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香红渠 下————苏雅楠
苏雅楠  发于:2010年0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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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薛氏夜间发了噩梦,惊醒后再也没了睡意,好容易熬到天明,便忽匆匆的率人来太子东宫探视,谁料还未进殿门,就见韩昱和方子胜立在藻井下,方子胜正持了一件大麾给韩昱披在肩头,这情景和她那梦境竟出离契合,险些惊出她一身冷汗,随即心头火起,想这方家兄弟,哥哥媚惑君主,总算老天开眼,把他收了去,这弟弟又侍在太子身边,虽说方子安这弟弟长的虎头虎脑,实在没有他哥哥半分雅致,可这两人毕竟是一母同胞,眉眼间惊人的相似,每每令她见之心惊。

昨夜本是听闻太监回报,说皇上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连番的召见大臣商议国事,她正欲命皇后整治食盒,随她一道儿去探视,原想皇上便是为了方子安再心魂难安,也必得给她这做母亲的一点面子,只要看着他略进些饭食,她也可放心,可她和皇后走到半路,便有小太监来报说皇上议完事,本是要回寝宫就寝,后来不知想到什么,又匆匆向止园去了。

薛氏一听真真是心头火起,可想起皇上已经有好些日子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了,若他去了止园,那羽阳能劝得皇上多少进些食,再能侍候皇上好生歇息一宿,也算是了了她的心事,她心中有了计较,便挥手让身后的太监宫女退下,自拉了皇后的手,娘儿俩慢慢回身,皇后自被她拉着去给皇上送吃食,一路都是沉默寡言,薛氏这一回身,倒是觉着皇后那手有些僵硬,像是心不甘情不愿的随着她回转身,薛氏心中暗叹,两人一路脚步偏慢,没了来时的急促,几乎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回了慈宁殿。

皇后略坐了坐,陪薛氏寒喧了几句,就起身辞了,薛氏笑着嘱人好生伺候皇后回宫,待瞧着袁氏被太监宫女们簇着出了门,这才长叹一声,让人服侍着梳洗一番,沉沉卧倒在床,本来心中萦绕着许多重事情,压得她坐立难安,原以为今夜又要失眠,哪知一沾枕头,立时便陷入黑甜梦乡。

夜半时,薛氏隐隐听得有人有耳边轻唤,不由自主的睁开眼睛,床前却赫然立着那已死去多时的方子安!他是染病而亡,面上早已不复往日秀美,颌下更是肿胀不堪,肤底透着紫疳,模样要多怕人就有多怕人,薛氏登时气急起来,想挣扎着叫人,却是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死鬼立在床前,阴瘆瘆的笑道:“太后娘娘,子安被你使人化了,未能入土,竟成了孤魂野鬼,无处可去,只能每夜都来陪伴您老人家了!”

薛氏张口结舌,她虽慈眉善目,口齿却也着实伶俐,可口齿伶俐那是对着那些被她握着生杀大权的人,对着这天不收地不管野鬼,登时便显无力,嘴唇翕动几下,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死鬼见她惊惧,竟很是得意,绕着床来回飘荡着,似漫不经心的倪了她一眼,道:“太后娘娘,子安生前未能一偿夙愿,进不得宫,可子安那弟弟却能长伴太子身侧……啧,啧,这也算是差强人意,聊胜于无了,您老人家还请好生照料我那弟弟,若是他有个什么好歹,子安便是下了地府,也必得化作厉鬼上来寻您问个明白!”

薛氏被他这一番话吓得面无人色,幸好那死鬼说完异常可怖的一笑,便化作青烟消散了,薛氏这才能发出声来,张口便是大叫:“来人,快来人,把屋里的灯都掌上!”只是叫还觉不够,双臂也跟着乱挥,“咕咚”一声撞上床角,那木角虽磨的圆润,却也架不住她下这么大的力气撞上去,小臂登时奇痛难忍,薛氏惊呼一声,痛的从床上挺坐起来,睡在外厢的宫女本就是浅眠,屋里这么大的动静,早就把她们惊醒了,急急披衣趿鞋,提着盏琉璃灯台扑进来,轻声问着:“太后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可是梦魇住了?”

薛氏见了活人,慢慢定住神,接过宫女捧来的热茶,连啜几口之后,忽然想起那死鬼临走前说的话,当时她被吓的灵魂也窍,也未及细想,这时一经回味,立马觉出不对来,方子安这祸害算是去了,可他那弟弟倒是真真的留在太子寝宫,且还是皇上为太子选的侍读,虽说那孩子和他哥哥比起来,更显粗陋而无其精致,可薛氏心中却像梗了一根刺,再也没了睡意,暗里细细盘算着,定要想个法子把那孩子赶出宫,这方家的孩子绝不能留在太子身边。

一夜未眠,薛氏第二天一大早,不待宫人叫起,自已击掌叫了人来伺候梳洗,想着这时辰太子应该已经起身,便率着一众宫人去太子寝宫探望,却正撞见方子胜给太子披衣,原本这两个孩子并没有什么出格的想法,方子胜即身为太子侍读,和那跟班的小厮便没什么分别,自然要好生照料太子的饮食起居,可薛太后昨夜那一场噩梦,却惊得她草木皆兵,看着子胜便格外不入眼,只是时辰不早了,不便耽误太子早朝,便强忍着怒气,放那两个孩子去了。

韩昱跨进殿门,便见满朝列班大臣神不守舍的窃窃私语着,宝座却空着,韩昱抬眼看了看天色,都近卯末了,他父王还未临朝,这可是他父王身登宝位后,第二次辍朝,上次是因他染病,几乎就此身死,毕竟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般行径也是情有可原,只不知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韩昱还未理出头绪,又是几名太监从内闱急匆忽的奔了出来,扯着公鸭嗓子只说今日休朝一日,仍是一言不发挥退众臣工,韩昱瞧着蹊跷,紧着追在那群太监身后,待出了殿忙一把扯住一个,喝问:“父王是不是在止园?你们这群狗才不知劝谰君父,当真该死!还磨蹭什么,快带我去!”那太监苦着脸,哀声回着:“太子殿下,建王殿下前些日子染上了时疫,辍朝在家养病,昨夜建王府里来人寻太医,只说建王这些日子高烧不退,虽吃了药仍是不见好转,昨夜症状忽然加重,怕是……过不了今天了!”

第七十二章:乞归

连着两月,昊仑朝中接连有重臣染疫身亡,直把刚迁入礼部的江思逸忙的焦头烂额,刚忙完方子安的葬礼,又赶上建王薨了,方子安那葬礼倒不费什么周章,因他府上的清客不懂规矩,竟遵他遗命,将他的尸身交给收尸的兵丁,拉城郊化了,所以那棺材里只是些他曾穿过的衣物,所谓厚葬,也不过是衣冠冢罢了,可建王不同,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天皇贵胄,死后是要入皇家陵墓的,这亲王葬礼更是规矩教条一大堆,他直查了许久的典籍,生恐有什么疏漏,毕竟他曾是罪囚,这般重新入朝为官,自然是要打起精神,好生应付差事。

好容易料理了琐事,江思逸疲累不堪的坐上轿子,吩咐回府,轿里轿外都是一片寂静,江思逸这才能腾出心思,想想病死的方子安,不禁鼻子一酸,险些坠下泪来。

回到他刚添置的府邸,守门的门人紧着过来扶他下轿,附在他耳边轻道:“大人,有位司徒大人到访!夫人已将那位司徒大人请进去了!”

江思逸点了点头,缓步踱入花厅,一眼便瞧见厅内站着失魂落魄的司徒梓允,像他这般生性爱洁之人,那一身白衫竟污黑皱褶,便如街边的讨吃乞丐一般,江思逸耸然一惊,快步上前唤道:“梓允!你这是……”

司徒梓允茫然回首,小翠的声气从厅外传来:“思逸,晚膳备得了,你来帮我搭把手,把菜布上!”江思逸顾不上司徒梓允,急忙转身出厅,小翠正站在外间廊下,身后跟着几个托着条盘的丫环,见江思逸出来了,便一指头忤上去,压低嗓门喝道:“你这人怎么不长脑子……看不出司徒大人心情不爽,还说那许多废话!”

江思逸嘿嘿傻笑着,伸手抚着她的肚子,柔声道:“小翠,咱们儿子今日还老实吧,这城里疫病厉害,你自已在家定要关门闭户,不可随意走动了!”

小翠见身后还随着丫环,不禁有些羞意,拍开他手,正容道:“司徒大人这一路兼程,想来空腹已久,待会席间,你记着想法儿劝他多吃些东西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是有孕在身,不便入席,你快去好生陪着司徒大人叙话,别再说些没边没沿的话了!”

这一番话,直说得江思逸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可看他夫人的脸色,却是不敢再问,只能由着下人进厅布了菜,再目送他夫人回房,这才想起厅内还留着一位故人,自已自打得知小翠怀有身孕,便总是这副欢喜怔忡的神气,常常自已一个人站在院内,就会发起呆来,想那年前被下入死狱,再到方子安仗义施计,救他得脱大难,而后又是蒙他成全,才娶到如花美眷,直感觉像作梦一般,这时美人在侧,儿子也有了,每每想起,倒有些股栗,生怕只是黄粱一梦,梦醒了自已还是在那黑牢之中,暗无天日的等着被提出去毒鸩或环首。

厅中的丫环布完菜,各自收了条盘退出来,见江思逸仍是站在厅外,目视着夫人离开的地方,不由相视而笑,这抿着嘴的悄声嘻笑终于惊醒了江思逸,他有些郝颜的搔搔头,挥退众人快步进厅,司徒梓允竟还是刚才那副神气伫立厅中,仿佛自进门来便没有挪动过,江思逸被他面上那空洞的麻木看得一个激灵,这许多日子,他每日都从城中失了家人的百姓脸上看到这种神情,这时猛一见向来风流倜傥的司徒梓允竟也是这般模样,竟从心底泛上寒意,却是牢记小翠的嘱咐,不敢开口多说半句。

请了司徒梓允入席,他便如人偶一般,由江思逸拉着坐下,江思逸看得又是一阵心寒,忙取筷给他挟菜掩饰,司徒梓允这时却伸手拦了,微微叹息一声,道:“思逸,我此番回京,便要辞官回乡了,只京中故人甚多,逐一一到府辞行罢了。”

江思逸闻言,手中竹筷险些掉落,惊道:“梓允,你……”蓦地记起小翠的吩咐,忙又改口,“如此……也好,梓允,你离京之日,我定要摆酒为你送行。”司徒梓允木然一笑,提起桌上细颈广肚的梨花春,仰头倒咽下去,酒水淋淋漓漓从他唇边逸出,顺着喉头泼洒到衣襟上,江思逸只觉今日的司徒梓允处处透着古怪,想这人平素清风明月,万事不萦于心的,可现在这副样子,十足十便是个伤心失意人,江思逸虽一向神经粗条,这次却是猜了个九成,只这司徒梓允并不是为了失意,而是为了心上人过世,而觉了无生趣,惊闻噩耗后未及奏报,便拼着渎职赶回都城,却连心上人的遗骸也未能得见,更听说心上人被拉到城郊化人场化了,连骨灰都无人收集,这一腔悲愤情思倾刻化为了无生趣的厌世情绪,只想早早随了那人去了才好。

送走了司徒梓允,江思逸兀自如在梦中,迷迷糊糊回了房,见小翠正歪靠在床边,勉力睁着眼在等他,不由心头一阵歉疚,急步过去抱她躺下,柔声道:“小翠,你现在有了身孕,熬不得困,以后不必等我,先睡下也就是了!”

小翠微眯着眼倪了他一下,伸头去嗅他衣襟,皱眉道:“你让司徒大人饮酒了?他都那副样子了,你怎么还能让他喝酒呢,若是醉了酒……”说到一半,小翠停了下来,把脸扭向床里,微叹着气,声音极小的道:“如若醉了酒,只怕是件好事,你看他那双眼睛都是血丝,想来已有许多天未能好生歇息了!”

江思逸仍是满头雾水,想打听可见小翠已是眼皮微阖,渐入梦乡,便不敢打扰,轻手轻脚替她除了鞋袜,自已也偏身上床,扯过被,揽着她在顶心轻轻一吻,也阖上眼歇了。

第二日甫一上朝,皇上还没在那把龙椅上坐稳,便见司徒梓允越众而出,江思逸暗里松了口气,见他已换了齐整朝服,脸容虽仍灰败,但显是已清洗干净,倒露出几份容光,总算这人还知道礼乐不可崩,面君时不敢再作那蓬头垢面之态,可司秆梓允接下来的话,却令江思逸目瞪口呆起来。

司徒梓允请辞回乡,皇上不允,司徒梓允竟铁了心的要辞官,任皇上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又举出最近朝中重臣染恙甚巨,实在已是人才凋蔽,他怎可在此国难关头离职,司徒梓允却回了句:“皇上恕罪,微臣已心如死灰,恐再难堪重任,伏乞皇上容臣回乡度此残生吧!”

江思逸和列位臣工都是心中惊惧,不知这司徒梓允是哪根神经抽的,竟这般执拗,正想着皇上不定又要怎样大发雷霆之怒,谁料皇上竟怔怔点头,双眼目视前方,迷茫的应道:“你……也好,那你便去吧!我想……”声音渐渐微不可闻,“那人定不愿见我这般为难于你!哎……”一声悠悠长叹,旁人听不清,司徒梓允却是听的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眼中立时蓄满热泪,却硬生生的把那泪意逼了回去,俯身给宝座上那位磕了头,谢恩起身径直出了金鸾殿。

司徒梓允步出王城,挥退随来的轿夫,自已一个人漫无边际的在街上踱着步,这都城中虽疫病横行,所幸韩景翊手段凌厉,已着太医院和户部拟出章程,把病弱之人迁往城郊,城内又遍洒石灰,大肆灭鼠灭蟑,这两个月下来,疫情已得以控制,再不若前两个月那般,满城倒俘,街上也渐渐有了人气,偶尔还有年纪轻轻的姑娘随着家人去城南的寺庙进香,这般花红柳绿看在司秆梓允眼里,却觉满目疮痍,似乎自那人离世,他便再没见过世间诸色了。

不知不觉站在方子安那桃花坞的宅子门前,司徒梓允抬眼看着这距自已的家宅不足十米的朱门邸瓦,再也忍不住心中痛楚,便要伏门恸哭时,却听耳边有人调侃着:“师兄,你怎地这副模样,莫不是给偷儿偷了钱袋?”

这一声熟悉的呼唤入耳,司徒梓允竟如待死办徒得了赦令一般,猛的回身捞住那人,促声道:“纪之,子……那人……”声音隐隐含着无限希望,竟无以为继,司徒梓允打摆子似的浑身乱颤起来,说来他和这位师弟相识,便是缘于闵纪之那日一副小叫花装扮,顺了他的钱袋,可他是何许人,身负绝技又怎能被个小叫花顺走钱袋,随手便扭住他,见这孩子虽脏污不堪,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不由生了怜惜之心,便要带他回去好生调教,可回去后让人把这孩子洗刷干净,领到厅上,他那师父竟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指着这孩子,“咦”了半天,后来总算缓了口气,细细询问这孩子的来历,又问及他父母姓名,这孩子初时不肯吐口,可他那师父又岂是凡人,拿出手段软硬兼施,竟问出个故人之子来。

第七十三章:重逢

闵纪之正似笑非笑的站在他面前,手里提了个钱袋,司徒梓允下意识的伸手入怀,果然他这钱袋又被闵纪之顺了,只这时他钱袋被顺,却没有上次气怒,面上竟慢慢透出喜色,紧紧盯着闵纪之,见闵纪之面上表情一派自然,司徒梓允长出一气,登时眼前便是一黑,闵纪之见他有些脚步虚浮,便收了一脸嬉闹,伸臂搀着他,看他一脸殷切直盯着自已,不由低声凑到他耳边道:“师兄莫再伤怀,那人……那人没死,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司徒梓允如缔纶音,登时浑身软绵,不知身在何处,放眼处皆是云蒸雾照,看向那闵纪之时,也有些迷怔,闵纪之见他痴相尽显,只觉得虽然当初身不由已,但毕竟脱了困也未能及时找他谈及详情,竟令他受这心碎神伤之苦,实在是对不住他之至,言情间便带了几分歉疚,“师兄,你若是今日身子不爽,那改日我再去寻你,到时再带你去吧……”话音未落,司徒梓允已凭着一腔勇悍之气立起身来,紧紧抓着闵纪之的胳臂,惶惶道:“不,纪之,你这便带了我去吧,我当真见了那人才能放心,若然这只是一场梦,那……”声音颤了起来,闵纪之着实不忍,拍拍他手,应道:“好,好,我这就带了你去!只这城中疫病蔓延,又时有兵丁游走街巷之间收尸,这一时戒备倒较二月更为森严,你且定定神,一路小心防范着,别让人循着找来,到时你我可是万死都不足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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