等你困了乏了受不了也就认了从了听教听叫了。”
“梁曜寒,你又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东西?”
皇后认真道,“我是为你分析敌情。”
“胡扯!”杨天泽不悦地捏住梁曜寒的脸颊扯到眼前,“刘靖只是有些不合时宜,何来一个‘敌’字?”
“情敌……哎哎,放手放手,拧肿了我可没脸见人,失仪天下了啊。”
杨天泽放开手。
梁曜寒铺开一卷白帛,白帛上林林总总地拼贴着几十张绘着花木房舍的宣纸,错落有致,“看看,是不是这个样子?”
“你喜欢么?”
“喜欢是喜欢,只是太大了些,打扫起来不方便。”
“朕不想委屈了你。”
有人深情了,于是有人默了。
默过之后,梁曜寒也深情地望向杨天泽,“宝贝儿,如果我说只要跟你在一起,无论怎样都不委屈,你会不会觉得酸溜溜地有点儿假?”
“若是说得诚恳,朕也不妨一听。”
“宝贝儿,无论天涯海角贫富贵践,你都跟定我了!”
“准……”杨天泽收回“奏”字,仔细回想一遍刚刚听过话,把人按到了身下。
有人又给他下套了,务必严惩不怠。
***
大礼将至,昭小爷也被勒令回到京城安份守已的呆着,演练礼仪。
于是昭小爷更加郁闷了。
昭小爷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早日成人,与日朗平起平坐。
昭小爷自从封了王就一心将自己装扮得像个成年人。
昭小爷如今为了冠礼,又重新顶着双童髻、童子服在宫里走来走去做可爱状,心里非常不爽。
他爹嘴上不说,可眼晴弯得都快没了。
日朗每次都抿着嘴唇,可昭小爷总觉得如果不是自己臭着一张脸,日朗立刻就能笑出声来。
就连皇上和日进也比平时多看了他很多眼。
总之昭小爷是相当地郁闷了。
***
望日,大吉。
杨日昭站在奉天殿外,等着行礼。
皇上尚未升座。
按礼制,皇后应居于内殿,待礼成后再受拜礼。
昭小爷反驳过,爹爹是男子,即便不可做主宾,也应为赞冠。
这提议自然要被毫不留情地驳了。
皇上夫夫身着绛袍,缓缓而来。
两人站在奉天殿前,准备各就各位。
梁曜寒没忍住,又偷望了小儿子几眼,小小地感春怀秋了一个,“最小的这个都成年了。”
杨天泽微微一笑,握了握他的手,“朕看你倒还像个孩子。”
“我看我在你眼里就长不大了。”梁曜寒说着大退一步,上下打量一番皇上,“挺帅的,毫无瑕疵。不过你要记得。千万不能太帅,今天儿子才是主角,”
“寒,如果你确实想参礼……”
“宝贝儿,请你不要动摇我这颗刚刚才准备安份守已的心成么?”
“好。”皇上抬手正了正皇后的头冠,然后偏头吻了吻皇后的脸颊,柔情似水,“礼成后朕叙给你听。”
于是有人又默了:
都说了别抢儿子的风头的说……
***
杨日昭匆匆瞥过大殿。
两个绛色的影子分别向两处行进。
皇上升座,冠礼开始。
杨日昭突然莫名紧张,不自觉地寻找日朗。
日朗也正注视着他,目光温煦平和,微微露出鼓励的神情。
杨日昭笑了。
今日过后,他就真正成了男人,和日朗平起平坐的男人。
礼官唱仪。
杨日昭挺了挺脊梁,从容地走上大殿。
9.秘密
卓然坐在花厅下首,逐条报上百官的贺礼。
杨日昭拿着地图听得心不在焉。
冠礼之后,日朗就要回封地了,杨日昭正琢磨着如何再多留他几日,或者干脆去日朗的封地。
卓然翻过新的一页,没有再念。
杨日昭诧异地抬起头,“怎么停了?”
“下官不知该不该念。”
杨日昭怔了怔,卓然已经将一页纸连同信封递到杨日昭的面前。
杨日昭掂起信纸。
信上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张妃被董妃谋害。
杨日昭慢慢抬起头。
皇上只封过三位妃子,张妃是昭小爷的亲娘,而董妃是老二的母妃。
爹爹说过,他娘是病死的。昭小爷更相信他爹爹。
但卓然十分肯定,“确为事实。”
杨日昭将纸恨恨地团成一团,咬牙切齿,“你怎么知道?”
“是有人想让王爷知道。下官清点礼单时发现这封信夹带其中。”卓然正色郑重其事,“王爷吩咐下官亲自点验,于是下官也一并查验了此中的真伪。”
“那是谁送来的信?”
“目前尚未确认。”
杨日昭哼地一笑,扔出纸团,不屑道:“莫大人真是送了本王一份大礼。”姓卓的算计他们早已不是一日两日,昭小爷不会轻易上当。
“不是下官,是有人。”卓然再次郑重地重复了一遍。“王爷是想取人证还是物证?”
“人证。”
“董妃娘娘。”
“你耍本王?”董妃那女人早就疯了,说什么都不作数了。
“不敢。王爷可知董妃娘娘是怎样疯的么?”
杨日昭挑挑眉毛。
卓然笑道,“被皇后千岁穿着张妃娘娘的衣裳,抱着儿时的王爷吓疯她的。”
爹爹只说过,董妃是魇到心才疯的。
杨日昭铁着脸站起来,“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也就说,我爹也知道本王母妃是姓董那女人害死的?”
卓然默而不答。
杨日昭的脸色愈加难看,一个跃身窜出位子。
卓然一惊,连忙拦住他,“王爷去哪里?”
杨日昭一声冷笑,他现在就要进宫搞个清楚明白。
卓然匆匆拉住日昭的袖子,“王爷断然不可冲动,小心中了奸人奸计。”
杨日昭笑得更冷。
卓然平静地叹了一口气,幽幽道,“王爷可否想过,皇后千岁为何一直对王爷隐瞒此事?”
这还用想么?还不就是为了老二!
父皇护着老二,爹爹听父皇的。爹爹已然替他报了仇,更为他好自然就不会告诉他,就这么简单!
杨日昭甩开卓然。
卓然执意张开手,强挡在杨日昭的面前,“王爷不能去。”
开玩笑!这天下就没有昭小爷不能去的地方。
卓然急声道,“王爷不顾皇后了么?”
杨日昭站住了。
卓然趁机将杨日昭强推回椅子坐好,眯了眯眼睛,“也许在下可以给王爷一个解释。”
卓然顿了顿,盯着昭小爷的眼睛一字一顿,“皇后,很可能,才是王爷的亲生父亲。”
杨日昭错怔地望着他。
很多次,昭小爷都希望爹爹才是他的亲爹,可如今真正实现了这个愿望,杨日昭完全惊呆了。不知该惊该喜。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王爷是皇后的儿子。太子是皇上的儿子。在下以为是有人设下连环计,以王爷为引,”卓然轻声一笑,“不知要害多少人。只要掀出王爷的身世,怕是皇上也保不住你们父子,又或者皇上为了皇室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