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香红渠 下————苏雅楠
苏雅楠  发于:2010年0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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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来号了脉,万分谨慎的留了药方,只是方子安这症状与城内日渐增多的时疫患者太过相似,太医也有些拿捏不住分寸,只能先选了最近常用的方子,盼着方子安用了药,颈部能尽快消了肿,到时再会同院里的医正们,一道儿商议该给他用些什么药。宝儿忧心忡忡的在一旁听着,接了太医的药方,紧着催人去抓了药来煎,方子安躺在床上,下颌越发干痛的厉害,想起鼠疫病人死前的惨状,几欲昏厥,这鼠疫属一类传染病,死亡率极高,基本无药可治,便是到了现代,也是配合着西药辅助治疗,中药的方子只能用于防治,却不能治疗,想着想着,慢慢坠下泪来,这次恐是真难幸免了,不知韩景斌若得知他染疫将亡,会是怎样伤心欲狂!

方子安在密山脚下的庄院,是都城里首个被查出有人染疫的大臣府第,是以朝廷迅速派人封锁了庄院,庄里庄外的人都不得任意走动,方子安卧床养病,又要避瘟,自然不能入朝参政,几已绝望的躺了十几日,王城里那位倒是不忘嘱咐太医每日定时送了上等药材来,方子安原想着自已定然无幸,便不如何用药,哪知过得十几日,颌下的肿块竟无药而愈!

再细加体察,也无胸闷咳血紫疳,方子安郁郁数日,终于豁然开朗,原来只是这些日子忧心琐事,有些体虚上火,那颌下肿块确是淋巴结肿,可这肿块却无关疫病,只是正常的炎症罢了,当下庆幸不已,便想使人捎了信给韩景斌,让他不要焦心,无奈庄院被封,外人进不来,庄里人也出不去,只能耐住性子,抄了副防疫的药方,唤了宝儿,着他托每日来送药的太医采办。

闵纪之和盈儿早为方子安担足了心事,闵纪之这十几日每天都仿如在滚热的锅镬上煎熬,方子安使人闭了他那院子,怕过了病气出来,他虽迫切需探知那院内的消息,宝儿却张口闭口都是“方大人嘱咐先生在外间好生照料盈儿,待他病情好转,自会请了先生相见”,城内城外的疫情他也略有耳闻,这次的瘟疫来势迅猛,探亲访友入疫者家中染病者有之,盗窃财务入疫者家中染病者有之,帮助亲友料理丧事染病者有之,入澡堂妓院染病者有之,从染病到发病,不过短短十数日,根本无人幸免,自他得知方子安染病,当下便是心如刀绞,这些日子每天都是揪着心,生怕那院忽然悲声大作,生怕那人就此撇下他去了,所以冷不防听宝儿说“方大人今日已略可下床走动,还提笔写了防疫的方子”时,不由怔忡不已,直如冤狱中重见天日的囚徒,竟有再世为人之感。

在庄院里被隔离了一月有余,方子安那上火的虚症早好的透彻,除了那染病庄户,庄子上再无人出现类似症状,他们这庄上太平了一月有余,都城里却已是路有倒俘,横尸遍野了,方子安早前曾隐忧的鼠疫终于在都城里大规模暴发开来。

这日来送药的太医把子胜的近况告知了宝儿,只说他住在东宫,每日陪伴太子,请方大人不必忧心,好生养病便是,宝儿把这话转告方子安时,方子安蹙眉坐在桌前,沉默良久,庄外若然疫病已经传开,倒俘定是会有专人搜集了,运出城去火化的,他自病愈后,无时无刻不在琢磨着怎么逃离都城,只是一直没有头绪,想着外面已经封了城,还是为着疫病封的城,怎生才能想出法子,尽快离开这个事非之地呢?

那倒俘被运出城火化却提点了他,方子安猛吸了口气,他已想到一招险棋,若这步棋走的顺利,当可解了眼前迫在眉睫的杀身之祸和王城里那位的纠缠。

打定主意,又思虑清细节步骤,方子安松快的起身,漫步去了闵纪之的小院,他那院里往日总能听得盈儿和子胜的吵闹声,现在却是冷冷清清,只看见盈儿孤伶伶坐在院内石桌上,摆弄着手上小小的荷包,猛一见方子安,盈儿欢喜的连蹦带跳扑到他怀里,欢声叫着:“大哥哥,你几时带了盈儿去看子胜,这许多日子没见他,也不知那个太子会不会欺负他,盈儿着实有些放心不下!”

方子安含笑抚着她头顶双笄,心想你不欺负子胜,我就酬神拜佛了,哪用得着担心别人欺负他。闵纪之在屋内听得外面的动静,忙急步出来,一眼瞥见他心心念念的人儿伫立院中,钟灵俊秀明艳无铸,直如神仙中人,竟看得痴了,方子安抬头见了他,笑道:“黑脸哥哥,这些日子庄院上下劳你费心了!”

闵纪之只呐呐的点头,却是说不出话来,今次险些和这人生离死别,饶是他向来大大咧咧万事不留心,也不禁心生后怕,盈儿见方子安不答她,急急晃着他的衣袖,娇声奂求:“大哥哥,你带盈儿去看看子胜吧,我都许久没有见到他了,也不知他长高了没有,闵师叔和乐大哥不在身边,子胜定会偷懒,武艺也该荒废了!”

第六十八章:辗转

二月二,龙抬头。

韩景翊一如既往的卯初起身,由随侍太监伺候着洗濑完毕,换了明黄团龙朝服,心急火燎的出了止园,这些日子紧着召了太医院的医正,去方子安那庄院上会诊,原是抱着侥幸,以为那人身为朝廷重臣,平素只是在王城和他那庄院走动,怎会便染上时疫,想来是前些日子自已逼迫甚紧,逢着过了年,都城郊外出现疫症,那人既要操劳国事,还要分神思虑自已让他进宫的提议,以至邪风入体,神昏智蒙,召了太医诊过脉,开几帖药让他服下,自然便可痊愈了。

谁知太医院的医正会诊完,竟满面忧色来报,只说方太傅颌下已生出肿块,兼之胸闷气短,咳血紫疳,症状和都城近日蔓延的时疫颇为相似,怕是……已染上时疫了。韩景翊兀自不肯相信,又是素知太医们的伎俩,先把那病夸大几分,若治得好,便是他们的功劳,若治不好,也先埋下了伏笔——这人本就病重,治好是天意,治不好是时运不济。是以命乐思羿四处寻访名医,并通令各地州府,寻访各处医术高明,善疗疫病者,火速送往都城,好容易等得十数日,各处名医都延请至方子安的庄院,替他请脉诊病,却几乎都是同一口径——时疫,且已是重症,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那人恬淡容色似乎还在眼前打转,韩景翊实在不敢去想,那人若是为这疫病去了,他又该如何?

若是从不知道世间有这么一人,还倒罢了,他仍是王城里至高无上的帝王,后宫的妃子娈宠,都只是为了取悦他而存在的,朝中的文臣武将,虽然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他也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遮过去,可自打在那原为考较公投举子才情的菊花宴上,见到了这惊才绝艳的少年,知他不仅止于容色殊丽,更是满腹经纶,心里便有些再也放不下他。

在那菊花宴上,见建王和那人举止亲昵,不似清客与恩主,倒像更浮着一层暧昧,他心中实是有些吃味,忙不迭的使人去查证那人的来历,侍卫来报时,着实令他吃惊不小,原来那才貌双绝的少年,竟是建王的娈宠!这般冶姿这般风骨,便说他是王府名士,候府子弟也不为过,却原来竟是他人的娈宠,虽说是因为父母早亡被叔伯婶娘卖入建王府,作那男娼娈宠,可到底,身份卑贱又有些不清白,直如蒙尘珍珠,纵使曾是光华万丈,终究已落尘埃,还比不得鱼目矜贵。

然而他虽动念之后,立时便知道了那人的身份,心中不免鄙薄轻贱,却架不住那人绰约的风姿,这等满腹华章的绝色少年,本就难寻,更何况那人谦谨有礼,又青涩荏弱,浑不似那一等娈宠男娼,满身的风尘气,他本想着,这人是建王娈宠,以他的风貌聪慧,定能得了建王欢心,长宠不衰,却急急求却功名,定是人心不足,自恃才识不凡,欲再图一番更大的作为。

所以才会有那小巷酒馆中的一番试探,若这人知道眉眼高低,精于人心算计,自然能明白他的心意,只需好生伺候,便可保住一世如花前程,似锦仕途,哪知那人却羞涩惊惧,处处和他装傻充愣,便是听得他自已掀了底,透出已明了他身世的意思,仍是急智灵巧的说了番家国天下的大道理来,堵了他的嘴,也令他打从心眼里对那人刮目相看。

那人委身建王实属无奈,今科急于钻营门路,托庇投考,全是为了考取功名后,能得脱建王府。他想明关节后,险些拊掌大笑,乐不可支,对那人更是提起了兴趣,便要抖擞精神收服那人,既显了他的本事,又为自已添了一个绝好的玩物,可……这块骨头实在太也难啃,金银珠宝,高官厚禄,万里无一的荣宠,费尽心思的纵容,那人却总是一派淡定,端得是宠辱不惊。几时有人这般忽视践踏他的心意,便是再桀傲清高的人,能得他这般全心相待,也该收了满身倒刺,化作一汪柔水,那人却硬是油盐不浸,软硬不吃,把他恨的牙痒,馋的心痒,终于收了那一份轻忽,把那人看作心尖肉儿一般,恨不得和他共享这江山,恨不得献上所有只为博他一笑。

那人对他若即若离,不轻不重的敷衍着,他本以为那人排斥男风,再加上那人刻意而为,流连花街柳巷,包起一名风尘女子,竟夜夜度宿在那温柔乡里,他险些便以为那人除了当初不得已委身建王,私底下却是更爱妖娆,对须眉男儿没有丝毫兴致,即便如此,他仍是忍着心酸,使人拨了四名清丽绝秀的少男少女给那人,心底仍是存着侥幸,只盼着那人是作出的样子,所幸那人真只是作的样子,他却惊雷一般旋即便知那人心中,实是对建王情根深种。

韩景翊不禁停下脚步,紧紧捏住身侧一枝斜伸出的梅枝,那枝头已是雪粉点点,花瓣纤巧,花枝虬劲,分明像极了那人,柔弱的身子里藏着坚强的灵魂,便如这寒梅一般,不惧风霜的打压,不惧寒冷的侵蚀,执着的顶着严寒,披荆斩棘,把自已傲立于世,令人羡煞,慕煞,爱煞,喜煞,可这寒梅不为权贵折腰,不为世俗摧眉,自顾自的执拗,又令人气煞,恨煞,愁煞,苦煞,世间诸般滋味一一尝遍,惟独没有那相悦时的一点甘甜。

他威胁逼迫,拿住了那人对幼弟疼爱异常,竟使出那下三滥的手段,以那人幼弟的生死荣辱为质,逼那人就范,这其中他也自惴惴,怕那人看轻了他,怕那人对他心生恨意,可一想到若然那人在怀,那等惬意满足,立时心驰神往,只恨自已不能早想出这等法子,竟浪费蹉跎了那许多时日。

眼见这一年多来心心念念的人儿,即将入宫,不管那人是为着惧怕还是当真想得明白通透,他心中都是欢喜异常,宫内的止园原是为那人备下的,止园里的奇山异石,烟水秀景,俱是体察着那人的喜好备下的,单是那园内遍植的广玉兰,如此根深叶茂的粗壮大树,从原来植根的地方挖掘出来,再运入宫中,觅了能工巧匠重新重起,再令其成活,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也不知耗费了他多少心血,为着那人来了,每日在园内便能赏玩玉兰,他对这桩移植广玉兰的布置,竟是事无巨细亲力亲为,每日操劳国事之余,所有心力都放在布置他这宝贝止园上,饶是如此,仍是不觉疲累,只要一想到那人来了,对着这满园玉兰那副惊诧动容神色,便觉心中甘之如饴。

身后的大太监刘福全轻轻咳了一声,唤回了韩景翊游走于物外的神思,他不由抬头看看天色,这才发现自已一路缓行,又站着发了一时呆,竟已近卯末了,来上朝的大臣们怕是已站了足一个时辰的班了,他轻叹一声,加快步子去了金鸾殿。在殿内坐定后,秉礼太监唱了礼,诸臣施礼后奏事,韩景翊又有些神魂不守,三班以外站着太医院的诸位医正,虽然昨夜已有人来报过,方子安病情沉重,所幸症状却没有加深,他仍是放心不下,只因隐约记得曾在医书上看过,绿豆可避秽,夜间便命太监紧着出宫,搜罗了上等绿豆二十石,着人送去方子安的庄院,这时只盼着能向太医询问那人的病况,于这朝堂中的国事,却是有些敷衍了事了。

韩景翊心中焦燥不安,面上却没带出来,仍是一派冲淡平和,列班的臣子们竟没有一人看出他此时心绪欠佳,户部尚书徐蒙放仍是就着都城近日的疫情,出列喋喋不休长篇大论了许久,韩景翊带着掩饰不住的不耐烦向下扫了他一眼,却意外撇见建王憔悴得仿如旬旬老者,一双顾盼生威的眼眸再无往日神采,有些失了焦点的仓惶,韩景翊心头一紧,险些跟着眼眶一热,当此非常时刻,却容不得他儿女情长,只能耐着性子听臣子们奏对,毕竟都城里的疫情和百姓更胜过个人得失,强压着心底的焦灼,着户部会同太医院拟出防疫的章程,这才施然退朝,几乎一离金鸾殿,韩景翊立时一路小跑,直奔王城根儿那一溜太医留在宫中宿值当班的小屋去了。

刘福全急急跟在韩景翊身后,抢在他前面掀开了当值太医宿处的厚重棉帘,韩景翊猛的在门口立住脚,里面正有两位当值医正口沫横飞的讨论着时下的疫情,冷不防被人掀了门帘,再一见门外塔似的一堵人墙,俱是一呆,待看清那门外人影时,两人竟吓的腿肚子一软,齐齐从榻上跌落下来,就势跪到那人面前,却见那人气势雄浑的一挥手,“起来吧!今早寅时是哪位医正去的方府?方大人的病可……好些了?”

第六十九章:诊脉

这天一大早,太医院刚晋上来的医正石蓝芷还没从宿醉中醒来,就依稀听得有人着急忙火的唤着:“石大人,石大人,已近寅末了,今儿是您去方太傅府上当值,宫里刚刚来人催问,这差事可耽误不得啊!”

石蓝芷正握拳捶着脑门,只觉得脑仁儿一抽一抽的痛,他人还未十分清醒,听得外面有人唤,和着自已那宿醉后的头痛,简直令他火起,只这时睡意残存,两只眼睛好像粘在了一起,几番使力也是睁不开眼。

门外那人唤了几声,听不得屋里有人应声,不禁急了,撸起袖子嗵嗵嗵砸在门上,声气也大了许多:“石大人,您快起来吧,宫里来人问了,这差事若是巴结不好,恐有妨碍!”

石蓝芷胸口登时憋了口气,直欲使人把那扰人清梦的罪魁叉出去一顿好打,借着这口闷气,石蓝芷竟噌的坐起身,也不看抓起身边的物什,一把丢了出去,嘴里还恨恨的:“大清早的,你喊魂呢,直比那催命无常还要惹厌!东屋檐下那窝鸽子都没你喳呼!”话音落地,那扔出去的物什正砸在门格上,慢慢溜着门扉滑落在地,那物什软绵绵轻飘飘,几乎没有什么重量,石蓝芷定睁一看,却原来是他随手掷了衾枕出去。

只这衾枕式样太也别致,仿如两头扎紧的面袋,圆滚滚胖嘟嘟,刚好可以搁在玉枕和颈窝间,托起颈部的重量,使人不致落枕。这等别致的衾枕当世罕有,石蓝芷忽的一个激灵,不顾身上仅着单薄的亵衣,赤脚跳下床,抖开床笠上斜搭的官服,慌里慌张的换上,再取了鞋袜来,一刻钟不到,便已收拾妥当,冠冕堂皇的拂着袍角,缓步踱出内室。

门外候着的人还待再出声来唤,不意见他这般整洁的步出,竟呆了一呆,随即想起那件要紧公事,忙凑到他身前,紧着催促:“我的石大人呐,这可再耽搁不得了,眼瞅着寅时都要过了,待会儿宫里若是来人问起方大人今日的症状,得知您还没去给方大人诊脉,只怕就要塌天了!”说着要来搀石蓝芷,却被他一手推开,声音沉稳且凝重:“你既知耽搁不得,为何不早备了轿子在门外候着,这会儿在这儿跟我耍嘴皮子,去!头前快些备轿!”

那人听了急急转身,向院外跑去,身上玄青的袍角一闪,怀抱的拂尘唰的荡了开去,石蓝芷不由自主的抿紧下唇——这人也是宫里派来的,一直守在这太医当值时宿在宫里的小院落,一日三次只不住提醒轮班的太医,莫忘了到时辰去方太傅府上诊脉,不单他一人如此,宫里虽派了人在这儿守着,一日三次仍是会派了人来询问当值太医,方太傅的脉相如何,可有好转。好转当然是没有,可病情转恶却也不曾,院里诸位耆老名宿都是十二万分经心,对那位炙手可热位极人臣的方太傅,伺候的那叫一个服贴,似乎便是对着宫里的贵主儿们,也没这般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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